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豐乾六年秋,南越首領楊曦率重軍傾巢而出,突襲靖州,連下四道城關,直逼靖州內防。
烽火臺是後半夜才蕩煙示警,守軍校尉連夜去妙香坊找到了餘思遠,他從廂房中匆忙而出,邊走邊低頭系绶帶,校尉喘着粗氣道:“南越精銳距靖州不到十裏,粗略估算大約有十萬人,而我軍……我軍守衛不足三萬。”
在下房借幹鋪的文寅之聽到風聲慌忙出來,“那怎麽辦?”
餘思遠整理好衣襟,瞥了文寅之一眼,沒搭理他,只問:“太守大人可知道了?”
校尉低頭回禀:“太守現下在駐軍坊營,已八百裏加急禀奏君侯。”
他點了點頭,轉身繞過回廊,從徐年的手中拿了一袋金锞子扔給倚在廊柱上打盹的老鸨。
“琴關我包了,不許再讓她去伺候別人。”
老鸨睡眼惺忪,本疑惑:“琴關?”拆開錢袋子恍然被金光流朔耀花了眼睛,瞳孔發亮,笑得滿臉褶子,應承道:“将軍放心,放心。”
他身後文寅之不滿地嘀咕:“這都什麽時候了,你還惦記這個?”被餘思遠清清淡淡地睨了一眼,他讪讪地閉口。
四人各自騎馬,踏着夜色沉酽一路往軍營趕,等到了營外,文寅之戒備地看了看徐年,沖來報信的校尉道:“等待會兒太守問起來,就說将軍在府中與我商讨後續糧草供給。”
校尉忙不疊點頭:“屬下明白。”
餘思遠一臉沉定,從馬背卸下佩劍,徑直入了主營帳。
靖州有品階的文官武官幾乎都到了,太守身前攤着一張布防的羊皮地圖,正愁眉不展,見餘思遠到了,忙止了他的行禮,道:“餘大将軍不必多禮了,想必校尉已向你說了軍情,你可有什麽想法?”
餘思遠忖度片刻,道:“堅壁固防,靜待援軍。”
堂下官吏交耳議論,憂愁道:“靖州是太平州郡,久未逢戰亂,城牆年久失修,糧草囤積也不夠,只怕守不了多久。”
“守不了多久也得守!”餘思遠看向太守,目光精爍,有着山巒伫立般的沉穩堅定:“山越氣勢洶洶而來,士氣正盛,且數量三倍于我,若是硬碰硬,只怕是以卵擊石。靖州乃我大魏領土,治轄廣袤,若是在我們的手裏丢了,君侯面前,我們為官為将者,恐怕也只剩下以死謝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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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落地,堂下一片寂靜。
太守只覺一股寒意順着脊背爬上來,凜然一悚,目光掃過堂下衆人,道:“傳本官命令,靖州上下嚴防死守,不許放進一個山越人。”
衆臣皆跪地應是。
陵州
江叡将應敵急策布置完,衆臣下去各谙職守,議事殿空寂下來已是黎明,天邊飄出一片暗淡的魚肚白,散漫地渡上軒窗,滲透茜紗窗紙落下虛泛的明色。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一身的喜服,不禁苦笑。
衆臣魚貫而出,沈昭願故意放慢了腳步,等人都走了,複又回來,不安道:“山越向來徘徊在赫連山一帶,那裏有新軍,還有越州守軍,怎會如此輕易且悄無聲息地突破重圍一路殺到了靖州?”
江叡神色陡然陰沉,眸中閃過戾色,擡頭反問:“你有何猜測?”
沈昭願忖度:“齊太守……”他猶疑道:“不會吧,齊家應該不會有這麽大的膽子吧。勾結外敵,那可是誅滅九族之罪。”
上首遲遲無回應,他擡頭望去,見江叡隐在深殿陰暗處,黎明的曙光尚未照到那裏,看不清面上神情,只是許久,聽他清冷道:“如今暫動不了齊家,只能多加防備。”
沈昭願應下,兀自憂心忡忡,忖了忖,方才道:“依臣之見,君侯實在不該如此快的和齊家決裂,迎娶君夫人也實是操之過急。如今內憂外患,吳太守那邊……若是現在動他,也……”
“吳蒙孤一定要動。”江叡霍然打斷他:“大周使臣不日就要回長安,離派遣質子的最後期限越來越近,若是不能給袁夫人一派沉重打擊,殺雞儆猴,他們定會阻撓江勖入長安,到時就沒法收場了。”
“吳蒙洩露孤的行軍方略,先後在陵州和靖州派人刺殺孤,這一些證據确鑿,此事交給你,若是這樣還定不了他的罪,就是你無能。”
沈昭願不情不願地揖禮:“是,臣明白。”
江叡最見不得他這個樣子,前世他快駕崩時沈昭願就是這副天快塌下來的模樣,如今他還活得好好的,不過遇上了些難處,他還沒覺出什麽,沈昭願又是一副如喪考妣的苦瓜模樣。
不由得嘆了口氣,道:“昭願,如今你不必想太多,能名正言順地扳倒吳蒙,就是解了孤的後顧之憂,剩下的事,孤自有主意,不管小人如何作祟,大魏是垮不了的。”
可這安慰之言尚起不到什麽作用,沈昭願愁緒不減,敷衍地應了應,耷拉着腦袋出了議事殿
。
江叡無奈地搖了搖頭,銀鞍進來道:“君侯,夫人讓來問問,您何時回去,莫要遲了今早的請安。”
猛然站起身來,歪頭看向更漏裏陷落的流沙,忙拖曳着臂袖下了禦臺,匆匆回後院。
弦合已換下了嫁衣,穿了新婦大紅的繡裳,裙裾上繡着大朵的牡丹,花蕊處還綴着瑪瑙珠子,轉身拂袖便如披着星光明澤,熠熠灼灼。
江叡進來時她正對着銅鏡梳妝,雲髻高挽,以珠珀壓鬓,空着發髻側未簪,秦媽媽正從妝盒裏拿出鳳釵。
他忙上前一步,将鳳釵接過來,半彎了身,看向鏡中妝容明豔的弦合,笑道:“我來簪吧。”
秦媽媽一笑,後退,将弦合身側的位置讓出來。
這鳳釵是赤金打造,釵頭雕琢着鳳凰,刀工精細,幾乎連鳳翎紋絡都能看的清楚。江叡擱在手裏掂了掂,只覺沉甸甸的,又扶了扶弦合高挽起的發髻,心疼道:“這也太沉了,等會三跪九拜下來,只怕脖子都要僵了。”
他這般膩歪,惹得身後秦媽媽和落盞低了頭偷笑。
弦合看了眼更漏,滿不在乎道:“你少啰嗦,趕快給我簪上,向父親母親請安要緊,勿要誤了時辰。”
說完,見江叡磨磨唧唧的,還試圖去搶鳳釵。被江叡一歪身躲過,他無可奈何地苦笑,道:“你別急,我這就簪。”釵管打磨的平滑,順着柔韌的發絲沒入其中,只露了雍容精致的鳳凰在外面。
弦合對着鏡子理了理妝容,便讓人将早已準備好的江叡的袍服冠子拿進來,眼瞧着塵光一點點的流逝,近乎粗魯地給他把喜服外袍趴下來,扔到一邊,其間江叡曲着胳膊,頭湊近她頸側,柔聲道:“昨夜讓你獨守空閨了,都是為夫的錯,我一定補償你……”被弦合無情地将頭扭正,拿了冕弁給他扣上。
她理着垂纓,不滿道:“你怎麽今天廢話這麽多?靖州告急,等會兒請安過後你就得去忙公務,也不知我哥哥怎麽樣了……”
江叡深吸了一口氣,閉了閉眼,又将那口氣呼出來,像個木偶似的由着她給自己裝扮,疲乏無力地斜睨了她一眼,道:“哥哥,哥哥,你就知道你哥哥。你那哥哥福大命大,沒那麽容易……”
他倏然住口,意識到自己言語有失,忙去看弦合,果然見她臉色沉凝,垂眸看着地,憂戚不解的模樣。
江叡扣住她的手,沉定道:“不會有事,我不會讓他出事,信我。”
弦合勉強地勾起唇角,前傾了身體替他整髻冠,腰間絲縧未系緊,飾物随着動作掉了下來。
江叡彎身替她撿起,見是玉石,綴着紅纓穗,顏色陳舊,像是有些年歲了,玉石上刻了四個字,他仔細看了看,念道:“弦合琴關?”
弦合道:“這是我十歲那年哥哥帶我去南山寺祈福,大師所贈與我的。琴弦合鳴,合關為相涉,與我名字相合,便取琴關二字作為表字。”
“琴關?”江叡左右翻看玉石,饒有興致道:“這表字倒頗為雅致,怎麽從未聽你提起過?”
弦合将玉石重系回腰間,笑道:“既是表字,自然是私密的。唯有閨中親近之人才能叫,你又怎麽會知道呢?”
江叡反身将她箍在懷裏,賭氣似得在她耳邊叫:“琴關,琴關,琴關……”末了,湊在她耳畔柔聲問:“我是不是閨中親近之人?”
弦合被他逗笑了,“是,夫君自然是我最親近之人。”
江叡總算滿意了,遂将她放開,牽着她的手一同去向泰山公和裴夫人請安。
江硯道對靖州之亂有所耳聞,因此喝過請安茶後便将江叡叫到了內室,父子兩對軍務進行了一番商讨。而裴夫人則喚了弦合去側室,拿出了自己的首飾匣子,讓她挑選一兩樣中意的。
江叡進側室時正看見弦合坐在妝臺前,裴夫人給她往發髻上綴玉石珠珀,正為這一番和諧的婆媳相處場景而暗自高興時,見他母親凝着銅鏡裏的女子映像輕展笑顏,清清淡淡地沖他道:“臨羨,你真是好眼光,那日未曾細看,今日一見真是個美人,極為耐看的美人。”頓了頓,似想起什麽,将臉湊至鏡旁,問:“你說,我和她,哪一個更美?”
話音落地,弦合和裴夫人齊刷刷地看向江叡。
作者有話要說:為作死的大舅子捏把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