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江叡愣了愣,擡頭看弦合,眼睛一眨不眨,透出困惑,仿佛在看一個自己無法理解的人。
看了半天,他慢慢地低下了頭:“行吧,你要覺得他是個混蛋,以後離他遠點就是,前怨随身滅,既然已經重生,該放下的就放下吧。”
說完,他站起身,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塵屑,往正堂找餘思遠去了。
弦合看着他離去的背影,臉上堆砌起來的義憤填膺慢慢地消盡,猶如墨汁在水的沖刷下一點點變淡,目光變得清透潤瑩,被風輕輕地撩過,猝不及防地落下一行淚。像是打開了閥門,淚水接連淌下,用手擦過,又往下淌,手心很快濕的黏膩,像是浸在水裏泡過一樣。
她回屋裏躺了七個時辰,迷迷蒙蒙睡得不安穩,總做些稀奇古怪的夢,等清晨醒來,落盞将朝食送進來,看了看,說:“姑娘,你臉色不好。”
弦合心不在焉地找了衣衫合上,應了一聲,落盞又說:“大夫人又來請了,說這回将韓家大夫人支出去了,只有韓家姑娘在,讓你再跟着去看看。”
這個大伯母,還真是執着。
弦合應下,漱過口後拿了一塊米糕吃,邊吃邊問:“我哥呢?”
“大公子天一亮就去軍營了,聽說是有饑民鬧事,被巡防營抓了幾個,現下雙方沖突着,需要大公子去處理。”
她漫不經心地飲了一盅茶,想問問江叡呢,怎麽也沒個動靜,猶豫了猶豫,還是沒問出口。
匆匆用過飯,她就領着落盞上了餘府的車輿,代兄相親去了。
韓家是書香門第,宅院精巧雅致,雖然鋪陳擺設略顯陳舊透着一股落魄味兒,但進出侍女仆從模樣清秀,溫和守禮,很是有幾分大家風範。
大伯母領着弦合進了內室,其間飄出一股清香,像是茶香,但又夾雜着清冽香甜的氣味。
一個少女拿着瓷壺往三杯海清瓷茶盞裏斟水,聽見腳步聲,回頭看過來,流露出清雅宜人的笑:“姑姑,你來了。”
弦合怔了怔,倒不是說面前的女子有多美,只是輪廓精細,氣質文雅,一舉一動沉穩有序,仿佛她周身連歲月都靜靜放緩了。
大伯母拉着她上前,道:“這就是韓瑩,你該叫她表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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弦合依言叫了聲“表姐”,韓瑩将目光投落到她身上,和緩一笑:“這是弦合妹妹吧,總聽姑姑提起。”
打過招呼,韓瑩請她們二人去用茶。弦合這才注意到,那茶盞裏飄着綠葉杆,另有幾片茉莉沉在杯底,她恍然,難怪茶香裏會嗅出些花香。
大伯母只喝了一口,就放到一邊,左右張望,問:“你爹呢?”
韓瑩道:“爹爹在善輔司謀了個職缺,今晨好像是因為災民鬧事,一大早就去了。”
又是因為災民鬧事,早上好像哥哥也是因為這個事情匆匆回軍營的。
弦合不免有些擔心,見韓瑩又要親自出去張羅點心,忙想說不必忙了,她坐一坐就回去,被大伯母攔下了。
韓瑩出去,大伯母悄悄跟弦合道:“你不用不好意思,韓家落魄,不似咱們家姑娘養尊處優,平常她後母在家裏可沒少使喚她,這些事她都是做慣了。”
弦合覺得大伯母這種做法甚是不厚道,就算這姑娘是個可憐的,在家裏被揉搓的厲害,也不該當着她這半個外人的面兒說啊。見她沉默,大伯母又道:“這樣也好,瑩兒性子溫順,若是嫁去了你們家必然是會聽話的,娶個老實嫂子回去,你這個小姑子的日子也好過不是。”
這想法也夠是清奇的。
難不成她答應勸哥哥娶了這可憐姑娘,僅僅是因為她被欺負慣了,性情溫順老實,等到了他們家不會欺負小姑子,反倒還可以讓小姑子來欺負一下她?
若不是考量着要借由婚事來替哥哥拉攏一下大伯父,她當真是不想坐了,當即就要打道回府。
幸而韓瑩只出去交代了下人幾句話,便有現成的糕點端上來,既然正主回來了,大伯母也不好再嚼舌根子,便恢複了端莊雍容的模樣,拿出長輩的姿态說了會兒家常。
正說到韓瑩的父親自襄州舉家遷回靖州,變賣了一部分祖産,遣散了一些下人,又省下一筆銀子捐了個文官,一家人總算安穩下來。
外面一個小丫頭脆生生地道:“大姑娘,四姑娘讓你把那套鎏金鑲紅寶的頭面借她戴戴。”
隔着道軒窗,也不說進來鞠個禮,請個安,張口就要東西,饒是弦合平日裏不拘小節慣了,也不由得蹙了眉。
韓瑩臉一陣紅,似乎有些難堪,坐着未動,只道:“我這裏有客人,你回去讓四妹妹等等吧。”
窗外聲音尖細了幾分,透着些刻薄:“再等等?大姑娘說得輕巧,四姑娘見不着東西是要責難的,姑娘好歹體恤體恤咱們下人。”
弦合冷眼看着,饒是這丫頭如此蠻橫,韓瑩氣得手都發抖,卻仍舊不敢發作,只不住地觑看大伯母和她,頗為顧忌的模樣。
看來這位四姑娘就是韓瑩後母生的女兒了,連她身邊的下人都能對韓瑩頤指氣使,可想而知這位大姑娘平時都過的是什麽日子了。
看到這裏,倒讓弦合想起婉合來了,雖然她這妹妹也驕縱蠻橫,可好歹表面功夫做的極好,不會這麽下乘地來欺負她。呃,當然,她餘弦合也不是任人搓圓捏扁的人,婉合要是敢跟她來這麽一出,她就算冒着被父親責罰也斷不會讓她讨了便宜去。
可眼前的這位韓瑩比她溫柔娴和多了,在軒窗前徘徊了一會兒,回身沖大伯母道:“您和妹妹先坐,我去去就回。”看樣子是要去給她四妹妹找頭面了,大伯母端得是個火爆脾氣,一把将韓瑩扯回來,氣道:“去什麽去,我倒要看看,是哪裏的野丫頭教養出來不成體統的丫頭,敢跑到主人跟前說三道四。”
說完,甚是彪悍地将韓瑩掼到弦合身邊,搖着大敞袖就出去了,站在院子中間朝着那丫頭道:“我卻不知道,這書香門第的大家族裏,什麽時候輪到丫頭來訓姑娘了,敢情你們夫人就是這麽主持家事,約束下人的?這是靖州,不是你們窮鄉僻壤的襄州,沒的說出去可別讓人笑話。”
那丫頭不過是仗着韓瑩軟弱才敢來欺,一瞧見硬茬,又穿的雍容華貴,氣勢當即就短了,忙一縮頭跑了。
大伯母和弦合替韓瑩出了口氣,意氣風發而歸,弦合卻有些擔心,“大伯母,咱們這樣訓人家丫頭,萬一那夫人回來了,再去為難瑩姐姐怎麽辦?”
大伯母一愣,亦顯出幾分擔憂,但随即大而化之地斂去,道:“沒事,明兒我還去,我去盯着,那潑婦要是敢為難瑩兒,我饒不了她。”
弦合算是看出來了,這大伯母就是個紙糊的母老虎,看上去兇神惡煞的,實際半點心眼都沒有,也難怪上一世會被楚二娘那等心機幽深的人所利用。不過好在這一世她在家中掀了幾場風浪,楚二娘為了奪權将餘思淮召回家去了。人不在跟前,就是有再大的本事也鞭長莫及。她得趁着這樣大好的時機替哥哥把宗族籠絡下來。
回了家,正琢磨着在婉轉跟哥哥提一提婚事,卻見銀鞍哭喪着臉出來,懷裏抱着染了血的紗布,正要往外扔。
弦合心裏一咯噔,忙抓着他問:“怎麽了?”
銀鞍哀聲道:“災民作亂,與前去鎮壓的官兵起了沖突,大公子怕傷着無辜百姓,指揮起來頗多顧忌,反倒被那些刁民鑽了空子,幾個人手中持有利器,傷了大公子。”
話音未落,弦合已松開他大步流星地往裏跑。
餘思遠正穿了單衣,胳膊上纏着厚重的繃帶,雪白的素紗上滲出點點血色,看上去傷得可不輕。
弦合又是心疼,又是氣,一邊替餘思遠将外裳穿上,一邊嘟囔着道:“你怎麽又讓自己受傷了?不過是幾個百姓,竟也能将你傷成這樣,要是将來上了戰場,你可怎麽辦?”
餘思遠垂眸看向妹妹,幽潤一笑:“你怎麽也這麽啰嗦了,我不過受了點小傷,再說了……”他斂卻笑容,神色凝重了幾分:“這些可不是一般的百姓,他們中有人蓄意煽動,圖謀不軌,多虧了臨羨在,他能替我擋一擋……”
“等等。”弦合神色一凜:“你說江叡……他怎麽替你擋?”
“我受了傷,只有他留在善輔司繼續安撫災民。”
看着餘思遠胳膊上纏着的染血繃帶,她的心亂了起來,不禁抱怨:“你是堂堂左戍衛将軍,那些人都認識你還敢下此毒手,更何況江叡,你怎麽能将他自己留在那麽危險的地方,萬一他們喪心病狂傷了他怎麽辦?”
前世那些他英年早逝的支離片段不住地在眼前劃過,記憶鮮明,擊起她內心最深處的恐慌,猶如峭壁巨浪,一層層打過來,永沒有止歇的時候。
餘思遠怔怔地看着她,臉色漸漸變得難看,可弦合根本沒有察覺,惴惴不安全寫在了臉上,扔下餘思遠就要往外走。
門外暮色四合,月光清潤,落到院心,猶如一泊清流泉。
弦合驟然止住腳步,慢慢地停了下來,退了回來。
江叡裹挾着一身的塵土氣負手進來,鬓發上還沾了一片黃樹葉,抱起茶壺狠灌了幾口,喘着氣道:“為首的我抓了,讓善輔司好好審一審。從就近的赈濟倉調了五千擔糧食分下去,先安撫住了,再把幕後煽動的抓起來,眼下正是用人之際,從這些災民裏挑出些年輕力壯讓他們入伍,剩下些老弱婦孺,只要沒人煽動,料他們也鬧不起來。”
他又灌了一口茶,不禁抱怨:“我想到你這兒來躲幾天清靜,可倒好,就沒個清靜時候,還得替你收拾爛攤子,我上輩子欠了你的啊。”
兄妹兩一言不發,神色複雜地将視線凝在他臉上,江叡才察覺出異樣,掠過餘思遠略顯陰沉的神情,将視線落到弦合身上:“這麽晚了,你剛急匆匆地要去哪兒?”
作者有話要說:妹妹和妹夫要确認關系了,所以我最後讓妹夫和哥哥甜蜜一把~~麽麽噠,謝謝大家的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