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小秘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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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館的面積不算大,但收拾的幹淨整齊。依牆左右各擺了五張桌子,他們進去的時候,已經有兩個人在悶頭吃面。

懷音拉着陸沉到了最裏面坐下,揚聲對後頭的老板說:“老板,來兩碗面。再來兩個鹵蛋一碟鹵豆幹。”

老板是個精瘦的漢子,穿着幹淨的白色的廚師袍,聞言一聲:“好嘞!”

等面的時候,陸沉問懷音:“這家面館以前就有了?”

懷音點頭:“嗯。”

這家老板姓徐,原本是四川人。家裏四口人,他是老大,底下還有一個弟弟。那時候家裏清苦的很,他上完初中就辍學打工,養着家裏的老人,也養着比他小三歲的弟弟。弟弟争氣,一路讀到大學,畢業後分配到了黛城電廠。

弟弟安頓下來之後,便開始惦記家裏的哥哥。于是花了不少功夫,在家屬院後頭的街上盤了一家鋪子,叫了哥哥嫂子過來經營這家面館。

早年店裏的面積不過這個一半大,但勝在他們夫妻倆能幹,做出的面味道好分量足,所以生意也不錯。過了這些年,她以為他們都搬走了,卻沒想到還在這裏。

雖然這面館的擺設和以前不一樣了,但依舊能找尋到過去的影子。比如這牆上老板家的全家福,再比如老板與老板娘兩口子。

她眉眼間的陰霾一掃而空,眼睛裏也多了幾分雀躍。陸沉看着覺得歡喜,又覺得心頭有些鈍鈍的疼。喉嚨裏的話轉了好幾轉,他終于問了出來:“懷音,你一直沒有告訴我,你是怎麽來的黛城?”

面前的兩碗面散發着騰騰的熱氣,氤氲了她的容顏,一瞬間,竟有些觸不可及。

懷音的記憶分為八歲前和八歲後,八歲前是一片空白,她現在所能回憶起來的一切,都是從八歲開始的。

八歲那年,她在離着此地十多裏路的一座大橋下被人發現,當時她燒的糊裏糊塗,神志不清。

發現她的是個老奶奶,電廠裏收發室的員工。年輕的時候成了婚,70年代對越自衛反擊戰,丈夫去了,就再也沒回來。她孤身一人,無兒無女,靠着電廠的收入過活,直到退休。

老奶奶把她抱着上了三輪車,送去了最近的鎮上的醫院。醫生說是高燒引發了肺炎,再燒下去怕是要燒壞了人。醫院裏躺了一個多星期,迷迷糊糊醒來兩回,老奶奶問她叫什麽,她說叫丫頭,問她多大了,她說八歲,再多的,卻是什麽都問不出來了。

等到退了燒,什麽都不記得了。家是哪裏,有幾口人,從哪裏來又要到哪裏去,一切成了空白。

醫生拉了老奶奶到一邊說話,說這孩子搞不好是被人扔了。你瞧瞧她身上的傷,那可都是叫人打的。還有,哪有正經人家孩子燒成這樣不送醫院的,保不齊就是被扔的,要不然送派出所吧,叫他們給找找家裏人,要不給安排個福利院什麽的也行。

醫生是好意,這孩子來歷不明,又不記得過去,不送走誰知道會惹上什麽事?再說了,您又是個年過半百的老太太,難不成您還養着她不成?

老奶奶琢磨了半天,去了當地的派出所問,沒有人家來報丢了孩子。再回來,在醫院的涼亭下坐了半天,進了病房,看着躺在那裏瘦骨嶙峋的小姑娘,拉着她的手說:“好孩子,你要是不嫌棄,就跟着我回家去吧。”

丫頭不是個正經的名字,老奶奶姓懷,讓丫頭随了她的姓,取名叫懷音。那一天黛城的陽光極好,穿透窗戶照進書桌。懷奶奶握着懷音的手,在薄薄的宣紙上寫下她的名字——懷音。

心懷慈悲,乃大德之音。

懷奶奶半生孤寂,日子過的平靜。晚年時候有了懷音,反倒有了另一番光景。千禧年前的黛城,經濟發展并不快,尤其是她們所處的地方是城鄉結合部,相對也比較落後。但懷奶奶心疼懷音,好吃的好喝的總是一點也不吝啬。不過幾個月,原先瘦的只剩一把骨頭的懷音就像小饅頭似的長開了來。

退了原本的面黃肌瘦,臉頰上多了肉,是一張亦喜亦嗔的小臉,見過的人都要贊一句這孩子生的真好。連懷奶奶也覺得驚訝,這樣漂亮的孩子,誰家那麽狠心,要把她扔掉。

那時候的懷音沒有戶口,沒法去上學,所以懷奶奶就在家教她。懷奶奶極有文化,寫的一手好字,又飽讀詩書。早年她娘家也是耕讀世家,小的時候請了先生教過的,只是起了戰火,一切也就成了過眼煙雲。

懷音聰明,認字背書幾遍就會,成了懷奶奶的意外驚喜。剛巧家屬院裏有一位老太太與懷奶奶交好,她原本是在子弟中學教數學的,退了休在家也覺得無聊,便與懷奶奶搭了伴一起教懷音。只是不成想,懷音在數學上獨具天分,什麽東西都是一遍就會,還能舉一反三,叫兩個老人十分驚喜。

如此過了兩年,到了2000年的時候人口普查,懷音落了戶口,終于能和其他的小夥伴一起去學校上學。只上了半個學期,老師就認真的建議懷奶奶,其實懷音是可以跳級的,現在學的東西對她來說都太簡單了。只不過懷奶奶考慮到她的年齡和她不愛說話認生的問題,希望她能和更好的和同齡人一起成長,便拒絕了。

懷音慢慢的長大,享受着懷奶奶帶給她的溫暖,偶爾也會問自己是怎麽來黛城的,只是她真的不記得了。有時會做噩夢,夢裏的她一直在挨打,有時候是皮帶,有時候是棍子,有時候是藤條,醒來後一身冷汗,覺得皮肉泛疼,骨子裏一陣陣的涼。可是鎮定下來再回想,卻依舊一片空白,什麽都不記得。

不記得也好,有時候懷音會安慰自己,她記不得以前的事,但是記憶伊始的瞬間有懷奶奶,就已經彌足珍貴。

年紀小的時候,會以為這樣的幸福會持久。但是當現實來臨,你才會發現,你的期待是多麽的不懈一擊。2004年的秋季,懷奶奶半夜起來上廁所的時候摔倒了,就再也沒有起來。電廠裏的人幫着懷音料理了懷奶奶的後事,看向懷音的目光裏有憐憫、有可憐,至于以後怎麽過,家屬院裏開了一個小會議,大家的意思是一起接濟着懷音,直到她大學畢業。

幾十年的老鄰居,總不能人走了,他們就一個個的當睜眼瞎,不再管懷音了。

懷奶□□七那天,家裏來了不速之客。那是懷奶奶的侄子,二十七八歲的青年,平日裏游手好閑胡作非為,懷奶奶不喜歡他,也很少見他,每次提起他都皺眉。而今懷奶奶沒了,他打着懷奶奶留下的這棟房子的主意,再看懷音,怎麽看怎麽礙眼,這次來的目的就是把懷音趕出去。

進了門大刀闊斧的坐下,嘴裏就開始罵髒話。罵着罵着,看向懷音的眼神就變了。

十四歲的少女抽條了身子,裹在薄薄的外套下的身體柔軟的像一根嫩柳。巴掌大的小臉雖然蒼白,卻耐不住生的好,叫人想一看再看。

龌龊的心思按捺不住,仗着夜深人靜懷音又是個小姑娘,就想動手動腳。懷音見他看自己的眼光越來越詭異,悄悄的往門口移,可是來不及,被他一把按在門上捂住了嘴。

那是一生中最絕望的時刻,可懷音卻也沒想過認命。掙紮的時候手碰到了桌子上的啤酒瓶,卯足了勁朝他頭上砸去。

鮮血流了下來,濕濕黏黏。那人像一條死魚一樣委頓了下去,懷音扔掉酒瓶子,後退兩步,驚恐着踉跄的跑了出去。

不知道跑了多久,沒頭蒼蠅一般的她一頭鑽進了一條巷子,靠牆角的地方堆了一堆紙箱子、編織袋和木材類的垃圾,她鑽了進去,将自己埋得嚴嚴實實,瞪着一雙大眼警惕着看着四周,像暗夜裏失去了方向的狼,任何風吹草動她都會跳出來狠狠的厮殺一場。

她躲在黑暗處,緊緊的咬着打着寒顫的牙齒,豎着耳朵等,等警笛聲,等有沒有人喊殺人了,等有沒有人來找她,等到東方既白,依舊安靜。她終于頂不住,慢慢的睡了過去。

再醒來的時候天光大亮,這是一道暗巷,鮮少有人經過。她躲在垃圾堆的深處,聽着有人抱着一摞紙箱子摞在了她的周圍,又有人騎着自行車經過,她不敢動,僵屍一般的縮着,熬得渾身麻木,她忍不住動了動身子,卻有腳步聲不合時宜的傳來。

她立刻停止了動作,像是受驚的老鼠一動不動。頭上遮着的紙箱子被人拿開,明亮的天光照進來,她忍不住仰頭。

那一天的天很藍,陽光很好,年輕的少年穿着潔白的襯衣,修長的手指還拿着暗黃色的紙殼。少年有一雙清隽的眉毛,工筆畫過一樣的漂亮。曜石般的眼睛在眼尾微微上挑,存了幾分旖旎的桃花氣息,他好像有些驚訝,半晌,又緩緩的笑了。

開口,聲色清朗,帶着徐徐的笑意:“哎呀,原來是個髒姑娘。”

懷音不知怎麽的會想起這麽多的往事,原本陸沉只是問她如何來的黛城,一不小心,她就和盤托到了陸沉面前。或許是這些過往藏了太久,當又回到了此處,就像開了閘的水,再也攔不住。

心髒好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用力的握住,用力的擰着,痛的他面容幾乎扭曲。深色的眸子裏雲翳般翻滾着,看向懷音的目光複雜而狼狽。

良久,他聽到了自己幹澀的嗓音:“這些,你從來沒有和我說過。”

懷音卷了一口面送進嘴裏,慢慢的咀嚼着,微微的笑了:“沒有什麽好說的,都已經過去了。”

無論她經歷過多少苦難,能值得她記住的依舊是那些溫暖。她不需要顧影自憐,也不需要祥林嫂般的處處訴說。她所得到的溫暖與疼愛,足以支撐她走過再冷冽不過的寒冬。

尤其是,懷音擡頭看向對面的男人,她還遇到了他。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章,還有一個名字,叫《過去的故事·上》,嘿嘿嘿~~~

另外,寶貝們,打個廣告,看到我新開的文案《山南水北》了沒,給大貘貘個收藏可好,啾啾啾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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