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弦合覺得自己的臉又開始發僵,特別是在江叡星星熠熠的注視下,越發心虛。去哪兒?她剛才方寸大亂,心裏湧過許多念頭,紛紛擾擾之間,唯一清晰的便是要找到他,确認他安然無恙。
想到這,不由得紅了臉,滾燙自頰邊一點漸漸漫開,不一會兒就像整張臉都塞到了熏龍裏,熱騰騰快要漲開一樣。
江叡看得納罕,微低頭,緊盯着她的臉:“你怎麽了?是不是病了?怎麽臉色這麽紅?”
弦合不敢看他,将他推開,逃似的出門回屋去了。
江叡站在後面一頭霧水,看了看倩影消失過的院落,又回過頭看了看面色不豫的餘思遠,奇道:“你們究竟是怎麽了?”
“沒什麽。”餘思遠冷淡地說,将垂落下的縧帶順着紋理系好,直接繞到屏風後,留給江叡一個虛影。
江叡看了看屏風,擡手将鬓發上沾着的黃樹葉揪下來,心想,他忙活了一天,半點好臉色沒得着,這是又招誰惹誰了?
弦合快步跑進屋,将門推上,倚靠在門扉上,只覺心跳如擂鼓。落盞疑惑地過來看她,“姑娘,你怎麽了?”
她怎麽了?
方才江叡也是這樣問她,你怎麽了?
她撫着胸口,按捺下那裏砰砰的跳動,喃喃道:“我一定是病了,只是病了,睡一覺就會好。”
說完,她跑到床榻邊,踢掉絲履,掀過被子,彎身上榻,将自己蒙起來。
落盞看着自家姑娘慌裏慌張的模樣,無奈地嘆了口氣。
靖州一行注定是要不安穩的。
今年是荒年,糧食欠收,民間疾苦沸盈,各地州郡都要災民鬧事。
事情很快就傳到了陵州,值此四面楚歌的非常之期,魏侯很是重視,連發數道诏書,詢問後續進展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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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幸,在事态發展之初就被江叡雷霆手段鎮壓下去了,靖州還算安寧,再沒有大的變亂。但靖州上下官吏都不知是魏侯三公子駕臨,還皆以為是左戍衛将軍鎮壓有方。
往陵州的奏疏是太守親自寫的,本不會出現餘思遠這樣的小人物,再大的功勞都要記到長官的頭上,但餘文敬替餘思遠據理力争,推表請功,太守看在餘文敬的面子上,在奏疏上加了一句:另有左戍衛将軍餘思遠,機敏從變,諸有功輔。
魏侯特別下诏表彰了靖州,還特意點名餘思遠,給他升了半級,由原來的從四品擢為正四品。
弦合因此事有感,餘家宗族在靖州的勢力根深蒂固,所謂背靠大樹好乘涼不外乎如此。遙想前世,他們負氣之下離家出走,割裂了跟家族的聯系,實是多麽愚蠢的行為。
因而,她又考慮起哥哥和韓家姑娘的婚事。
在這件事上,大伯母可謂和她一拍即合,特別是得知餘思遠擢升之後,更加殷切。兩人天天關起門來讨論如何推行這門婚事,以至于每次餘思遠瞧見大伯母和弦合一起竊竊私語,都覺得後背涔涔發涼,好似自己是那待沽的貨物,随時可能被賣出去一樣。
餘思遠的郁悶還不只因為這一件事,江叡也是他一個大大的心病。他身為魏侯三公子,在靖州徘徊數日,遲遲沒有要告辭的跡象。餘思遠也不敢堂而皇之地逐客,怕弦合興起要跟江叡一起回去,這幽長的歸途,誰知道兩人還會發生些什麽。
他就像是懷揣珍寶的人,生怕自己懷裏的珍寶被旁人惦記去,時時刻刻小心提防,疲累至極。
江叡翻出所有心思也猜不出餘思遠陡然待他疏遠是因為什麽,郁悶的關在屋裏反省了好幾天,将來靖州之後的事捋順了,左思右想,覺得自己任勞任怨,沒什麽得罪人的地方。餘思遠這個小妖精準是哪根筋搭錯了,才會對着他這麽能幹講義氣的兄弟甩臉色。
想完,他心中塊壘頓消,這有什麽,一頓酒絕對能解決。
寒食節當夜,他做東請餘思遠和弦合去靖州最氣派的酒肆喝酒,吃食都是冷的,但勝在精致,乳酪糕點只有薄薄一層面皮,能看見下面隐隐浮現的櫻花瓣。
江叡殷勤地将糕點擺在餘思遠跟前,招呼他:“這裏比不得陵州,但有十年的花雕,湊合喝一下,等回了陵州我再請你喝更好的。”
餘思遠雙手交疊擺在桌上,沉默冷淡地瞥了他一眼,道:“我聽說魏地要往長安送質子……”
弦合剛擡起筷子,筷尖觸到軟繻的糕點上,手微微一抖,帶落了些許雪霜,她将手收回來,把筷子擱回去,滿面擔憂地看向江叡。
江叡額間蹙起幾縷紋絡,很快抹開,笑望餘思遠和弦合,道:“你們不必擔心,我心中有數。”
弦合默默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背,在心裏道你有個屁數。
“你有個屁數。”餘思遠灌了口酒,含糊噴道:“若是魏侯袒護幼子,非要送你去長安,你怎麽辦?難不成還能扯旗反了,自立門戶嗎?”
說完,他當真在心裏琢磨了下擁護江叡自立門戶的可行性,當前江叡麾下大将數人,屬他心腹的精銳至多兩萬,而齊家又素來三心二意,不太靠得住。他手下滿打滿算還有三千人……
算了,別造反了,還是勸江叡回去拍拍他父侯的馬屁,總比造反要來的實際。
餘思遠剛要說話,卻見江叡朝他微擺了擺手,神色陡然凝重起來,眼梢帶風,朝後面瞥了瞥。
那裏坐着一桌壯漢,四五個人,擺了滿桌的珍馐佳釀,好似是閑來作飲,可幾人的視線非常一致,總是往他們這邊瞟,且都有一只手藏在衣擺下,微微凸棱,像是藏着兵刃。
弦合和餘思遠警惕起來,各自去摸劍,江叡裝作随意站起身将新上的糕點往弦合面前端了端,靠近他們兩個,低聲道:“不要硬拼。”
空中寒光一閃,桌椅碗碟零落了一地,幾個壯漢拔出劍殺氣騰騰朝他們過來,江叡将弦合推到餘思遠的懷裏,“你們先走。”
這幾人顯是有備而來,饒是酒肆中驚叫聲亂做一片,不為所動,劍刃處凜着淩厲,刀刀狠絕地朝江叡劈下,定要取他性命那般。
餘思遠和弦合上來幫他,卻占不到半分便宜,反被那些人逼的步步退。
好身手,且配合密切,絕非等閑殺手。弦合這樣想,難怪方才江叡讓他們不要硬拼,他應是從他們的坐姿身法上看出這些人非等閑之輩,他們是誰派來的?誰這麽迫切想要江叡的性命?
她勉強将朝她攻來的殺手打退,一個錯神,手中劍被打掉,咣當幾聲,順着扶階滾落下去。她心中發慌,招式越發沒了章法,被人找着命門,兩個人合力攻她,她躲避不及,只覺眼前劍光幽寒,直朝她胸前刺來。
一聲慘叫,攻到她近前的殺人被一腳踢翻,江叡飛奔到她身邊,将自己的劍塞進她手裏,又順手将撲上來的殺手捶倒。
弦合握着劍柄,那上面還有他的體溫,手發抖,将攻上來的殺手打退,卻見江叡身形一晃,又去救被圍困的餘思遠。
殺手也分了陣法布局,圍困在他們二人身邊的更上乘,即便餘思遠和江叡合力也被逼的幾乎招架不住,而弦合這邊的雖然遜色,但卻足以将她困住。
對方突然發力,攻向餘思遠,江叡空掌劈向他的面門,卻不察側邊有偷襲,寒光易錯,血肉破裂的悶頓聲襲來,一柄細劍插入他的左胸。
餘思遠慌忙上前,将對方踢開,劍刃被拔出,獻血噴湧,江叡擡手捂住,連連後退,被餘思遠從身後扶住。
弦合看着這邊,用盡了渾身力氣,将糾纏在她面前的幾個人刺倒,飛跑到江叡身邊,抓着他的胳膊,聲音哽咽:“臨羨……”
三人趁着對方也有傷亡,攻擊不暇,忙從軒窗一躍而下,順着街道回将軍府。
江叡的傷口處不住的流血,所過之處,緋色淋漓。
好容易回了府,将江叡安頓在榻上,弦合看清了他受傷的位置,是在左胸,離心口很近,出了那麽多血,将青色錦衣都染成了紅色。
她只覺腦中有什麽轟然炸開,想起他前世的死因,撲到他身前,想要抱他,卻又怕碰觸到傷口,只以一種極別扭的姿勢虛扶着他的胳膊,湊到他跟前低聲道:“臨羨,你不會有事,你不會有事……”
是喚他,亦是安慰她自己。
江叡本已閉了眼,又勉強睜開,眼神虛浮無力,卻隐約透出笑意:“你不是一直都很讨厭我嗎?我要是死了,你就清靜了。”
“不,我不讨厭你。”她長吸了一口氣,淚水順着下颌跌落到他的唇上,在蒼白如紙的唇角慢慢洇開,宛如五瓣花。
她低下頭,正對着江叡的臉,咬牙道:“你不能就這樣死了,你還記得你是怎麽對我的,你得補償我。”
江叡眼睛一亮,在失血過多的蒼白映襯下,仿若昙花般短促,他捂着胸口處的傷,仿似用盡了全部力氣,問:“你想讓我怎麽補償你?”言罷,唇角輕翹,漫然而笑。
弦合将面貼在他的側面上,兩人體溫相互交融,江叡愣住了,血氣渾濁着她身上清幽如沁的蘭花香氣一同襲來,伴着呢喃軟語。
“你要保護我,不要讓我受到傷害。自從回來以後,我就一直怕,怕會重蹈了曾經的覆轍。”
“不會的。”江叡擡手摟住她,虛弱卻篤定地說:“有我在,絕不會。”
兩人的手上臉上都是血,一個躺着,一個半伏在榻上,交頸相依,如同一對浴血的鴛鴦。
紗簾半懸,這一幕毫無遮擋,映入餘思遠的眼中。
他站在門邊,見初七已請了郎中過來,白須冉冉的郎中挎着藥箱,正從廊檐下快步走進。
他腦子裏仿佛空極,又亂極,看着郎中邁出的步子,一個念頭閃過。
他上前,擋住郎中的去路。
初七一慌:“公子,你這是幹什麽?三公子受了重傷,急需郎中來救。”
是啊,他受了重傷,血流不止,稍稍延誤片刻,就會不治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