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江叡站在原處,怔怔地看着她們兩個如出一轍的神情,二話不說,轉身便要走。裴夫人騰得起身,三步并作一步迅速上前拽住他的耳朵,生生地拽了回來。

“母親,你這是幹什麽……快放開,我又不是小孩兒了,你老拽我耳朵幹什麽……”

裴夫人一直将他拽到妝臺前才松開,不依不饒問:“你說,我和她哪一個更美?”

江叡看向弦合,見她眉眼彎彎,微壓下颌,掩飾不住的滿面春風明媚,像是在強忍着笑,且還帶了幾分幸災樂禍的意味。

他輕咳了幾聲,“這個前殿還有軍務,我得去處理。”

裴夫人擋在他身前,油鹽不進,道:“你只回答我這個問題,回答好了就走,并耽誤不了多少時候。”

江叡沉靜地凝視着自己這難纏的母親,緘默了片刻,抱起胳膊在胸前,黑中揚紅的氅袖翩然垂于襟前,他道:“你定要這樣是吧?”

裴夫人多少年來養尊處優,從未被兒子忤逆過,自然也不怕他故作沉冷的模樣,依舊嚴嚴實實擋在他面前,絲毫不讓。

弦合已止了笑,擡起頭仰望着他,眸光瑩瑩熠熠,似是頗為期待他的回答。

後退了幾步,他面不改色地以餘光偷觑着朝向門的退路,無甚表情道:“你們兩個都美,我醜行了吧。”

話音剛落,趁着裴夫人沒反應過來,忙奪路而逃。待裴夫人想起要追時,他已靈敏地竄出了側室,銀鞍不知從哪個犄角旮旯裏蹦出來,堪堪擋住裴夫人,笑道:“夫人,夫人,君侯真有要務要處理……啊!”他圓滾滾的耳朵下垂落入裴夫人的魔爪,只聽她清脆含怒道:“你個小兔崽子,好大的膽子,敢幫着他來蒙我?”

指尖使力,垂帷四合的室內瞬時傳出凄慘的嚎叫聲:“疼,君侯,救命啊!”

剛剛脫離魔窟的君侯心有餘悸地撫了撫胸口,階前趔趄了幾步,勉強站住,對身後傳出的慘叫聲充耳不聞,徑直轉身去了議事殿。

救命?他連自己都救不了還救他?自求多福吧。

靖州之亂來的毫無征兆且氣勢洶湧,江叡在一天一夜之間緊急籌措起五萬人馬,由威遠将軍餘文敬率軍救援。

第二日清晨他便自陵州起程,留下家眷暫居餘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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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叡整整兩天兩夜沒有合眼,從兵馬整合到将領任命再到糧草籌備,事無巨細,都需要他點頭。等事情勉強處理妥當,可以回後院休憩片刻,卻見回廊裏站了齊齊整整的侍女仆從,落盞正給弦合披披風。

“你要出門?”一句話還未完全說完,江叡忍不住打了個哈欠,俊秀的面龐上滿是疲色。

弦合見他眼睑發青,曈眸中散出的光總是虛乏的,挺拔的身姿也站得傾傾欲倒,是在強撐着精神跟自己說話。不由得心疼,挽着他的胳膊将他攙着內室,摁到床榻上,溫聲道:“你忘了?今天是新婦回門之日。”

江叡恍然想起,忙要起身,“我陪你回去。”被弦合摁回榻上,她神情柔隽,諄諄勸道:“你多日未合眼,還是休息吧,我自己回去就行了。”說罷,彎身替他除去鞋履,讓他平躺下,拿了被衾來給他蓋上。

頭一着枕席才覺出自己到底有多困倦,多疲憊,可江叡仍強撐着不合眼,滿是愧疚地歪頭看向弦合,嘆道:“三朝回門只這一次……”

弦合蹲在榻前,勸慰道:“你且休息吧,若是軍前有變,少不得還要累你綢缪。現下哥哥和大伯父都被牽扯其中,恐怕家中也沒甚心情宴飲,回不回也只是個過場罷了。”

她的嗓音輕柔,語速舒緩,江叡只覺被紛雜政務攪擾的煩躁不安的心瞬時平靜下來,合上眼皮,沒多時就入了夢鄉。

弦合一直等他睡熟了才走,馬車辘辘穿巷而過,沒有一個時辰就回了家中。

餘府大門洞開,全家都候迎在院中,父親站在最首,親自将弦合迎入前堂,要将主座讓給她。弦合推辭,兩人相讓了許久,最終父親沒有拗過她,還是依照從前坐了上首主座。

弦合坐于左下首,見大伯母和楚二娘都在,連同思淮、婉合、夢合也都侍立左右,唯有母親沒來,想到她向來閉門不出,心中有些許失落,但還是問道:“父親安好,母親也安好嗎?”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聞言父親的目光竟似閃爍了幾下,偏頭避開她的視線,點頭:“安好,你母親身體倒好,只是近來得了卷孤本佛經,閉關誦讀,日夜不辍,不許任何人打擾。”

一向不願與她多言的楚二娘竟也在下首陪着笑,沖她道:“大夫人癡迷佛經,閉門不出,怕是君夫人今日是見不到了。”

弦合心裏犯起了嘀咕,面上沒有表露出來,只是淡抹道:“若是這樣,那我待會兒只去看一眼就走,母親再癡迷佛經,總不會不見我吧。”

“不,不必了。”父親似是被驚了一下,脫口而出。見女兒目光炯炯地看着他,平順了氣息,道:“你母親早就說過了,若是你回來,略坐一坐便走吧,不必挂念她,她身邊有許多人伺候,不會出事的。”

出事?弦合心間疑影愈深,掠過堂下諸人,總覺得他們都透着古怪。正巧管家進來回禀,說是午膳妥當了,讓移步用膳,她才在衆人擁簇下去了膳室。

這一頓飯吃得五味陳雜,她心中轉過無數猜測,始終捉摸不透全家人的葫蘆裏到底賣着什麽藥。思及靖州之亂,大伯父剛剛率軍離開陵州,有種直覺,或許是跟這事有關。

她不敢硬碰硬,今時不同往日,多少雙眼睛盯着她,稍有差池,便會授人以柄,唯有耐心思忖,想一個不着痕跡的萬全之策探探究竟。

用過午膳,她借口府中多事便要告辭,衆人卻好似松了口氣,虛作挽留,便忙不疊地将她送出來。

回了侯府,江叡已起身去了議事殿商讨政務,她獨自在榻前轉了幾圈,将事情理了個大概,喚進落盞讓她把銀鞍叫過來。

隔着一道屏風,她柔緩了聲音道:“我家中有兩個弟妹,還有一個堂妹,嫁進侯府多日,君侯總是忙于公務,我有些寂寞,想召弟弟妹妹進來陪陪我,勞煩你幫我走這一趟可好?”

銀鞍痛快應道:“夫人吩咐,屬下哪敢不從,這便去。”

他将要出門,被弦合叫住:“到了我家中,你就說是君侯之令,讓弟妹入府陪我。”

銀鞍一怔,略深想了想,以為這新夫人入府數日,夜夜獨守空閨,心中大概是有委屈。今日三朝回門又是寂寂一人,沒有夫君作陪,難免是在娘家人面前失了排面,想通過這種方式找補回來。便無甚所謂地應下,直道自己明白。

等他走後,秦媽媽憂愁道:“也不知是出了什麽事,家中人都那般古怪。但願能從公子姑娘嘴裏問出來。”

從他們嘴裏問出來?弦合還沒有天真到這地步。思淮和婉合兩個自幼得楚二娘言傳身教,精明機靈到滴水不漏,而一個沒什麽心眼的夢合,只怕家中還沒放心到什麽都讓她知道。

她一直等着,等銀鞍帶了人回來複命,卻不見他們,只讓安頓在側室,嚴加看守,不許旁人靠近。

她将銀鞍喚到跟前,軟語細聲道:“還得再勞煩你走一趟,就說……”她忖了忖,正色道:“夢合妹妹突發急症,昏迷不醒,請我大伯母入府一趟。”

嗯?銀鞍疑惑地看向弦合,夢合姑娘是他親自送過來的,玉雪可愛,活蹦亂跳,不曾發急症。

卻見君夫人神色幽深,愈發凜正:“這一趟恐怕不會太順利,你需得帶些人去,若是餘府不放大伯母來見我,你就硬奪。而後派人暗中守住大門,不許他們遞訊息出來,記住了嗎?”

銀鞍駭了一跳:“那……那好歹是君夫人的娘家,這……”

“這是我的意思,你只管放心去辦,君侯那邊我會如實回禀,不會讓你為難。”

說完,她看了眼天邊斑斓如織的暮霞,秋蟬夕鳴,聲聲聒噪,最終将視線落到窗外一叢桂影扶疏,喟然道:“大伯父領軍出陵州了罷,我總得知道家中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銀鞍領命出來,一邊召集府中守衛,略想了想,一邊又派了心腹去前殿,将這些事禀明君侯。

弦合坐在屋中等候,大伯母果然比婉合她們來得晚了些,可銀鞍得力,還是将她帶來了。

她心急如焚,甫一進門,便四處張望,口中叫着“夢合”。弦合讓秦媽媽将她帶進來,兩人四目相對,大伯母下意識躲閃,後退到角落裏,低聲問:“夢合可有事嗎?”

弦合淡然道:“夢合會不會有事,這全賴于大伯母。”她逼近她,“你告訴我,家裏出了什麽事?我娘出了什麽事?”

大伯母搖頭,倉惶後退,口中呢喃:“我不能說。”

“如果不說,這輩子就別想見到夢合了。”弦合面上轉過一抹厲色,攬過袍袖回身,背對着她,道:“如果從你這裏問不出來,我就不問了。只是夢合,我說到做到,大伯母可不要後悔。”

身後傳來嘤嘤泣泣的哭聲,這憨厚耿直的婦人似是被逼到兩難之境,靠着牆角抹起了眼淚。弦合有些許心軟,可想到母親,想到靖州的兄長,強迫自己冷硬了聲音道:“秦媽媽,送大伯母出去。”

一聲哭音破開嘶啞的嗓子,大伯母嚎啕着跌坐在地上,哀哀戚戚道:“弦合,你讓你母親和餘思遠騙了,那餘思遠他根本就不是文翦的兒子,他也不姓餘,而是淩氏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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