第46章

遣退了太醫,裴太後含了幾分憐惜抱怨地垂眸看着江叡,抓住他的手,沁骨的冰涼,她還未将話說出來,嗓子眼裏溢出哽咽之音。

江叡敏銳,忙睜開眼,母親泫然欲泣的模樣霎時映入眼中,他微有動容,擡起身子,将手搭在母親的手背上,道:“母親,你別怕,我不會就這樣扔下你走的。就算……我也會把一切都安排好,餘生不會再讓你受苦。”

裴太後抽噎着道:“我什麽都不要,就要你好好活着。什麽勞什子太後,我也不當了,咱們回陵州,好不好。”

江叡淡淡笑開,像是在笑母親的天真,又生出幾分由肺腑的感慨,半生辛勞,權海裏的厮殺,千算萬算換來的東西在生死攸關之際其實是這般不值一提。

他從前聽過最荒謬的故事,鄭人買椟還珠,還沾沾自喜。殊不知多年後,自己就成了那荒唐的鄭人,為了這些虛幻的東西,丢掉了最寶貴的。

痛失知己,永失了摯愛,實是他咎由自取。

想到此處,又覺得沒什麽意思,正想再安慰安慰母親便回宮,內侍在此時來禀,說是晏王求見。

江叡疲憊地揉了揉額角,沖內侍道:“朕累了,讓他明天再來吧。”

內侍踟蹰着未退下,只道:“晏王看上去神情有異,他說今天一定要見陛下。”

想起這些日子袁氏在朝堂上掀起來的風浪,江叡心中一緊,強提起精神,道:“把他帶過來吧。”

裴太後站起身來,又囑咐了江叡注意身體,便領着侍女從廊檐下穿過匆匆回宮了。

日影西斜,花蔭流轉,江勖在明暗斑駁中漸漸走近,他端袖揖禮,擔憂地看了看江叡的臉色,問:“皇兄近來身體可好?怎麽臉色這般難看?”

“無恙,不過是有些累了,有什麽話快說。”江叡朝內侍看了一眼,對方便乖覺地給江勖搬了張凳子,他戰戰兢兢地坐下,猶豫了一會兒,道:“近來袁家在朝堂上生了許多事,那并不是我的意思。”

江叡慵懶地閉了眼,沒所謂道:“朕知道不關你的事,自從父皇禪位之後,你就安分了許多,朕看在眼裏,不會冤枉了你。”

江勖提着的心稍稍放松,又道:“皇兄明察,臣弟就放心了。可臣弟近來思索,袁氏之所以屢屢生事,無非是臣弟給了他們念想。皇兄不如将臣弟貶出長安,無诏不得入京,徹底絕了他們的念想,還朝堂一份清靜。”

江叡睜開眼,眸光深邃幽綿,如同鷹隼,想要從他的面上看出些端倪。江勖被他看的一陣緊張,後脊背發涼,像浸了冰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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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兄,怎麽了?”

江勖想笑,可發覺唇角僵硬,硬生生提不起來,在臉上聚起了一個極別扭的神情。

當下了然:“你去見過父皇了,是不是?”看着江勖的身子微微一顫,江叡重又找回了那種将一切掌握在手的感覺,放松了姿态,閉上眼,道:“父皇還真是為了你殚精竭慮,生怕你做了袁氏野心的陪葬。”

江勖将手交疊放于膝前,乖順地道:“皇兄雷霆手段,臣弟自然不是對手。”

江叡輕挑了挑唇:“行了,你回去吧。袁氏朕自是要收拾的,可礙不着你什麽,你只要與他們劃清界限,就是了。”

他說的甚是輕巧,聽得江勖愈加驚恐,但江叡不給他多贅言的機會,已疲憊無力地朝他擺了擺手,讓他退下。

收拾袁氏并不比收拾齊家艱難,這些人自持皇親國戚,疏漏百出,江叡用不着費心收攏他們的罪證,就有數不盡的參奏折子遞到禦案上。

袁太妃幾次想要擅闖骊山行宮,向太上皇哭訴,都被禁衛勸了回來。而晏王,自始至終是一種沉默态度。

沈昭願入谒時正有內侍往尚書臺發旨,一連處置了好幾個袁氏宗親,斬首流放,看得人不勝唏噓。

他将這些時日徹查齊家的結果呈上:“齊家正欲舉家遷回越州,齊沅湘幾次在宗親面前提出營救齊協,都被駁了回去。看來他們是打定主意要舍棄齊協,保全自身了。”

江叡眉宇緊鎖,齊協是齊家長孫,就算之前因為奪權而跟齊家長輩起了龃龉,齊家也不至于做的這麽絕吧……

沈昭願接着道:“臣審問了被捉拿的袁氏宗親,他們說萬俟将軍起兵謀反之前曾被袁太妃叫進內室說了好一會兒的話,那個時候,似乎袁氏和齊氏的交往莫名多了起來。”

從前江叡與江勖争儲奪嫡,齊家與袁家各自站在他們身後,是水火不相容的态勢。天生的仇敵,因為什麽交往突然多了起來?

除非是有了共同想要對付的人。

江叡問:“齊家負責出面跟袁太妃聯絡的是哪一個?”

對于萬俟邑和餘思遠之事,齊協一個勁兒的喊冤,總歸不會是他。

沈昭願道:“是齊家定威将軍齊世漸。”

江叡奇道:“這個定威将軍在齊家次序排行在後,平常也不大出來說話,怎麽這次反而身先士卒了。齊世瀾沒露面嗎?”

沈昭願回道:“齊大将軍跟定威将軍向來不和,兩人誰也看不慣誰,定威将軍與袁太妃聯絡看上去應是自作主張,齊大将軍未見有參與。不過……”他忖了忖,“齊老夫人死之前似乎對定威将軍很是親近,幾次三番将他叫到病榻前摒退左右交代事情,連身為齊家族長的齊世瀾将軍都沒有這種待遇。”

繞來繞去,是要繞到一個死人身上了嗎?

江叡冷笑,将奏折扔到案牍上,“召齊世漸和袁太妃。”頓了頓,吩咐內侍:“先讓袁太妃去偏殿等着,朕要一個一個見他們。”

一炷香過後,內侍來回,齊世漸将軍昨夜突發急症,病逝了。

大殿內靜谧無聲,冷滞的可怕,沈昭願悄悄觑看江叡的臉色,暗道,剛查到他身上,就病逝了,這也太蹊跷了。

江叡沉默了片刻,面容越加森冷可怖,終于緩緩道:“袁太妃來了吧,她應是舍不得死吧。”

內侍躬身:“是,太妃已在偏殿。”

“将她請過來。”

內侍引着,袁太妃昂首而入,依舊如往昔那般雍容神采,絲毫沒有敗北的落魄。她潦草地朝江叡行了禮,道:“陛下召見,所為何事?”

江叡懶得與她廢話,讓沈昭願據所查問了幾個問題,袁太妃不屑道:“我那侄兒造反純屬自己犯糊塗,跟袁家沒有半分關系,連太上皇都說了不追究了,陛下還要秋後算賬嗎?”

沈昭願凜聲問:“那麽太妃跟定威将軍暗中來往又是怎麽回事?”

袁氏面上漾過一絲慌亂,定了定氣,故作平靜道:“他向來為宗族所不容,不過有些義憤,找我訴訴苦罷了。”

端于禦座的江叡冷眼旁觀,突然開口:“看來這樣是問不出什麽,不若将四弟請過來,到時或許裴母妃就願意說一兩句實話了。”

袁氏臉色驟變,連連後退:“這不關勖兒的事。”

江叡卻笑了,神情卻越加散漫森然:“你是他的母親,你若做了什麽惡,最後總是有幾分要算在他身上的。”

袁氏的臉色發白,目光通透徹然,望着江叡,道:“我若不說,你就要拿叡兒撒氣?”

江叡不語,依舊一副冷面,似乎是在看着她,又似乎是看向殿內某個虛無之所。

“我也是中了齊家的計,以為他們當真是想助我一臂之力,才逼着令姚起兵。其實他們的目标是餘思遠,是想借由令姚謀反将餘思遠扯進來,至于為什麽一定要除掉餘思遠,我就不得而知了。”

袁氏望着高高在上的江叡,生出幾分不甘,可終究無可奈何,忿忿然道:“袁家宗親已被你除去了大半,剩下的都是些烏合之衆,勖兒再也不會是你的對手,你也該放過他了吧。”

江叡本在忖度着袁氏供認的話,聽到她後面說的,繞有深意道:“朕從來沒有不放過四弟,不放過他的是你,是你背後的袁家。”

說完,便讓內侍将袁氏請了出去。

沈昭願将一切聽着,突然想起什麽,道:“逆犯衛鲮還有個弟弟名叫衛鲪,自齊協入獄後,衛鲪便緊随齊世瀾将軍左右,這次齊家舉家遷移,似乎也帶着衛鲪。”

江叡微眯了眼,只覺茫茫迷霧中似乎有一根線在牽引着,指向一個隐沒在塵世紛纭之下的答案。

他将齊世瀾召入殿中,什麽都沒有問出來,雷霆之怒下,将齊家全部下了獄,生死之際,齊家上下仍是三緘其口。

他是帝王,手握典獄,生殺予奪,他想要知道的只要有足夠的耐心,總會知道。可上天卻沒有給他足夠的時間來探尋秘密。

春日将近,海棠盛開,絹白的花瓣落了滿苑,在肅穆略顯凄清的連闕瑤閣裏舞出了一片斑斓的花海。

太醫連踵而入,又唉聲嘆氣地出來。

江叡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心裏有說不出的輕松,好似這孱弱病體也并不像從前總是虛乏無力,甚至可以由內侍攙扶着起來到處走一走。

陸偃光代為起草的傳位诏書,年輕權相的臉上總是泛着憂色,“晏王素來優柔寡斷,只怕朝政要被袁太妃所左右了。”

江叡捂着嘴咳嗽了兩聲:“陸相素來以天下黎庶、江山社稷為重,到這個時候,就不肯為江山再進一步嗎?”

“臣要如何……”陸偃光突然明白了,江叡不能殺袁太妃,因為他亦有母親,若是袁太妃由他所殺,那麽将來晏王繼位,豈肯放過裴太後。

但為了江山,袁氏不能留,唯一最好的下手人選便是骊山行宮裏那位太上皇。

而衆所周知,陛下與太上皇的父子情分早已斷了,況且這樣的話若是由陛下自己說出來與他自己動手又有什麽兩樣。

陸偃光暗中嗟嘆,好幽深的心思,只可惜智者難壽。

他意會之後,便退下,而江叡亦沒有多囑咐些什麽,仿佛對他格外放心。

兩天前他下旨殺了齊協和參與萬俟邑謀反的齊世漸黨羽,清肅了齊家和袁氏的實力,給江勖留下的是一個清明幹淨的朝局。

江勖就算是個庸才,可身後有陸偃光這樣的賢相,又沒有外戚幹政,做個守成之君應是可以了。

他在窗前坐下,剛要喘口氣,一股血腥氣便順着喉嚨湧上來,他拿着帕子,瞬時被血染透,身後匆匆而入的內侍驚駭不已,上前來扶着他,聲音發顫:“陛下,沈侍中來了。”

沈昭願哭喪着臉,望着江叡,傷慨溢出,愧疚道:“臣無能,始終無法撬開齊家人的嘴。只有從沅湘姑娘那裏探聽出一二。她說她偷聽了齊老夫人的話,好像是因為餘大将軍知道了衛鲮的秘密,才讓老夫人下定決定要除掉他。至于是什麽秘密,沅湘姑娘也不知道。”

江叡倚在藤椅上,将染血的帕子随手丢在一邊,釋懷一笑:“好了,你盡力了,這些事情就到此為止吧。齊世瀾不曾和齊世漸同流合污,這麽多年來也不曾做過對不起朕的事,自他往下,齊家可以得一個善終。等會你就領了朕的旨,把他們都放了吧。”

從這淡而化之的嗓音裏沈昭願突然有了不祥的預感,他靜靜凝視着江叡,聲音發顫:“陛下,您的身體?”

江叡微微歪頭看了他一眼,仍是一派書生稚氣,全然不見該有的朝臣端穩,仿佛還是在陵州,那個笑意清淺言談诙諧的快意文臣。

他無奈地搖了搖頭,最後再安慰他一次:“朕無恙,你不必擔心,只是有些累了,需要休息,你若無事,就先退下吧。”

沈昭願連忙告退,怕自己慢了片刻便會讓江叡少休憩片刻。

殿中又恢複了安靜,看着窗外亂花紛飛,剪影迷蒙,有一瞬的恍惚,仿佛又回到了陵州,燕邸的院落裏也有這樣的一片海棠花樹。

遲春盛開的時節,餘思遠大咧咧地拄着拐杖來尋他,“臨羨,你快出來,西市來了一群俳優,咱們去看。”江叡只若尋常,漫不經心地負手而出,見餘思遠身後跟了個纖細秀致的紅衣小女孩,她看上去至多十四歲,梳着鬟髻,絲綢般烏發垂在胸前,飄逸而秀美。

那時他對其後一切的命運安排恍然未覺,實現只在她的臉上停留片刻,便轉向餘思遠,餘思遠将她拉到跟前,笑道:“這是我妹妹,弦合。”

她的眼睛烏靈清澈,好像一眼能望到底了,她背着手,望着他認真道:“我覺得我一定是在哪裏見過你。”

被餘思遠一把扯了回去,邊扯邊訓:“你一個姑娘家,怎麽像個登徒子似的。”她被拉扯的歪歪斜斜,仍掙紮着回頭看他,既篤定又困惑。

那時候他只覺得好笑,笑過也就沒什麽了。

江叡合上眼睛,感覺到日影偏斜,撩過他的面,有些遺憾地想,那個時候相信她就好了,他們是前世注定的緣分,命中該糾纏不清。

他曾想出人頭地,在亂世中建功立業,成為說一不二的強者。可走了這麽長的路,驀然回首,卻發覺心早已留在了曾經他不以為意的舊時光裏。

若是能回到過去,哪怕舍了現在所擁有的一切,又當如何。

一陣風刮過,花瓣碾落,幾許吹入房中,落到錦衣上,如同別致的點綴,放在膝上的手緩緩滑落,帶着這無限的遺憾入眠。

海棠花順着風在腿邊打旋,弦合呼了一口氣,怔怔地看江叡,江叡也在看她,突然發覺她眼眶不知什麽時候紅了,像敷了層胭脂。

他輕咳了一聲,正估摸着是不是該趁機煽情一番好抓住美人心,誰知她猛地站起來,狠跺了跺腳,氣道:“也就是說我哥哥是因為發現了衛鲮的秘密才被齊家滅口。虧我當初還那麽信任他,喜歡他,混蛋,這個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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