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寒冬才過,春意不曾在金陵城裏頭泛出來,只一夜東風緊,到底吹開了一些桃花。

喬停雲走在大街上,迎面來的官員紛紛停轎,和善地對他打招呼:“喬大人好哇。”

“喬大人今天怎麽這麽有雅興?”

“那邊街上的博文苑才進了幾本新的古籍,喬大人可要去看看?”

“今天皇上又斥責了方州刺史,喬大人您怎麽看?”

喬停雲從善如流地應付這些人。

“您好您好。”

“坐轎子坐得腰酸,出來走走。”

“古籍?我最近不喜歡古籍,遠芳館新來的姑娘倒是很好看。”

“方州刺史?哦,他被罵是活該,我挺高興的。”

衆大臣:“……”

他們用見了鬼的表情看着這沒穿官服的喬大人溜溜達達地走遠了。

京中有四喬,吏部尚書和內閣首輔是親兄弟,是當年人稱的喬氏雙璧,站在一起的時候,那可真是賞心悅目,擲果盈車。不過這二位早早就告老還鄉了,還被皇帝封了太子太師和太子太傅。

剩下的二喬,便是喬停雲和喬停光了。這兩人同樣是雙生子,資質毫不遜其父輩,都是年少成名,京中這些年來風氣愈發開放,閨閣姑娘們有個活動,就是打聽喬家二位休沐之時的蹤跡,他們去西山,西山人滿為患;他們去泛舟,湖面船只擁堵……最誇張的還是宜春郡主和永嘉郡主當街對罵,因為彼此擋了看美男的視線。

……言歸正傳。這喬家二位公子,老二喬停光是老老實實地讀書當官,年紀輕輕便身居高位了,反倒是老大喬停雲除卻十五歲得了京都解元之後,便據說飄然而去,寄情山水了,只逢年過節的寄回只言片語來。

衆人便也漸漸的忘了,喬家并不是只有一個兒子了。

喬停雲背着手溜達溜達,到東邊買了兩本雜書,到西邊拎上一籠包子,北街的管老太臭豆腐一天只賣五十碗,于是他一口氣在攤子邊上蹲着吃了兩碗,才長嘆一口氣繼續往家中走。

傍晚時分,白日裏有些冷清的街道漸漸變得擁擠,各家的炊煙初起,顯出一派熱鬧祥和的氣氛來,與別處的冷落凄清大不相同。

喬停雲沉醉在這氛圍之中,不由撞上了人,他這會兒才反應過來,倒退兩步,拱手道:“對不住。”

他撞的人卻是個小姑娘,低着頭說了一聲無礙便走了。

喬停雲還奇怪,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怎麽一個人在街上?走了兩步,忽然覺得不對,摸向腰間,那裏原本系着的荷包無影無蹤。

再回頭看去,哪裏還有那個小姑娘的蹤跡。

喬停雲:“……”

時雨轉過幾條街,才敢大着膽子打開了那荷包,可裏頭卻壓根沒什麽銀子,不過一兩顆碎銀子加上幾文銅錢。

這是她第一回 做這種事情,千挑萬選選了個看起來好糊弄又有錢的,沒想到荷包裏頭這麽空。她原本拿了銀子就要把荷包丢在角落,半空中手指一勾,卻又把荷包勾了回來。這荷包刺繡精致,用的又是好料子,拿去賣也有幾文錢了。

她先拿銀子去了藥鋪拎了幾包藥回來,又拿剩下的銅錢買了幾個包子,拎着便匆匆往回趕。

天色漸黑,牛角巷裏頭許多人家都點上蠟燭坐着一起吃飯,巷子裏傳來飯菜的香氣,可盡頭的屋子卻昏暗狹隘,裏頭不時地傳出咳嗽,時雨還在門前就聽見了,手中的油紙包被她捏得緊了一些,加快了步子走進去,恰見那床榻上的女孩兒側頭“哇”地吐出一口血來,濺起的鮮血堪堪停留在她停下來的鞋面上。

她臉上神色再壓抑不住,放下了東西,用破舊的瓷碗倒了杯水,又走上前去把那女孩兒扶起來喂水給她。她自個兒卻先受不住哭起來,推開了她的手不願意喝水:“姑娘,你怎麽能做這樣的事情,姑娘,你別管我了罷。”

“又在胡說,”時雨板着臉,雖然面容上頭還帶着稚氣,說話卻極為方正,再不見半點兒懦弱,“你是我姐姐,我不管你,還有誰能管你?”

“我這病是好不了了,怎麽能再拖累姑娘,”女孩子哭着從床上撲下來,再不肯接了她這杯水,死死地揪住了她的裙擺,“姑娘進京是有正事要做,我再幫不得什麽,我平白叫老爺太太養活了這麽多年,這會兒不能再拖累了姑娘。”

時雨蹲身去扶她,她人小力氣卻不小,把她扶回床上,倒像是生生把人給拖上去的。

她咬了牙紅了眼兒道:“我說你沒事,你就會沒事!”

可心裏頭到底也惶惶然。

從南邊一路逃難過來,身上值錢些的東西早丢盡了,也虧得是這家人家看兩個說是投奔親戚來的女孩兒可憐,才叫她拿着微薄的銀錢勉強辦下安身之處來。一天天把三餐縮減了,又接了些針線上的活計,可就是這樣,日子還是過不下去,說是投奔親戚,可她父親那些個門生故舊,死的死流放的流放,縱有全須全尾的,又怎麽敢叫她住下。

偏在這時候,婉然又病了,看病抓藥柴火哪一樣不要錢,婉然的藥已經停了兩天了。就連一口吃的,還是隔壁的李大嬸看兩個孩子可憐送過來的,可到底是杯水車薪。婉然的病,又怎麽是一點兒薄粥就能治好的。

她自知怕是熬不過去,求着時雨不要再管她。這會兒咳得撕心裂肺,卻還是要紅了眼兒哀聲求她:“姑娘別再管我了。”時雨緊了這麽多日子的弦再繃不住,微微抖着手給她掖好被子,卻是緩和了聲音道:“我要是自顧不暇,自然不管你,這會兒卻是有了好消息要同你說的。”

婉然不疑有他,驚喜地擡了頭道:“可是夫人說的那人有了消息了?”

時雨笑了笑,道:“今兒去街上才打聽見的,我去了他家瞧過了,比起原先我家還好些,養我一個再不費力的,你這病卻怕是不好進去,等我央了他家的太太,叫個大夫來給你把脈,等好了便把你也接進去。”

婉然喜得要起身給她收拾東西,被時雨一只手按住了,“你這病就是累出來的,好生歇着罷,我又有什麽東西好收拾的。”

又盯着她喝了那半碗溫水,把油紙包打開來,裏頭是香噴噴的包子,婉然許些日子不曾吃過肉了,這會兒眼巴巴看着,狠心別開頭,卻說:“姑娘先吃,我不餓。”

時雨笑道:“我哪裏就缺了這一口吃,你吃着,若是不夠,我再去買。我明兒便要去府上的,倒有的是山珍海味好用。”

其實以往在家裏,別說她這個做姑娘的了,哪怕是得臉些的丫鬟婆子,又怎麽會把這包子放在眼裏,可這會兒兩廂推拒一番,一齊吃了,倒覺着比什麽東西都還香一些。

兩人互相依偎着,婉然病得昏昏沉沉,吃飽喝足之後更是困倦起來,阖了眼兒,半晌卻忽然喊了一聲姑娘。時雨握了握她的手,沉靜地道:“我在呢。”

婉然小小的臉蛋貼着她的,這一聲之後便不曾再出聲,臉頰上的熱度卻一點點升上來,整張臉都燒得通紅。時雨知道這病不看大夫怕是在不能耗,蹑手蹑腳起了身,握了握胸口的那白玉觀音。

這東西是她母親的遺物了,當年有人蒙她母親救命之恩,将祖傳的白玉觀音送給母親,說是能庇佑一生無病無痛。可人間這樣苦,病痛已然是最輕微的痛楚,連人都死了,又何來的庇佑呢?

她原先也挂念着母親的,被些地痞無賴賴了財物去的時候,悄悄把這小巧的玉給含在舌頭下才躲過了一劫,這番卻只能舍了它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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