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庭院深深,弦合在閨房裏聽不見前院的動靜,只是百無聊賴地坐在榻上品茶,不時看一看幔帳後的婉合和夢合,這兩人似是打定了主意不肯搭理她,将手上珠钏擺弄的丁泠泠響,湊在一起低聲細語,不時拿眼梢瞥一瞥她,像是無聲的催促她快走。

弦合坐得穩穩當當,仔細端看青瓷茶瓯上的銀泰藍畫钿,全當沒看見。

在這樣一個關鍵時候,丞相親自登門,不知是有什麽要緊事?涉及朝堂還是其他,她總得等着大伯母和楚二娘回來想法兒探聽一下才能安心回去。

窗外一陣疊踏的腳步聲,她将茶瓯擱回桌上,探起身子去看,見父親和大伯父走在前頭,急匆匆地拂過幔簾進來。

她慌忙站起來,去迎他們。

“弦合啊,你可真是個有福氣的孩子。”父親抓着她的手,眼睛熱瑩瑩的,說話聲音也帶着發顫。相比之下,他身後的大伯父則顯得冷靜了許多,一雙鷹隼似敏銳的雙眸越過父親,帶着些許審視意味地看她。

倒讓弦合有些忐忑:“父親,到底出了什麽事?”

父親張口欲言,還未出聲,就被大伯母搶了先,她樂滋滋地上前道:“君侯剛才遣了丞相來向你提親,要聘娶你作正妻。”

弦合愣了愣,才反應過來他們說的君侯是江叡。

身後一陣窸窣,默默站在幔帳後的婉合拽斷了手間的一串珍珠,珠落玉碎,萦着幽潤光澤順着綴滿璎珞的幔帳底部汩汩滾出來。

弦合顧不上奚落她,只覺腦子裏嗡嗡作響,在衆人熱切且炯炯的注視下,不自覺紅了臉。

餘文翦自當年獻城陵州,歸降于江硯道帳下,多少年來一直不溫不火乏有人關注,如今一朝将成為君侯的岳丈,頗有些揚眉吐氣的意味。因此不顧楚二娘的別扭,勢要将一直被冷落的女兒奉為上賓,風風火火地張羅,又是要給她換新院子,又是要給她添置新首飾仆從,将家裏上下攪得不得安生。

但不管派去的官家多麽殷切,傳回來的只有一句話:“三姑娘說了,現下住的用的包括身邊的人她都習慣了,讓老爺不必費心了。”

一直沉默的餘文敬從席案後繞出來,挽着墨綢袖卷,淡然道:“你別忙活了,這麽些年你是如何待弦合的,難道她心裏沒數嗎?靠着這麽幾日的臨時抱佛腳就能把人心暖回來,那當真是荒天下之大缪了。”

餘文翦聞言蹙眉,心中掠過一絲不快,如在興頭上被人兜頭澆下一罐子冰水,縱然不悅卻也不敢對着自己的兄長發火,只得道:“她有數又如何?以為當了君夫人就能脫離母族扶搖直上了?眼下朝局如此紛亂,各方勢力虎視眈眈,齊家更是野心勃勃,弦合要是沒有母家幫襯,能在權力中心站穩腳跟嗎?”

餘文敬平靜道:“你心裏不是挺清楚的嗎?就算你不巴結她,不讨好她,她也知道自己離不了母族,縱然心裏不快,也得維持着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攀連,想到這一層你還忙活個什麽勁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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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文翦默了默,道:“也不能這樣說,弦合還是個好孩子,貼心聰慧。”

貼心聰慧?只怕是太貼心太聰慧了。餘文敬微露譏诮:“我仔細瞧着這孩子,聽說君侯向她提親時半分驚訝也沒有,想來兩人是早就暗中通了款曲。咱們是官宦人家,素來謹遵禮教,可不興拿着自家的門楣清譽去做賭。”

餘文翦當下臉上有些挂不住,辯解道:“君侯跟伯瑱素有交情,而伯瑱又喜歡将這個妹妹帶在身邊,這一來二去也未必就是像兄長說的那樣。”

餘文敬緘然不語,心中想法卻絲毫未被撼動。這丫頭雖然處事內斂,鋒芒不露,可行事章法總是透着精明,一點一滴算計得絲毫不差。餘思遠和韓瑩的婚事不就是如此嗎?雖然當初的極力撮合他自己也是存了私心,眼瞧着伯瑱扶搖直上,想為自己這一脈謀個保障才盡心與他交好,将夫人的堂侄女嫁給他,不僅僅是親上加親,更是結盟似的聯姻。

可出乎他意料之外,弦合對于此事過分的熱情,彼此之間竟好像存了一種默契,要借這門婚事攀連勾扯,互相倚靠庇佑。

要知道,他浸淫朝局多年,見慣了黨同伐異,有此想法很正常。可一個十六歲的姑娘竟也能有如此城府,倒真是讓人刮目相看又隐隐覺得……可怕。

二弟家中的這幾個姑娘,姝合自是溫婉賢良,沒什麽心眼。婉合縱然心眼多了些,但都是閨閣裏的小心思,上不得臺面也不足挂齒。唯有這個弦合,總讓人捉摸不透……

他摸了摸穹柱縷雕出來的浮紋,暗道,希望這是餘家之福而不是餘家之禍。

過了幾日,袁修果然又來登門下聘,雙方換過庚帖,合過八字,将婚期定在了十月初九。

時日算起來略有些緊,因大婚需要籌備的事宜甚是繁瑣,諸侯禮聘正妻往往需要一年有餘的婚期來準備,而如今距離十月初九,還剩下不到一個月的時間。

袁修給出的解釋是,長安的使臣尚未離去,君侯有心留他們觀禮,才将婚期提前。

袁修走後,府中下人給弦合送來一張紙條,是江叡約她到南山寺相見。

寺中桂花漫天,彌漫着香馥之氣,秋水怡人,江叡面湖背對着弦合,一身黑衣,袍袖委曳,隐約能看出上面用金線縷出的暗紋。

她将跟着的人留下,獨身上前,并排站在他身側,盯着水底游曳的魚兒,陰陽怪氣道:“戲演得挺好啊,又是質子,又要去長安,将我騙的團團轉,很有意思是不是?”

江叡含笑看她,似乎早就料到她會有此诘問。

“彼時大局未定,我若是太早跟你說了,最後若是沒有成事,那豈不是連累你空歡喜一場。”

弦合不滿地冷哼了一聲,卻又困惑了:“真是奇怪,你父侯怎麽會答應……”

前世這對父子可一直是冤家,江硯道既要指望兒子為他開疆拓土,又一直忌憚着他,到最後被江叡逼的退了位,還是不情不願的,怎麽今生倒是這麽想得開?

江叡低低咳嗽了一聲,眼神略有閃爍:“這個,你以後就知道了。”

可疑,真真是太可疑了。弦合暗自揣摩,都要成親了,他怎麽還是一副藏着掖着的模樣。

“你這樣可不對,咱們都要成親了,應該彼此坦誠相待。”

江叡撓了撓頭,湊到她耳邊低語了一番。弦合陡然睜大了眼,驚恐萬分地看着江叡:“你是說……他也……”

江叡順勢将手搭在她的腰上,默默地點了點頭。

“不對啊,我們兩個重生是因為早早死去,且帶着極大的遺憾,照你的說法,你死的時候你父侯還活着,那他怎麽會……”

江叡嘆了口氣:“我問過他許多次了,他總不肯說。”

弦合靠在他身上,望着碧波蕩漾,又添了幾分愁緒:“江勖肯定不會痛痛快快入長安為質的,袁夫人也不會善罷甘休,還有齊家,那也是塊難啃的骨頭,往後的路可好像比從前更難走了。”

江叡沉默片刻,道:“旁的不論,齊家斷不敢在你我的婚事上動手腳。我特意留了長安使臣觀禮,他們最怕藏留攝政王後人一事被長安那邊的人察覺,所以投鼠忌器,至少在長安使臣還在陵州的這段時間裏不敢有太大的動作。”

“這也不過是冰山一角,長路依舊漫漫啊。”

西風吹動起衣袂,緞子絞纏簌簌作響,江叡的瞳眸黑得猶如夜幕下的瀚海,深邃而幽澈,溫脈地看向弦合,道:“可我卻覺得歲月靜好,很是心滿意足。”

他的眸光靜澈且深沉,唇角的一抹笑幽淡而溫恬,是那麽的有感染力,讓弦合的心也不由得平靜下來。

是呀,不管外面有多少強敵環伺,他們兩個總是在一起的,這樣的歲月堪稱靜好。

“餘弦合!”

一聲從天而降、铿锵有力的喊聲将兩人之間的靜好氛圍驅散了個幹淨。

弦合從江叡的懷裏探出頭循着聲音看去,見許久不見的陳麝行正氣勢洶洶地朝他們這邊走過來,她身後的仆從被江叡的随從攔住,只放了她自己進來。

她有些頭大,掙開江叡的懷抱,慢吞吞、不情不願地朝陳麝行走去。

“你不是答應我再也不見三公子了嗎?你不是答應我再也不跟他說話了嗎?這才幾天啊,你們都定親了,餘弦合,你個騙子!”

弦合推開欲上前替她解決的江叡,低聲道:“我自己來。”她不由分說地拉扯了陳麝行往外走,一路小跑,穿街走巷,到了晚樓。

“你給我的十斛明珠我花了,用它開了座酒樓,那個……我把它賠給你,行不行?”

陳麝行叉腰站在路中間,瞪大了眼睛看這朱瓦飛檐的二樓小築,門庭熱鬧,客自雲來,不禁贊嘆:“你也太厲害了。”

話音剛落,一個尖細飽含怒氣的聲音破街傳來:“餘弦合!”

弦合只覺頭發悶,眼發花,這又是誰啊,江叡在外面到底惹了多少桃花債?

見齊沅湘迎着秋風而來,任鬓前幾縷碎發被吹得淩亂,秀眸圓瞠,恨恨道:“我和君侯自幼定親,是有婚約在的,你竟跑出來橫刀奪愛,真是不要臉!”

酒樓前人本來就多,又被她這樣一叫喚,烏央央圍過來許多,将她們團團圍住,看起了熱鬧。

這些人的圍堵似乎是給齊沅湘漲了威勢,她越發覺得自己是站在道德的高峰,幾分委屈,幾分義憤填膺地繼續指責她:“你當初跟衛家公子眉來眼去,不出幾月,又轉投君侯懷抱,身為女子,竟如此水性!”

她指尖瑩白,顫抖着指向弦合,面頰沁出了幾行清淚,纖弱的身體氣得發顫,越發惹人生憐,人群中已有不少人對着弦合指指戳戳,責難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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