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弦合等了餘思遠許久,可遲遲不見他來,反倒是夜色沉酽時,江叡醉醺醺地回來了。他跌跌撞撞地走進內室,擡眼瞧了瞧弦合的神情,抱怨道:“我沒給你把大哥領來,也不必是這副神情啊,幸虧他是你的大哥,不然我還真是得提防着……”

“你胡說什麽?”弦合将他攙進來,吃力地安坐到榻上,又回身去浸濕了帕子,給他擦拭,正蹲在榻前,江叡倏然握住了她的手,朦朦胧胧地笑說:“伯瑱幫了我的大忙……抓住楊曦,下面的事就好辦了。”

弦合聽得疑惑,輕輕問:“怎麽好辦?”

“我已查明,當日在靖州遇刺就是吳蒙派人所為,可單憑這個,至多只能将他罷官免職,想要殺他卻阻力重重。你還記得當初在陵州,征讨山越前夕有人想要殺我嗎?那時伯瑱替我擋了一劍,雖然我們猜測是楊曦所為,但行軍方略外洩,定是有人與他裏應外合。”

弦合有些聽明白了:“吳太守和楊曦早就勾結在了一起?”

江叡點了點頭:“他們一個包藏禍心,生怕我蓋住了江勖的風頭;一個想要列土封疆,占山為王。倒是一拍即合,狼狽為奸。只要楊曦在我的手裏,殺他之前細細的審一遍,不怕審不出吳蒙。”

他長舒了口氣,向後仰躺回榻上,語意幽邃地說:“等收拾了吳蒙,打壓了袁夫人一派,把四弟送到長安,就可以騰出手來收拾齊家了。弦合,你別怕,我不會讓舊事重演……”

醉意深重,後面的話說得含含糊糊,并不十分清晰。弦合爬在他身邊,費了好大勁才聽明白。

她一時悵惘,愣了好半天,凝着江叡俊秀瑰美的酩酊睡顏,擡手輕輕觸摸他的鼻翼。

原來他和她一樣,縱然眼前歲月平緩無波,可內心深處還潛藏着一份深重的恐懼,生怕命運回轉,舊事重演。

她在江叡身側躺下,輾轉反側間,又想起了兄長。

家中出了這麽多事,父親和大伯父已經知道了兄長的身世,而她又擅作主張允諾讓如圭襲爵,這一切總得找機會跟兄長一一說明,可他怎麽倒好像在躲着她似得。

從她和江叡成親起,這種感覺就越來越強烈。

他不是別人,是她的兄長,是向來雷厲風行的餘思遠,若他想見什麽人,想要去什麽地方,即便有萬重阻隔、千疊山巒在他面前,他也會揮劍劈開一道縫隙,讓阻滞跪伏于他腳邊,而不是屈從于阻滞。如今這樣的情形,幾次三番緣悭一面,只有一個理由,那就是他不想見她。

眼見兄長在陵州滞留的時日一天天流逝,若是這一面再見不上,他就該回靖州了。

弦合左思右想,采取了迂回戰略,先見了見随軍前來的文寅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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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幾日總是覺得有些不對勁兒,哥哥好像故意在躲着我,思來想去,我也想不通究竟是哪裏得罪他了。寅之,你總是在他身邊,可知道我是做錯了什麽惹他厭煩了嗎?”

文寅之沉默良久,如言在哽,躊躇萬分,好半天才說:“或許,是恰恰相反吧。”

這就像打啞謎一樣。

弦合聽得雲裏霧繞,皺眉道:“你們一個兩個都奇奇怪怪的。”

文寅之在來時想過要向弦合和盤托出,餘思遠的行徑就好像是在辛苦築就的千層壘土之下埋了巨大的隐患,一旦暴之于天下,只怕是一場軒然大波,所有的心血都會付之一炬。

可思來想去,人家是親兄妹,打斷骨頭連着筋,不管有怎樣的龃龉,總改變不了骨肉親情在。若要他這個外人來搬弄口舌是非,只怕到時候兩邊都得不着好。

所以縱然深知內情,還是不得不三緘其口。

他所能做的,就是穿針引線,故意将餘思遠騙出來,把他帶到了燕邸,和弦合見上一面。

正是驟雨初歇的晚秋,飛檐人靜,空氣中彌漫着寒涼慵懶的氣息,繡帷低垂,焚香薄霧飄出來,熏得人昏昏欲睡。

侍女一開門,文寅之就順着回廊跑了,餘思遠站在雕花門前怔了怔,提起一抹疏淡的笑,撩袂而入。

弦合撲上來,抱住他的胳膊,乖乖恬恬地仰頭叫道:“哥哥,我想死你了,你怎麽都不來看我?”

溫婉清甜的模樣,仿佛像從前一樣膩着他,又仿佛對他故意的疏遠渾然未覺。

餘思遠猶豫了猶豫,擡起胳膊攬住了弦合,他眸中溫情拳拳,摸了摸她鬓前的碎發,似有光蘊揉散在面上,慢慢地說:“弦合,我也想你。”

兩人到案幾前坐下,弦合給他斟了杯茶,将這些日子家中事都說給了他聽。說到最後,她有些忐忑,仔細觑看着餘思遠的臉色,道:“我提出将來讓如圭襲爵實屬無奈,哥哥不會生我的氣吧?”

餘思遠沉靜端坐,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看得弦合心裏一陣七上八下,過了好半天,他才問:“你都知道了?”

你都知道了?

弦合反應了一會兒,看着他的神情,忽然明白他問的是自己的身世。

她默默地點了點頭。

這一下倒輪到餘思遠不自在了,他将凝注在弦合臉上的視線移開,看着敷在水中的龍紋玉掌,有些心緒缭亂,難以理順的感覺。

弦合又開始不安:“哥哥,你若是不願,我再想別的辦法,這其實就是有些強人所難,我知道……”

“不!”餘思遠豁然打斷她,溫柔一笑:“我所有的一切,若是你想要盡可以拿去。更何況你是為了我才出此計策。”他頓了頓,滿含缱绻深意地說:“你又救了我一次。”

他語氣鄭重,像歃血的盟誓一般,似是将所有可以就此交托出去。

弦合沒由來地覺出些微妙的不安之感,不同于方才怕兄長不悅,而是另外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嫂子那邊……我會親自去賠罪,萬望哥哥到時替我說幾句好話。”

餘思遠神情一黯,眸中星芒寂滅,歪頭看着茶瓯,淡然道:“好,你嫂子溫賢,又十分疼愛如圭,應不會有異議,你也無需将這些事太放在心上。”

弦合點了點頭。

兩人一時皆無言,屋中是尴尬的寂靜。

弦合偷偷擡眼去看兄長,見他正垂眸凝睇着,眼睛中是深切到近乎炙熱的光。他心想,這真是個外表精明內裏懵懂的丫頭,曲曲一件小事竟也叫她這般放在心上,大約在未見他之前已到了寝食難安的地步了吧。

在他遠在靖州,家中親人盡皆背叛他,想要置他于死地時,又是只有弦合挺身而出,拼盡全力挽狂瀾,救了他一命。

他在靖州浴血殺敵,與大伯父會合時還滿心歡悅,等活捉了楊曦亦是意氣風發地入陵州,彼時全然不知,他的風光鼎盛全賴于弦合的辛苦籌謀,弦合又為他做了這麽多事。

也許等到有一日他衆叛親離,能守在他身邊的也只剩下她了吧。

弦合微詫地抹了抹自己的臉,笑問:“哥哥怎麽這樣看着我?是我臉上有東西嗎?”

餘思遠臉上滿是溫隽寵溺,正要說些什麽,落盞推門進來,沉聲道:“夫人,不好了,家裏出事了……”

江叡這幾日要借楊曦拿吳蒙開刀,主審當日攻伐山越前軍情洩露一事,豈料順藤摸瓜卻查到了楚二娘的身上。

楚氏與吳太守的那位寡嫂吳大夫人交好,當初的行軍方略唯有江叡和餘思遠知道的最為詳盡,楚氏指使家中侍婢從餘思遠那裏窺得些許天機,又轉述給了吳大夫人,就是憑借着這個,楊曦才能提前獲知,并深感此方略對山越的打擊不可小觑,才兵行險着,派人刺殺江叡。

當初那個刺客有備而來,招招狠辣,若非餘思遠推開他替他擋了一計刺偏了的劍,後果不堪設想。

得到這個結果,江叡很是猶豫了一陣,可是他提出要徹查吳蒙疏漏,事情牽扯到了自己的岳丈家,滿朝勳貴都在觀望,他是騎虎難下,不得不繼續往前推進。

着人跟弦合說了一聲,他便命巡檢司去餘府拿人。

其實不用他跟弦合說,幾乎巡檢司剛從餘府離開,餘文翦就來了魏侯府,找上了弦合。

因這事出時餘思遠在弦合身邊,便陪着她一同回了府。餘文翦不防在這裏見到他,神情略微有些別扭,但家中巨變,還是暫且放下這些別扭,直奔弦合而去。

“你得救你二娘,若是一個通敵的罪名按下來,她還有命嗎?”

弦合本來也沒打算袖手旁觀,可被他這麽一搶白倒不慌張了,她譏诮道:“父親也太樂觀了,一個通敵的罪名按下來,豈止是她沒命,咱們全家都得跟着倒黴。陣前通敵,洩露軍情,那是要夷三族的。”

餘文翦一陣驚恐,但随即強自鎮定:“我是君侯的岳丈,他若是要夷三族,連他自己都得算進去。”

弦合睨了他一眼,不屑道:“父親莫不是喝多了,我又不是二娘生的。她一個妾室,至多牽連她自己的子女,再不齊還有母家給她填上,除此之外,還想亂攀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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