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複雜的雙勝結在他指間繞開,翩然垂落下來,被束着的衣衫向兩邊敞開,露出裏面雪白的亵衣。他三下五除二将外裳脫掉,懷中人卻像是觸了雷一般,猛地坐起來,連連後退,江叡眼神一暗,忙去拉她,可她倉惶躲避,卻不料身後坐空,從床上摔了下去。
‘砰’的一聲,結結實實的一跤,整個人跌在地上。
江叡坐在床沿上,還維持着胳膊伸出拉扯她的動作,臉色漸漸變得難看。
門外人聽到動靜,推門而入,落盞将幔帳挽起,便見到眼前這副場景。
弦合只穿着亵衣,渾身褶子,狼狽不堪地坐在地上。而君侯坐在榻上,亦衣帶不整,且面沉如鐵,那眼神像是要殺人一樣。
她默默地放下幔帳,蹑手蹑腳地出了去。
屋中死寂,兩人都沒說話,弦合坐在地上低下了頭,像是犯了不可饒恕的錯誤一樣。
他們是結發夫妻,她所想要的一切包括名分他都給她了,他們兩情相悅,恩愛不疑,她貪戀他的懷抱,不抗拒他的親吻,可唯獨……這最後一步,她感到萬般的恐懼。
起初這恐懼只是心底的一抹淺影,她直覺抗拒,想要逃避,卻不知這麽強烈,被逼到懸崖邊上,本能地推拒,才知這恐懼已深入骨髓。
前世關于這個的記憶實在不甚美好,以至于她心有餘悸,蔓延到了今生。
窗外徘徊着人影,是銀鞍的聲音。
“君侯,沈侍中求見。”
江叡從床榻上起身,徑直越過她往外走,走到幔帳前,手剛撫上細軟的羅紗,沒忍住又回過頭來看她。
青石板泛出幽涼的光澤,她就穿着這麽一件單衣坐在地上,還好似出了神,遲遲沒有要起身的意思。
眉宇蹙起,又返回來,彎身将她抱起來擱回榻上,才一言不發地拂帳而出。
弦合抱着膝蓋坐了一會兒,反複回想江叡臨走時的神情,心想,他大概是生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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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叡這一走,一直到晚上都沒有再回來。
今天白天本不是秦媽媽當值,但落盞見弦合一整天都悶悶不樂,心有煩憂,便将白天看到的說給了秦媽媽聽。
秦媽媽老練,自然稍稍琢磨就知道是怎麽回事,便在夜深人靜,揮退了衆人和弦合說起悄悄話。
“姑娘莫要怕,女人總得經歷這一些的。”
弦合擡眼看了看她,又将頭低下,拿簪子擺弄燭火焰心,絲毫不回應她。
秦媽媽憐惜疼愛她,又将聲音放柔,道:“乳母教你一些,枕席間溫柔婉轉些,君侯又疼你,不會吃太多苦的。”
胡說,江叡才不會疼她。
她猶記得前世,那被撕裂的痛楚襲來,連呼吸都似艱難至極,她瑟瑟發抖,往床榻深處躲,江叡卻不肯放過她,将她抓過來摁住,寸寸淩剮。
她越痛,抖得越厲害,好像他還越興奮,手下力道越狠,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剝了一下。
接連數次昏死在他的撻伐之下,卻仍換不回他的絲毫憐惜。
這男人好像就是喜歡把情愛與□□剝離開,談情說愛時再溫柔,也改變不了需索時的狠戾蠻橫。
她不要!反正他已經把她娶了,總不會因為這些事退貨吧。
秦媽媽見弦合兀自沉默,也不知她聽進去沒有,心一橫,開始吓唬她:“姑娘,我可聽說諸侯慣常喜歡三妻四妾。咱們的泰山公有兩個如夫人這都算少得了,那楚侯黃悅可有十幾個夫人呢,還有大周天子,聽說三宮六院,嫔妃無數。你和君侯新婚,他還新鮮着,輕易不與你生氣,可若是這樣時日久了,難保他不會有別的女人。”
弦合瞪圓了眼看她,她越加言之鑿鑿:“男人皆食色性也,沒有守着新夫人當和尚的道理。”
她又低了頭,緘默不語。
秦媽媽看着她這模樣,從箧櫃裏找了些早先預備後的畫冊,塞到弦合手裏,弦合好奇,撚起一頁看了一眼,臉登時紅了,任秦媽媽好說歹說再不肯看第二眼。
攬過袍袖,逃似得掀幔進了內室滾上榻,用被子蒙住自己的頭,不肯理她。
秦媽媽無奈地嘆了口氣,将畫冊塞到弦合的玉枕底下,又囑咐了她幾句,才轉身出來。
這一夜弦合睡得七上八下,在榻上翻來覆去,總也逃不掉那陳年夢魇。
江叡卻是真真正正的徹夜未眠。
沈昭願集巡檢司之力搜集了吳蒙的諸多罪證,暫禀明江叡将他罷官免職,可要真正定他的罪,卻遇上了些許難處。
袁夫人立誓要保他,不惜求到了江硯道跟前,江硯道耐不住央求向江叡說了幾句情。好不容易到了這一步江叡怎能讓,便嚴辭回絕了江硯道的求情,父子兩不歡而散。
他在議事殿坐了一宿,只覺心情沉郁至極,頗有些諸事不順的意味,不覺天已大亮,燦烈的陽光透進來,被窗棂割成斑駁光影。
他靠了靠,沒耐住,将銀鞍喚進來,問:“外面可有什麽動靜嗎?”
銀鞍一愣,搖頭:“沒有啊。”
江叡臉色暗沉,陰郁至極:“後苑也沒有嗎?”
銀鞍依舊搖頭,搖頭一半,反應過來,擡頭道:“夫人那邊早早就熄了燈,沒打聽過君侯……”
他偏開身,任海清瓷的茶瓯擦着耳邊飛了出去,在不遠處落地,四散零落。
江叡沒好氣地說:“誰問你這個了?”
銀鞍翻了個白眼,低頭哈腰道:“君侯沒問,是小的多嘴,小的告退。”說罷,趁着第二只茶瓯飛出來之前,慌忙退了出去。
江叡煩躁憤怒地仰坐着,盯着穹頂看了好一會兒,驀然生出些委屈來,這到底是為什麽!給親,也給摸,就是到了這最後一步突然避他如蛇蠍。
左思右想不得其解,一股執拗勁兒上來,氣往頭頂上湧,猛地推了下案桌站起身,桌上的硯臺晃得咣當響,他甩袖出門,直往後苑去。
他們行過婚嫁之禮,是名正言順的夫妻,這是她的本分,還反了她了。
他進屋時弦合正坐在窗邊修剪花枝,落盞躬身在她身邊禀報:“二公子說那膳食他吃不慣,讓夫人給他換換。”她覺得好笑:“這公子跟姑娘心也真夠大的,都什麽時候還在意膳食口味。”
弦合将剪刀擱回桌上,嗤笑道:“什麽心大,他們這是試探我呢。若是外面局勢惡化,對我不利,我尚且自顧不暇,哪有心思管他們。可若我已立于不敗之地,自然會對他們格外寬容些。”
落盞恍然大悟,不禁嗟嘆:“這真不愧是楚夫人的孩子,比猴還精。”
弦合笑了笑:“不用管他們,他們想要什麽也只管記下來,就是不給。”
落盞應下,轉身要走,目光掠過前方,忙躬身揖禮。弦合剛剛要将剪刀重新拾起來,指腹觸到冰涼的黃銅,顫了顫,又收回來。
她站起身,不敢看江叡的眼睛。
看着她這副模樣,江叡覺得心裏發悶,不光發悶,臉還僵,可還是當做什麽都沒發生,僵硬地笑了笑,湊到她跟前,箍住她的腰,柔聲問:“在幹什麽呢?”
他突如其來的親昵舉止讓弦合內心大為不安,只覺這笑,這溫存是一張虛泛的皮影,随時可能揭下來露出裏面猙獰兇狠的本質。
不禁抖了抖,道:“修剪花枝,這迷疊香長歪了。”
“是嗎?你修的好看,就和你一樣好看……你抖什麽,我能吃了你嗎?”弦合突然覺得自己好像快把江叡逼瘋了,前半句溫柔和煦,甚至還帶了些許調情的缱绻,而毫無征兆的,在一瞬間他就變了臉,後半句說出來時已是磨牙霍霍,恨不得撕下她一塊血肉似得。
她不光抖了,還冒冷汗,額頭上涼涔涔的,在他懷裏瑟瑟縮縮。
他深吸了一口氣,将目光從她臉上移開,又移回來,帶着點銳利地盯着她:“你是不是還想着那個衛鲮?”
弦合一時驚詫,險些被自己的唾沫嗆住,也忘了發抖,只睜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他。
男人的想法真是謎一樣。
江叡盯着她看了一會兒,陰悱悱道:“我殺了他,絕了你的念想。”
好像越走越偏了,弦合突然感覺深深的無力,在他殺氣凜然的注視下,虛弱地開口:“難道就一定是因為別人?就不會是因為你?”眼見江叡流露出疑惑,她加重了語氣:“你忘了自己幹過什麽嗎?”
江叡擰眉,定定地看着她,仍舊是一副不開竅的模樣。
“前世你是怎麽對我的,那尋葉行宮對我來說就像是地獄一樣,在這方面我就沒有好的回憶,一點一滴都是苦痛交加,我害怕,怕你,又有什麽錯?”
她嬌眸圓瞠,铿然控訴他的惡行。
江叡徹底愣了,望着她半晌無言,好半天,才道:“是因為我……你……”他艱難地回憶了一下當時情狀,不很确定地問:“你……當真那麽難受嗎?”
“廢話!”嗓音清亮甚至尖細,她反客為主,逼近江叡,恨恨地說:“難道我不是血肉之軀嗎?被你那樣揉搓折磨,我不痛嗎?有了這樣慘痛的經歷,我如何能坦然視之?”
江叡被她逼得步步後退,氣勢陡然弱了,看着她炸毛的模樣,莫名覺得心虛:“那……我……我不逼你了,也……也不碰你。”
話一說完,他就想扇自己耳光,瞎許什麽諾!
弦合眼睛亮了亮:“真的?”
江叡覺得自己的心好似碎成了八瓣,霹靂帕拉脆響,望着她明豔生動的臉龐,戚戚然地點了點頭。
他好似給自己挖了個坑,又自己碚了土将自己埋了……
三日後,傳訊的驿官自郊外一路踏馬揚塵,進了魏侯府邸,江叡正在議事殿召見長安使臣,驿官雙膝跪地,将奏疏奉上,道:“靖州大捷,楊曦所部潰不成軍,左戍衛将軍餘思遠活捉楊曦及其心腹大将十數名,特禀奏君侯。”
江叡大喜,他料到此戰會勝,可沒想到會勝的如此漂亮。
堂下長安使臣左右相顧,神色微妙。
山越之亂就此完全平定,摩珂和楊曦皆被囚,可楊曦跟摩珂還是不同,他心機深沉,且屢屢刺殺江叡,更試圖毀壞大魏根基,其心可誅,江叡命餘思遠親自押解他回陵州,将其公開處斬。
塵埃落定,弦合便将餘思淮和婉合放了。
餘思遠也算衣錦還鄉,這樣的功勳在身,斷不可能再回去當一個四品的左戍衛将軍了。江叡在望波亭召見餘思遠,并備了美酒佳肴,卻見他諸多禮數,不禁有些不快。
“我和弦合成親,她巴巴地望着你回來,可你卻還是沒回來,也不知是我們哪一個得罪你了。”
餘思遠擡起酒壺斟了滿杯,不甚在意道:“軍中公務繁忙,實在脫不開身。”
“胡話!”江叡嗤之以鼻:“你那軍中多少公務,是不是足以忙得你轉不開身,連親妹妹的婚事都無暇參與,我一清二楚。”
餘思遠嘆了口氣,道:“實話與你說了吧。我在靖州新得了個卿卿,剛品出些絕妙滋味,一時脫不開身,這才……”
江叡哈哈大笑,拿筷箸指着他,像抓了天大的把柄,道:“竟是為了這樣的事,沒想到,不可一世的餘思遠竟也會有栽到美人膝下的一天。”
餘思遠亦笑了笑,只是這笑寡淡的很,尚趨不開眼底浮重的寂寥之色。
他與江叡對酌到日暮時分,面紅如楓葉,形狀颠倒,已是酣醉模樣,便要起身告辭,江叡亦半醒半醉,抓了他道:“不行,你不能走,弦合想念你至深,非要我帶你去見她。”
餘思遠連忙擺手:“我醉了,這一身的酒氣非熏着她不可,你知道,弦合最煩別人一身酒氣的到她跟前了。”說罷,掙脫開江叡,在初七的攙扶下跌跌撞撞地走了。
芙蕖中枯葉飄零,連帶着一池水也死氣沉沉的,餘思遠繞過渠水,迷蒙的神色陡然清明了起來,極目遠眺,視線所及之處有連闕瓊樓,弦合就在其中的一間。
她或許守着燈燭在盼望他罷,可若是見不到他也便這樣了,她對他,不過是小妹對兄長的思念,見或不見只若尋常,并不會在心裏激起多大的漣漪。
可是他不一樣,他不敢見她,長久以來辛苦壓抑的情愫,甚至向別處纾解的情愫會因為見一面而不受控制。
她最好離他遠遠的,在他永遠也觸摸不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