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弦合瞥了眼身側正看好戲的人群,反倒冷靜下來了,方才對着陳麝行時有的心虛此時全然不見,只抱起了胳膊,微擡下颌,倨傲清冷地睨着哭得瑟縮的齊沅湘,譏嘲似的笑了幾聲。
“齊大姑娘,你口口聲聲自己跟君侯定有婚約,我倒不清楚了,你們是下過三媒六聘,還是換過庚帖八字,亦或是昭告天下,說你是他未過門的夫人?”
齊沅湘一副梨花帶雨的可憐模樣,抽抽噎噎道:“我祖母與裴夫人親自定下的婚約,我自小便知長大是要嫁君侯的,年年歲歲謹守閨閣禮儀,從未有過外心,眼看就要及笄,卻遭你鸠占鵲巢。”
人群中的議論越發鼎沸,有心軟的婦人已按捺不住,上來安撫勸慰齊沅湘,向弦合投來白眼。
但齊大姑娘的一句‘祖母’卻讓弦合神思清明了許多。江叡對她說留了長安使臣在陵州觀禮,為的就是讓齊家投鼠忌器,不敢對他們的婚事使絆子。可齊沅湘卻當街來了這麽一出……
她說的義正言辭,示弱示的恰到好處,絕不是在街上偶然遇見她的即興之為。憑她對齊沅湘的了解,她還沒有修煉出這樣的手腕。
定然是齊家舍不下江叡這個孫女婿,又自忖不好直接出手,才讓齊沅湘出來扮癡心女子,妄圖從輿論上壓倒她。
可笑,簡直是太可笑了……
她輕挑了唇角,帶着幾分凜冽笑意:“沅湘姑娘,你與君侯之間是有親緣攀扯,齊家又是裴夫人的母家,你若是說兩家長輩私下裏定了親,卻沒有公之于衆,那倒有幾分可信。”
齊沅湘一怔,隔着瑩瑩水霧略帶詫異地看向她,似是沒有想到她會這樣說。
“可據我所知,當初老魏侯有意讓君侯入長安為質,曾與齊老夫人商讨過你們的婚事,老魏侯與裴夫人都希望能盡快完婚,可齊老夫人卻拒絕了,你可知這是因為什麽?”
齊沅湘目光閃躲着避開弦合,嗫嚅道:“我不知。”
她這反應真是太有趣了,弦合含笑靠近她,道:“這有什麽不知道的,無非就是看人家要當質子了,覺得前途沒有定數,白白嫁個孫女過去恐做了虧本買賣才拒絕。”她見齊沅湘想要反駁,輕輕慢慢地又加了句:“不然,齊老夫人還有什麽理由拒絕這門婚事?”
言談信意,只像是迎着秋風心緒來潮講了個笑話,絲毫不受周圍的指責所影響,弦合的臉上挂着清淡漫然的笑,圍着齊沅湘轉了一圈,又将目光遞向那剛才對她竊語指責的人群。
人群中那義憤激昂的氣勢瞬時弱了幾分,衆人由指着她謾罵譴責改為交頭接耳的議論,嘀嘀咕咕聲中對齊家頗有幾分非議。
眼見形式急轉直下,齊沅湘生出幾分慌亂:“可……可我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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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知道?”弦合陡然生出幾分興致,煞有介事地看着齊沅湘,疑惑道:“今日袁相去餘家下聘,你就知我橫刀奪愛,消息如此靈通,簡直讓人咂舌,我還以為齊大姑娘一向耳聰目明呢。”
齊沅湘被噎住了,半晌說不出一句駁斥的話。
她身邊幾個安撫她的婦人察覺出異樣,皆離了她身側退回人群裏。
弦合搖了搖頭,帶有幾分審視意味地看她:“君侯曾親去越州,當時齊老夫人對兩家婚事已有猶疑,再加上後來君侯出質長安的流言甚嚣塵上,連販夫走卒都知道的,你堂堂齊家大姑娘會閉塞至此,毫不知情嗎?這期間數月,你從未露面,一昧裝聾作啞,眼見當初要入長安為質的公子成了君侯并要另娶他人了才出來喊冤叫屈,你不覺得太可笑了嗎?”
“你祖母拒絕成婚的時候你在哪裏?君侯要入長安為質的時候你在哪裏?你那時是害怕了吧。怕出嫁從夫,遠走他鄉,不能盡享榮華不說,還要過提心吊膽朝不保夕的日子。那既然當初害怕了,這個時候又出來說什麽委屈呢?路都是你自己選的,誰又逼過你了?”
齊沅湘被弦合句句剖析,難堪至極,她自出生以來便是衆星捧月,何曾受過這等屈辱。在這衆目睽睽之下,人群中原先指責弦合的那些人都将手指向了她,細語竊論,連綴成一片,不肖細想就知道是什麽樣的話。
她情急之下越發口不擇言,“我祖母逼過我,她不許我見君侯,不許我嫁給他。”
話音一落,只聽一直站在階前不曾言語的陳麝行輕呀了一聲,嘲弄地道:“齊家不愧是越州世家,好森嚴的家規。”
弦合冷笑:“那時齊老夫人不許你見,你就閉門不出,可見齊家不光規矩嚴,你還是個孝女。而今你卻當街攔我,反誣我拆了你的姻緣,如此不成體統,怎麽這個時候你們齊家的家規和孝道都不管用了?莫非這樣的行徑是你那祖母指使的?”
旁觀者議論紛紛,頗有對今天這場鬧劇的恍然徹悟。
齊沅湘陰骘地盯着弦合,收斂起了她剛才那般梨花帶雨的可憐模樣,如兩軍對壘般,恨意凜然地站在街心。
人群中湧出幾個壯漢,湊近齊沅湘道:“姑娘,我們回去吧。”
這幾人剛才一直躲在人群裏,甚至在衆人對弦合橫加指責時還煽風點火,如今眼見齊沅湘落了下風,便出來要她走,越發印證了剛才弦合的猜測,今天的事絕不是偶然,而是齊家有意為之。
她要是個軟弱的,膽小怕事的,還真會被有備而來的齊沅湘壓制了下來,借着不知情理的百姓之口,把她的名聲連同江叡的名聲毀個徹徹底底。
想到這一層,弦合那幾縷對齊沅湘單薄的同情憐憫瞬間消散,抱着胳膊,冷诮地回看她。
齊沅湘在家仆的拉扯下匆匆離去,當街看熱鬧的人也随之而散。
陳麝行從身後靠近她,砸了咂舌:“我倒有幾分慶幸,看來這君夫人也不是好當的。”
跟那卑鄙至極且盡會使陰邪手段的齊大姑娘相比,磊落的陳麝行不知可愛了多少倍。弦合搖了搖頭:“晚樓的契據我會派人送到你府上的……”她目光掠過街巷,話音一滞,沖陳麝行道:“我先走了,你也快回家去吧。”
萬俟邑是出來拜訪故友的,遠遠看見這裏人煙喧阗,便來看了一眼熱鬧。他行至街巷尾,便站住了不再走,等了一會兒,弦合果然從後面追上來,笑道:“萬俟将軍,許久不見。”
萬俟邑朝她颔首,沉靜道:“三姑娘,你實在不該這樣對齊大姑娘,齊家勢大,他們不會輕易放過你的。”
弦合一怔,收斂了笑意,往街巷邊側的綠楊蔭裏靠了靠,沉定道:“我若是不這樣對她,那她就會這樣對我,人言可畏,市井的蒙昧之言有時比利劍還銳,能見血封喉。”
對方冷淡地垂下眸,沉默片刻,道:“可你已經是君侯禮聘之妻,木已成舟,不過是忍受些非議,并不會有什麽損失。”
“非議?我并沒有做錯什麽,臨羨也沒有做錯什麽,我們為什麽要忍受這樣的非議?”
此話說完,她看着萬俟邑的神情,覺出些蹊跷,問:“可是朝堂裏發生了什麽?齊家做什麽了嗎?”
萬俟邑默了默,道:“沒什麽,你不必擔心,我只是近來有感于齊家的手段,擔心他們動不了你,會對伯瑱下手。”
弦合神情倏然大變,心中湧出幾許不安。
靖州
餘思遠近來早出晚歸,甚至是徹夜不歸,或是留宿于軍營,或是幹脆領兵出去借着夜色掩護去偵察邊境地形。
今日是十月初九,他沒去軍營,也沒回家,由副将徐年安排,去了靖州最大的秦樓楚館,妙香坊。糧監道正好來送軍糧,文寅之碰上換了便服要外出的餘思遠,瞥了眼他身邊的徐年,問:“餘大将軍這是要去哪兒?”
餘思遠拄了根烏檀木的拐杖,墨綠絲綢長袍如流水般沉澱而下,将他裝扮得像是缙紳之家外出經商的商賈一樣,淡了英武氣,反多了幾分雍貴氣。
臉上掠過幾分不羁笑意:“妙香坊,沒去過吧,走,哥哥帶你去。”
文寅之自然知道那是眠花宿柳之地,顧慮地看了看徐年,将餘思遠拉到一邊:“你怎麽回事?那種地方是你去的嗎?還有那個徐年,三姑娘早就是囑咐過你,他是齊家安插在你身邊的眼線,讓你提防着,你怎麽還要跟他出去?”
餘思遠眼底盡是通徹的精明,但卻大而化之,不甚在意地攬過文寅之的肩膀,含糊道:“別啰嗦了走吧。”
文寅之左右為難,那種風月之所本不欲涉足,可又擔心餘思遠,不得不在他的拉扯下進了妙香坊。
老鸨熱情至極,領着餘思遠和文寅之進了一處廂房,那裏面鎖着徐年費了大周折覓來的佳人。
幔帳垂下,胭脂香混着熏香化作飄霧淡淡彌散開來。在朦胧月紗的掩映下,榻上坐了個女子,鵝黃襦裙,雲鬓高挽,一雙柳葉眉輕染黛色,點绛朱唇紅若櫻桃,肌膚細嫩若凝脂玉,眸光清亮若流珠,秀致中暗含三分英氣。
文寅之看見她,瞳孔倏然方大,瞪圓了眼睛,驚訝萬分。
老鸨如展覽珍寶般,幾分倨傲道:“這是落罪的官家女子,還是個雛兒,就等着貴人做她第一個入幕之賓。”
餘思遠的視線凝在那女子的臉上,目光恍惚,神情癡惘,緩緩走近,卻又仿佛怕驚動什麽而不敢走得太近,只站在幔帳邊緣,癡癡愣愣的模樣。
女子察覺到他的視線,擡頭望去,眼梢輕挑,清冷中帶着幾分探究。
她這樣的神情再次吓了文寅之一大跳,顧不得這周圍暧昧且香豔的氛圍,忙上前去拉扯餘思遠:“大将軍,這太荒唐了,太荒唐了……”
餘思遠朝他擺手,“你出去。”
“不,這不行,你不能犯糊塗……”
老鸨乖覺,忙半挽了文寅之的胳膊,将他勸阻的話全噎了回去,笑着道:“這位小爺,這種事不能兩個人一起,咱們妙香坊多的是漂亮姑娘,走,随我出去,給你找個更好的。”
邊說着,邊将文寅之拖了出來,還不忘回身将門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