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難怪這些日子江叡總是古裏古怪,極盡高深的模樣,原來是早有籌謀。

她想起兄長成親那日江叡在芙蕖邊問她的問題,站在這裏回看,那是赤|裸裸的試探啊。在試探她對他的真心,對他不論貧賤不離不棄的決心。手中纏繞的璎珞被她扯斷,扔在一邊。

餘大夫人沉默着看她的反應,搖了搖頭,将剩下的璎珞捋順熨平放回蒲團裏。

秦媽媽按捺不住,湊近弦合身邊低聲問:“三公子登位,身份便與過去不可同日而語了,姑娘,你們的事還有門嗎?”

被弦合暗戳戳地搗了一下,她讪讪地噤聲。

餘大夫人全看在眼裏,聽在耳裏,面上溫吞,将擱在一邊的念珠拿起來,在指尖撚了兩顆,突然開口道:“門第不齊,弦合,你若是執意,将來是要吃苦的。”

弦合心中已認準了江叡,不管他是将要為質的落魄公子,還是雍華加身的一方諸侯,心之所向,除非對方先放棄,不然她絕不會放手。

抻了頭,剛想要反駁母親,但遽然想到,母親這一生也算是吃了門第不齊的苦,心中陡然生出些不忍,便将話又吞回了肚子裏,溫順地低下頭,不言不語。

秦媽媽先看不下去,念叨:“當初那位衛公子倒是跟咱們門第相當,不也就那麽回事,不過受些刁難就打了退堂鼓,可想而知,門第齊也不一定能靠得住。”

弦合拿起玉骨薄絹團扇,擋住自己的臉,悄悄沖秦媽媽點了點頭。

餘大夫人的視線在她們之間逡巡一番,嘆了口氣:“陵州盛傳,三公子是齊家看中的女婿,對方權勢熏天,若是執意要将姑娘嫁給他,憑咱們家,憑你父親,如何跟人家争?弦合,母親是怕你到時受了委屈,還要忍受旁人的指指戳戳。”

弦合将團扇拿開,一雙眼睛烏靈澄澈,淨可見底地望着母親,微微一笑:“我信他。”

八月初九,乃是欽天監核算的吉時,魏侯在長塢臺舉行禪位大典,齊鳴十二鼓,殺四時五禽祭天,拜僧侶誦經祝禱。

右濱江,左傍山,澄湖遠鏡,于江曲起樓,面對魏地綿延錦繡的大好河山,魏侯親自将垂毓冕冠戴在了長子江叡的頭上。

整個儀典是在長安使臣的觀瞻下完成,權力的更疊交替比預想中順利許多。魏侯的心腹重臣,上将軍顧長安和丞相袁修自然對新主效忠,齊家一如既往的平靜,而袁家雖心懷怨怼但礙于長安使臣在場,有所忌憚,也不敢明目張膽地使絆子,所以雖暗流湧動,但還是勉強保持着表面的和諧。

儀典過後,領泰山公頭銜的江硯道帶着自己的兩位夫人去了千岩府別居,将魏侯府邸讓給了江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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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叡留出十天,将移交的公文和兵冊典籍理順了一遍,趁着長安使臣還在,将他們和丞相袁修一同召進了議事殿。

餘家這些日子很是忙碌,因新主登位,照例各地蕃将是要輪流入陵州參拜彙報所轄治軍。大伯父餘文敬帶着家眷來了陵州,暫居在餘家。

大伯母韓氏跟楚二娘一拍即合,日日在她屋裏玩笑說話,楚二娘活像個抹上油彩粉墨登場的戲子,上下張羅,又忙不疊地把餘思淮往大伯父身邊推,又是誇他上進,又是誇他秉性純良。

弦合看在眼裏,又恨自己母親總是一副拒人千裏的遁世模樣,白白被楚二娘搶去了風頭。

她想起兄長在靖州,事事還得依仗大伯父,怕楚二娘褒揚自己兒子不算,還會來貶兄長,大伯母又是個沒主見沒心骨的人,萬一聽了她的讒言再傳給大伯父,那之前的一切努力不是都白費了。因此就算她心裏再厭惡,但每每楚二娘将大伯母叫到自己房裏,她都會舔着臉去作陪,楚二娘似乎是怵了她,不敢當着她的面兒說些不中聽的話,至多明裏暗裏戳弄她一兩句,她也一昧裝傻充愣,在大伯母面前扮貞靜娴良。

大伯父此次來陵州,還帶了自己的小女兒夢合,夢合與婉合同歲,待字閨中還未許婆家,這小姑娘随了她母親,看上去虎頭虎腦沒什麽心眼,被婉合幾句嬌嬌調調的誘哄,便當了她的跟屁蟲,時刻不離其左右。

大伯母坐在西窗下的榻子上,看着幔紗裏兩個姑娘在一起讨論釵環首飾,嗞嗞贊道:“五姑娘真是娴靜婉順,模樣生的又好,難怪能定下那樣一門好婚事,鳳信臺長史景大人從前是君侯的老師,如今君侯新登位,必然會對他更加器重。景家水漲船高,倒是五姑娘的福氣。”

楚二娘笑得矜持且含蓄,拿帕子擋住唇邊細紋,道:“什麽福氣,不過是這丫頭柔順聽話,這才入了景家的眼。我也不指望她能有多大出息,不過是嫁人之後好好侍奉公婆罷了,她可不像三姑娘,将來是要奔大前程的。”

聞言,大伯母的笑容僵了僵,轉而看着弦合,又拿出諄諄勸導的姿态,道:“弦合,不是大伯母說你,女孩家不興眼光太高,之前那個衛公子和文公子都是不錯的,怎麽後來又都不成了?這樣的次數多了,可壞你名聲。”

跟衛鲮那一段不過是在家中捂着,從未向外面張揚什麽,跟文寅之更是八字沒一撇,到如今倒像是人盡皆知了似得,粗略想想就知道是誰的手筆了。弦合瞥了楚二娘一眼,端起茶瓯抿了口茶,沖大伯母笑笑不說話。

大伯母以為她沒聽進去,忙又道:“餘家這些年看着有幾分風光,其實不過是借着從前的蔭勢,泰山公念着文翦獻城的功勳,對咱們家多有照拂。可如今新君侯登位,只怕将來也沒有這麽些照拂了。你是個姑娘家,早早地借着家族蔭勢謀個好郎君才是實在。”

弦合仔細聽着,大伯母說的話雖然她不甚愛聽,但實打實掏心掏肺都是為了她好,不像楚二娘,口蜜腹劍的。她因此耐下心,沖大伯母笑道:“弦合知道了,可婚姻大事向來父母之命,哪興自己去找的?道理弦合知道,可委實自己也做不了主。”

言外之眼,自己生母不管事,而管事的二娘卻只念着自己親生女兒的婚事,慢待了嫡女,耽誤了她的姻緣,她自己也很無辜。

大伯母轉了轉眼珠,便将眼色投到了楚二娘身上,剛要說些什麽,侍女進來禀,說是餘大将軍讓楚夫人和大夫人去外堂待客。

楚二娘奇道:“什麽客人,要這麽大排場?”

“是丞相和功曹長史沈大人。”

楚二娘和大伯母忙站起來,理了理衣裙釵環,又囑咐了她們幾個姑娘安生待在後苑,勿要出去沖撞了貴客。

丞相登門,前所未有,也難怪她們如此慎重了。

餘文翦将袁修讓到上座,又将沈昭願讓到左下首座,自己才顫顫巍巍地和餘文敬在右下座坐,緊張萬分地看着丞相大人。

而楚二娘和大伯母則随侍在側。

袁修捋着花白的胡髭,笑呵呵道:“餘大将軍莫要緊張,老夫此次前來不是為公務,而是為私事。”

沈昭願含笑補充道:“準确說是喜事。”

餘文翦詫異,“喜事?什麽喜事?”

袁修道:“是要向貴府的三姑娘提親。”

餘文翦愣了愣:“提親?”看着袁修滿面喜色,他的心中亦生出幾分喜意,但面上還是謙虛,擺了擺手:“我家的姑娘哪配的上丞相大人的公子,說笑了,您真是說笑了。”

袁修臉色一僵,忙道:“您才是說笑了,我那犬子哪有這福氣啊。”

楚二娘本吓了一跳,以為弦合這丫頭撞了大運要攀上丞相府這根高枝了,心裏正七上八下,聽袁修這樣說,可知他不是為自己兒子提親,便立時松了口氣。放眼魏地,哪還有比丞相更高的門第,只要不是丞相府,其他都好說。

餘文翦臉上的笑意也不自覺淡了幾分,一股失望之情發自肺腑,但還得強打起精神,問:“不知丞相大人是為誰提親?”

袁修默了默,斂衣正坐,擡袖拱手道:“君侯,我是為君侯來向三姑娘提親,他想聘娶三姑娘為正妻。”

如石墜深澗,半點回聲也無,屋內靜默地纖羽墜地可聞,衆人面面相觑,竟都忘了回應。

沈昭願見狀,笑道:“君侯與貴府的大公子相交甚篤,如今他聘娶三姑娘也算親上加親,還是餘大将軍教導子女有方,各個都是出類拔萃的。”

餘文翦尚在震撼裏沒走出來,聞言也只是呆呆愣愣地回道:“過獎了,您過獎了。”

楚二娘和大夫人韓氏對望了一眼,神情各自複雜,韓氏拿帕子捂住胸口,只覺今天的事怎麽這麽虛幻,像做夢似的。

袁修見慣了場面,只當平常,意态沉穩道:“這婚事餘大将軍到底是允還是不允呢?君侯可還等着回話呢。”

餘文翦一個激靈,回過神來,忙道:“允,允,自然是允的。”

袁修滿意地點了點頭,起身道:“那我也就不多耽擱了,先向君侯複命,過幾日下聘興許還得再來一趟呢,到時再仔細品鑒餘大将軍的好茶。”

餘文翦和餘文敬忙起身相送,行至門口,看着丞相悠然遠去的背影,沈昭願頓足在餘文翦身側,道:“老魏侯的嫡妻早逝,發跡之後身邊也只有兩位如夫人。如今大魏可算是要有正兒八經的君夫人了,餘大将軍好福氣,将來還得勞煩您多多提攜了。”

餘文翦躬身應道:“大人客氣了,客氣了。”

沈昭願含笑看了看他,負起袖氅随着袁修的腳步出去。

送走了外客,只剩下自家人面面相觑,竟都無話可說。過了半晌,韓氏拍了拍自己的腿,咧嘴笑道:“原來這丫頭才是咱們家的大貴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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