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郎中抻頭往屋內張望:“不是說病人傷得很重,還耽擱什麽?”

乍暖還寒的時節,院中透着夜的陰涼,一弧冷月高高懸挂,鋪陳在迢迢無邊的天幕上。

餘思遠擋在郎中面前,望着地上的月光,緘默不語。

初七看出些端倪,圍在他身邊,道:“大公子,您不能犯糊塗,三公子是為了你才在靖州耽擱的,若不是在這裏,興許就不會有次一難,你不能……”

餘思遠攥緊了拳頭,回身看向屋內,簾紗輕搖,模糊着朦胧的人影。那是他最好的兄弟,性情相投,傾心相交,比親兄弟都投契。

可什麽時候這兄弟成了他的心魔,是難以去除的沉痼,看到他,就覺得遲早有一天他會奪走所有他最珍愛最寶貴的東西。

郎中焦急難耐,狠跺了跺腳:“你們怎麽回事,要是不讓我看,那我就走了。”說罷,作勢轉身要走。

餘思遠擡手攔住,拽着他胳膊往回拖,邊拖邊道:“你一定要把他治好,一定要治好。”

弦合聽見腳步聲,忙從床榻上爬起來,讓開床榻邊的位置給郎中。

她煙粉色的绡紗軟緞上沾滿了血漬,發髻淩亂,妝容狼狽,見郎中給江叡搭脈,而床榻上的人早已迷迷蒙蒙地睡過去,失去了神思。

弦合将頭靠在餘思遠肩上,抽噎道:“哥哥,他會沒事的,是不是?”

餘思遠默不作聲,擡手摟住妹妹,眼神定定地鎖住床榻上的江叡,道:“他會沒事的,一定會。”

江叡只覺自己睡了好長的一覺,記憶中許久沒睡得這麽安穩了,寐中也不見任何鬼魅入夢,只有一片寧靜舒遠的長河,讓人心安。

醒來時正是天光大好的塵光,細碎的陽光透過窗棂投灑進來,正落到被衾的緞面上,将團花繡錦映得更加亮麗華貴。

他擡手揉了揉腦側,掙紮着坐起,只覺胸前一陣刺痛,低頭看去,見那裏纏了厚實的繃帶,昏迷前的記憶隐隐約約地回來,他捂着傷處,不自覺淺笑出聲。

“笑什麽?”幔帳外探出個腦袋,弦合端着黑漆托盤,上面擱了一方青瓷碗,碗裏是新煎好的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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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叡摸着繃帶,唇角輕翹,融融暖暖地看向弦合:“沒什麽,就是做了個夢,夢裏有個姑娘,說讓我保護她。”

弦合的臉頰緋紅微染,躲避開他炯炯的目光,将藥碗端起往他身邊一送,道:“快喝,下午郎中來給你換藥。”

江叡望着濃酽的藥汁愣了愣,捂住傷口,虛弱無力地仰躺了回去,輕咳了幾聲:“我身體難受,不能自己喝,你喂我吧。”

“難受?”弦合上前試了試他的額頭,呢喃道:“不燒啊。”

江叡作勢抱住她的手,貼着自己的面,幽幽地說:“我夢裏那個姑娘說了,要我補償她,以後不讓別人傷害她,你說,她會不會說話不算數,對我始亂終棄啊?”

弦合用力想把自己的手抽出來,可試了幾次,未果。

不是受傷了嗎?不是身體虛弱嗎?力氣還真是不小。

她腹诽了一通,認命般地由着他抱,沉凝地望着他的臉,靜默了片刻,突然說:“江叡,你得娶我。”

這句話說出來,仿佛周遭瞬時安靜了下來,窗外枝頭莺呖鳴啼盡皆化作背音,越發顯得屋內靜谧。

她鄭重地看着江叡:“我不管你有什麽苦衷,不管你跟齊家的婚事是真是假,你若是喜歡我,就得給我名分。若是給不了……”她低了頭,強自狠下心腸:“若是給不了,就不要來招惹我。”

江叡眼中的戲谑調笑緩緩褪去,蒼白虛弱的面容一片肅正,他将弦合的手緊緊扣在掌心裏,緊緊凝睇着她,一字一句道:“我一定娶你,不管付出何種代價。”他掙紮着坐起,傾身将弦合摟在懷裏,鼻翼碰觸到她散落肩頭的發絲,嗅了一股幽然蘭氣,不禁和緩微笑:“等我傷好了我們就回陵州成親,誰也別想拆散我們。”

弦合靠在他懷裏,小心地欠身躲開傷口的位置,聽着他的許諾幽然在耳,只覺從未有過的安寧踏實。

仿佛跨過生死之境,漫過無數艱難險關,歷盡了塵世的種種哀怨凄楚,始終咬緊牙關挺了過來,為的就是這一刻,在他的懷裏,聽他對她說這句話。

有了他的許諾,有了他的懷抱,往後餘生,也便不會再有什麽會令她害怕了。

正想到動情之處,豈料江叡突然把她推開,她循着他的視線看過去,見身後簾幔輕搖,餘思遠慢悠悠地走進來,在窗邊的凳子上坐下,撫着心口道:“我對你啊也沒什麽別的要求了,能別在我家抱我妹妹嗎?我看着心裏難受。”

弦合默默地站起來,替江叡掖了掖被角,見他恢複了往常矜貴端莊的神态,向後靠了靠,好脾氣道:“我盡量注意。”

弦合不由得唇角微彎,噙上了溫恬的笑意。

餘思遠看在眼裏,只覺心中漫過一片酸澀痛楚,可痛楚過後卻又是盈實的暖意。她是他心上朱砂,枕間夢影,是與他朝夕相伴一同長大的妹妹,他了解她甚于了解自己。從很早很早他就知道,無論人間多少顏色匆匆而過,始終都無法抹掉江叡在她心中留下的影子。

她曾經用那麽熱切的眼神去看過他,那種癡迷執惘,即便會被現實磨難而逼得打了退堂鼓,可他知道,但凡存在過,就沒有那麽容易抹去。

那樣的眼神從弦合對江叡的心冷了之後就再也沒有出現過,衛鲮也好,文寅之也好,沒有哪一個能讓弦合流露出這樣的眼神。

可現在,這種眼神又回來了,炙熱的仿佛可以消融冰山,讓略顯沉冷的弦合變得活色生香了起來,仿佛偶人有了生命。

他看着這樣的弦合,突然有些慶幸,沒有讓心魔戰勝自己,可以讓他再一次看見這樣生動明媚的弦合。

三人有一瞬的相顧無言,侍女來禀說是餘大夫人來了。

江叡來靖州是秘密,不曾對外張揚,因此弦合頗為謹慎,只讓将她讓到前堂,自己這就去。

侍女退下後,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餘思遠:“定是為了哥哥的婚事而來,若是哥哥實在不願意,那我這次就去回絕了她。”

餘思遠沖她笑了笑,擡眼透過軒窗看向外面澗水清幽,道:“若是你們都覺得好,那就這樣吧,我會親自書信一封向父親母親禀明,想來他們也不會反對。”

弦合愣住了,仔細觑看餘思遠的神色,心情卻又複雜了起來。這些日子,她朝思暮想地都是能讓哥哥答應這門婚事,可以借此拉近和大伯父一家的關系,進而籠絡宗族,能為哥哥的仕途再進一步。可當他真正答應了,還是這樣一副神情,她又有些憂慮:“哥哥,過去是我太魯莽了,若是你實在不喜歡,那……”

餘思遠凝望着妹妹,覺得她似乎一夜之間變了許多,和緩一笑:“我從來都沒有見過,何談喜歡不喜歡。可話又說回來,婚姻之事皆是父母之命,又有幾人能如你們這般幸運能在談婚論嫁之齡恰恰遇見那個自己喜歡的,又恰恰可以在一起。”

說完,他拂開幔簾離去。

弦合将餘思遠的話轉述給大伯母,她自然是歡天喜地,連說了許多關于韓瑩的好話。

陵州那邊很快便來了回信,餘文翦同意這門婚事,便在信中允諾,會在近日親自來靖州向韓家提親。

諸事皆宜,江叡的傷也好了起來。想到那一場突然起來的刺殺,弦合心有餘悸,便在他将能下地時便撺掇着他趕緊回陵州,兩人自然是結伴而行,所幸一路平安,再沒生波折。

江叡将弦合送到餘府門前,擡手撩了撩她鬓側的碎發,俊秀的面容上笑意缱绻,柔聲道:“等着我,我一定會來提親的。”

弦合默默地點了點頭,眼睛中閃過一抹狡黠的明光:“那你可要快點,不然我就不等了。”

江叡勾起手指,輕彈了一下她的額頭,語意清脆:“你敢。”

言罷,他跳下馬車,沒入街衢上的人群長流中。

弦合摸了摸被他彈過的額頭,不禁莞爾。

回了家中才知,她離開的這些日子錯過了許多熱鬧。

楚二娘給婉合定了一門親,對方是鳳信臺長史的長子景林,屬文官清流,鐘鳴鼎食之族,十足十的高門。

秦媽媽因此十分忿然:“三姑娘的婚事還沒個着落,倒讓她得着這麽好的親事,真是沒天理。”

弦合不以為意,只讓她将晚樓的賬本拿過來看一看,賬簿翻到一半,侍女來報,說是殷夫人來了。

她忙讓人将殷氏請進來,殷氏倒是沒與她客套,寒暄了兩句,就開始說明來意。

“聽說伯瑱要成親了,我想着,如圭一天天的大起來,也沒什麽要我操心的了,我就去庵堂裏吃齋念佛,替餘家祈福。”

弦合一詫:“嫂子,你這是?”

殷氏摸了摸帕子上團繡的紋飾,道:“也不知伯瑱是不是還記得,他曾經說過,等他成了親,就将如圭記在他名下,當他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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