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時雨忽地道:“原先家中,有沒有……有沒有一個秋千架?”
入畫想了許久,才道:“有的,是老爺為了夫人紮起來的,夫人喜歡在秋千上坐着。”
到了百濟之後,時問萍身子一日不如一日,院中卻還是紮了高高的秋千架子,袁青岑那會兒會把女兒放在上面,把她高高地推起來,聽着女兒和妻子一起笑。
而那原先在京中的宅院之中的,秋千架下的瘦削背影,卻只有傅嘉木一個人記得那樣清楚。
時雨道:“倘或他曾對我母親有些……情愫,可我父母确實于他有恩,如今我父母雙亡,還要寄希望于他幫我追查真相,他為何要害我?”
喬停雲原先只是聽着,聞言卻不由地揉眉頭,心想,原先的袁青岑,想必也是這般想的。
“因為……”入畫的身子微微顫抖起來,她身子貼着地面,仿佛有些喘不過氣,一字一句皆是從牙縫中擠出,“當時,當時京中鄉野詩案,案發前夕,他特特來尋夫人,他讓夫人跟他走,夫人不明所以并未答應他……老爺被流放的旨意一出,他又來了……”
“時姐姐你跟我走,”他幾乎是苦苦哀求了,“百濟蠻荒之地,你的身子怎麽受得住啊……”
時問萍卻笑道:“青岑所在之處,我如何受不住?你回去罷,後會有期。”
此後雙方作別,終生未曾再見。
到百濟路途遙遠,在途中,卻聽說百濟起了戰亂,一名将軍屠了滿城,屍橫遍野,血流千裏。那時,人人只道那近乎殘暴的青年是皇帝親自封了的英國公,後又領吏部尚書銜的傅嘉木。
誰也不知道他曾經是一個寄人籬下,羞澀溫柔的少年郎。
……
時雨喃喃地道:“他必然是知道的。”
他必然是知道詩案會牽連袁青岑和時問萍夫婦,所以才千方百計要時問萍和他走。
可時問萍于他有恩,袁青岑又如何不是?他既然早就知道,為什麽不提醒他們?
喬停雲見她臉色蒼白,怕她有事,忙給她遞了水,又用眼神示意地上的入畫起來說話。
時雨卻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他知道那場鄉野詩案會殃及我爹娘,他一定知道!”
喬停雲任由她抓着,輕撫她的肩膀和頭頂,溫聲道:“傅嘉木此人深藏不露,當初許是蟄伏,才有他随後的名揚天下。”
時雨只覺得心寒:“他,他……他見死不救,他忘恩負義!”
她想到書房裏被珍而藏之的那些畫卷,只覺得愈發嘲諷,悔恨不已。
喬停雲道:“這也未必,他許是知曉一些,可到底是否參與卻說不準。”他垂眸,看見眼前的女孩子臉色難看,額頭都滲出汗水來,便抽了她手中扭成一團的帕子給她擦汗,心裏卻有些心疼,早知道不該這麽直率地将人帶過來的。
“你先退下,回程姨娘處去,告訴她繼續盯着敬慈堂的動靜。”他吩咐入畫道。
入畫原想瞧一瞧時雨如何了,可看見她便想到當初的夫人,心中悔恨翻湧難耐,只得含淚退下。
時雨頭疼地揉着眉心,喬停雲見她模樣,頓了頓,從袖中取出一個拇指蓋大小的瓷盒,從裏頭挑了一點兒白色膏藥,替她揉在太陽穴上。
時雨并未拒絕,她如今誰都不信,只眼前一個喬停雲還得她幾分信賴了。
那藥膏也不知道是什麽做的,聞着芬芳撲鼻,連帶着整個人清爽起來,頭疼之感逐漸退卻,她想要開口,對方卻先說了:“你要問我怎麽找到她的?”
喬停雲有些無奈地笑了,“還記得和你一塊兒入府的百靈麽?這個,就是她母親。”
難怪那樣眼熟,當初初入府的時候,時雨也曾迎面撞見入畫的。只是當時彼此都不知身份,何嘗想到會是如此。
時雨心亂如麻,下意識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竟然是有些語無倫次。
對方為她揉藥的手指一頓,随後她整個人都被納入了溫暖的懷抱,“別怕,我在。”
“如今,傅嘉木……”
時雨過了許久才開口,可是聲音卻有些啞,喬停雲瞧着她,微微搖了搖頭,嘆息一般地道:“你從來不服軟。”
就像那回有刺客,又如同這回她得知了舊事,其實她倘或稍微露出一絲的軟弱,他并不會嘲笑。
時雨坐得筆直,手中捏着茶杯,聞言看他一眼,“我為什麽要服軟。”服軟是弱者的用以乞求憐憫的舉措,她并不屑如此,要為父親沉冤昭雪,可不是服軟就可以做到的。
喬停雲被她堵得一窒,無奈地看着她。
時雨這才繼續說,“傅嘉木送信回來與我說——他并無大礙,然而聖上的寒鴉衛卻說,英國公被叛軍圍困,身受重傷,下落不明。寒鴉衛可會說謊?”
喬停雲搖頭,只是道:“當初我父親曾經,統領過這支暗衛一段時間,寒鴉衛無處不在,都是絕對效忠于皇家之人,他們得來的消息,很少會有假的,更遑論謊報。”
“那就是有人故意蒙蔽了他們。”時雨低聲說。
喬停雲忽地對她比了個噤聲的手勢,糊窗的霞影紗薄如蟬翼,倒映出窗外一道斜長黑影。
時雨走近了一看,對他擺擺手,說:“只是花枝的倒影。”
這才知道是杯弓蛇影,喬停雲緩緩松一口氣,可随後又覺得擔憂,“他既然在這時候都能送信回來,你身邊也必然有他的人,你的一舉一動,想必也會被報給他。”
時雨輕輕地笑了笑,她原本就生得秀麗卻疏冷,一笑方如冰雪消融,道:“我會防着,那些暗衛,被我遣散了,無事不能出現在我院中。”
“只是,”她的目光轉向喬停雲,道,“這府上的巡邏,實是該嚴密些了,總不好叫誰都能進來。”
喬停雲聽她意有所指,微微挑眉,道:“你這豆芽精好生忘恩負義,我是為誰才來走這一遭的?嗯?”
時雨手中扣着茶杯,聞言只是低眉微笑。
喬停雲見她這個樣子,這些時日不見的焦灼微微退卻幾分,忽地站起身來,重重在她臉上捏了一把,嘆氣道:“你仔細着些,今日假山那兩人說的話,可見這府上少了傅嘉木,已然不是鐵桶一般了,暗地裏不知道還有多少人要偷奸耍滑。”
他如此吩咐一番,仍然不放心,又說:“你知道的事情,務必不要在他面前顯露,此人心機深沉,如今對你卻還算好,貿然打草驚蛇,我怕你出事。”
時雨打開他的手,應了聲好,又仰頭去看他,“你要走了麽?”
“往後有事,到程姨娘處送信給我。”喬停雲急促地說了這一聲,便翻窗出去了。
時雨坐在原地,自己也沒察覺到那淡淡的失落,她嫌屋內燈暗,便尋了剪子回來撥了撥燭芯,紗罩裏頭的燭光跳動着,溫暖而明亮,攏在手中,方才驅散了一些驟然開窗帶來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