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古董
今天貝鳴雁實在不想去上班,面對形形□□的人,看他們的臉,還要聽他們各種各樣的話語,她只想把自己關進家裏,獨守一室,不用擔心自己說錯話和做錯事而得罪人,像這樣生活也會簡單許多,可是在安靜的家裏,內心仍然無法平靜,猶如在油鍋上備受煎熬,一切的過往仿佛是給油鍋添加的柴火。她使勁做家務,用力地拖地,把地板拖得透亮,纖塵不染。又清洗廚房,還拆下大塊大塊的窗簾來清洗,拆完窗簾下來時,梯子的最後一踏踩空了,她一下子摔在地上,痛得她的眼淚都差點流了出來,她木讷地在地上坐了一會兒,又掙紮着爬起來繼續做,好像這樣她才能舒服些。
她的藥早已吃完了,這段時間太多的事情讓她無心去醫院複查,而且頭痛也沒有什麽改觀,她都沒有信心去看病了,猶豫再三還是放下手裏的活計一瘸一拐地去了醫院。正好融易在值班,她聽着貝鳴雁說明的情況,仍然面無表情,神情好像凝凍住了,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是職業習慣還是本來就這樣的性格,無從知道,因而給人一種疏離感。貝鳴雁很快簡潔地說完自己的病狀,又怕融易嫌自己啰嗦。融易冷漠地看着她,淡淡地說:“我再給你開一些藥,吃了後仍然沒有什麽改變的話,你可以去精神病醫院去看看。”
貝鳴雁一驚,忙笑着補充道自己精神思想正常着。融易不耐煩地打斷她,“和你說話正累,你按我說的,看看再說吧。”那口氣像在打發身邊的小貓小狗,接着她喊下一個病人來看病。貝鳴雁很是尴尬,心情沉重地拿着藥單子緩緩走了出來,她怎麽能相信自己會有精神病,自己只不過有些失眠頭痛,因為家庭心情有些低落而已,也不至于有精神病。她想起同事有個上大學的兒子因為有抑郁症而自殺了,楊新樂的一個嬸娘因為有精神病早早被叔叔抛棄了,而年紀輕輕地就獨自一人死在一個黑屋子裏。她越想越害怕,站在來來往往的人流裏,行色匆匆的人們與她擦肩而過,噪雜的聲音在大廳裏回蕩,而她卻像一個人孤獨地站立在一個寂然無聲的空蕩蕩的大廳裏,仿佛有死亡的氣息在向她奔湧,恐懼在心裏蔓延開來,她頭痛欲裂,兩腿發軟,雙手撐住柱子,身子才沒有癱下來,她挪到椅子旁坐下,雙手緊壓着撕裂的太陽穴,默然發呆……最後她終于拿了藥,雖然知道吃了藥估計也沒有什麽效果。
突然手機響了,打斷了她混亂悲傷的思緒,是陳友麗打來的,說政宣科的劉股長看病回來了,聽人說是胃癌晚期,大家約好現在去看他。貝鳴雁又是一驚,心頭的悲涼更加深了,好人為什麽不能一生平安?人的生命為什麽這樣脆弱?五十多歲的劉股長工作認真謹嚴,待人和善熱心,性格尤其耿直率性,喜好打抱不平。單位裏有不公正、不合理的事情,只有他敢于直言,所以領導們做事要隐晦多了,以免被他弄得下不了臺。自然他的職位也一直原地踏步,而與他同資歷的幾乎都升為單位一把手了。盛傳他得罪了不少人,包括李主任和李琴瑤,他們曾在領導面前說他的壞話,領導也成了他們手中的大刀,想砍向誰就砍向誰。本來政宣科就是個清閑科室,結果劉股長更加清閑了,獎金也少之又少。他曾在貝鳴雁面前說,自己的一張臭嘴盡得罪人,一輩子改不了。他從不求人,所以評優評先沒有他,如今他快退休了,還是中級職稱。他最愛給貝鳴雁說以前的事情:那會兒官場上也有黑點,但是畢竟少,人還是比較單純簡單的,不興求人,有事公開說出來,有才的上,無才的下,誰也沒話說,現在不行了,只講“財”,不講“才”了。說着他直搖頭,連連嘆息。旁邊的陳友麗就會眯縫着眼睛,笑他是個老古董。私下對貝鳴雁說,他這個老古董思想不開竅,不與時俱進,應該放進博物館裏。
也許是與人為善,也許是人生的淡然,他和貝鳴雁有許多相似點,他們在一個辦公室時也談得來。他寫得一手好字,大廳裏的黑板上經常有他用粉筆寫的通知,消息之類的。這本不是他的事情,他說自己總得找個事情做,否則閑得慌。每每在寫之前,他都盯着黑板一會兒,心裏在醞釀着:寫什麽樣的字體,字的大小,甚至點什麽樣的标點符號,因為領導寫給他的紙張上面的标點符號都是圓點。而後他才慎重下筆,粉筆字潇灑自如,遒勁有力,大家每每上下班經過那裏都要扭頭看看,是不是有通知。兩個月過去了,黑板上的打印機打印的白紙黑字代替了劉股長的粉筆字,因為劉股長要奔波在各大城市的醫院求醫治病。貝鳴雁有種失落和不祥之感。
待貝鳴雁和同事們一起來到劉股長家裏,劉股長正在茶幾上寫字,人清瘦許多,渾濁的眼睛深深陷進眼窩裏,顴骨突出更顯得骨瘦如柴。精神已經是大不如前,他顫巍巍地迎接他們,嘴角微微露出笑容,貝鳴雁只覺心酸,眼眶潤潤的,她使勁吸吸鼻子不讓眼淚流出來。茶幾上鋪着劉股長寫的毛筆字,“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貝鳴雁立即聯想到自己書房裏的字,那幅字用筆潇灑,游龍鳳舞,而眼前的字,分明看到了他手的無力和顫抖,還有幾點墨汁在紙上潤開了。
努力掩飾着悲傷的劉嫂子嗔怪道,讓他多休息,不讓他寫字,他還生氣呢。劉股長感嘆道,“如今手沒有力氣,字寫得大不如前了,”他歇了一口氣,才接着說,“寫寫字可以解解乏,現在不寫以後就寫不成了。”說着嘴角流露出一絲笑意,那笑容讓人感傷。他淡淡地說着自己的病情,胃被切除了三分之二,還要經常去做化療,每頓只能吃流食,還要吃大把的藥。他徐徐道來,波瀾不驚,像是說別人,和自己無關似的。大家使勁壓抑着悲傷,小心地尋找着話語安慰他。
貝鳴雁實在忍不住了,淚水就要奪眶而出,她慌忙扭過頭去,看向一邊,假裝欣賞他的房子。聽他說過他搬進這新房子才一年多,房子幹淨整潔,溫馨怡人。令人驚嘆的是一盆盆綠色植物點綴着室內,尤其賞心悅目。她背後就有一盆翠綠的鳳尾竹,伸出長長的一枝,恰好在貝鳴雁的頭頂,好像在溫柔地撫摸她安慰她:莫要傷悲。電視櫃上擺放的幾種盆栽植物吸引了她的目光,不知道名字的植物種在形狀各異的花盆裏,特別有一盆讓她感嘆不已,纖細的花盆不堪一握,微微彎着身子,呈現着半個“S”形,宛如嬌弱的侍女般婀娜柔媚,深藍色的花盆下端綴些細細碎碎的小白花,那是侍女的裙裾。以前她聽過這個花盆的來歷,劉股長說他在外旅游時碰巧看到這個花盆,可另外一個游客也看上了,于是他們較上了勁,劉股長好話說了一籮筐才以情動人說服對方放棄了,而他則像得到了寶貝一樣小心翼翼地抱回了家,她還記得劉股長淘到這個花盆時的驚喜之情溢于言表。小巧的盆口伸出一抹綠色,僅有的五片小葉挂在細長的莖的上面,都讓人擔心莖的不堪重負,而它向下再努力向上,向前伸展,在命運面前它沒有屈服,倔強地擡起瘦弱的頭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