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贈珠
這中年人正是負責圈養魇牛之人,此刻臉色慘白地捧上一塊鱗片。
族長抓到面前對着光翻看,漆黑鱗片邊角鋒利割手,正中三道猩紅的橫紋貫穿鱗片,确實是巨蟒吞光的鱗片。族長手一抖,鱗片險些掉落。
還萬無一失?這已經失破了天了!他們鹿族,可能就要到此為止了!
這,這下可怎麽辦?
一族老奪過鱗片,仔細看了看,躁動的心跳漸漸平穩下來,篤定道:“鱗片黯淡無光,不是正常脫落而是從屍體上蹭掉的,吞光的肉身定然是毀了,這才藏身在魇牛中休養生息,現在也是茍延殘喘,奈何不了靈主的。”
族長道:“不行!我即刻帶人去救靈主!”
族老高聲道:“慢着!你現在去靈主定然要懷疑我們派人跟蹤他!先叫瓊音給那個姓戚的打電話,找個理由帶人去接靈主。還有,将族中的萬壽金丹帶去,必要的話,獻給靈主。”
族長應了兩聲,轉身便出了門。
一直沉默的某個族老心疼道:“那萬壽金丹乃是鎮族之寶,有生死人肉白骨的功效,就連我們這種妖族,吞下一顆,修為也會飛速增長,如今竟然要……唉——”
另一族老握着拐杖,瞥他一眼慢慢道:“沒出息,那東西雖然還能貴重過靈主?一顆萬壽金丹能賣靈主一個恩情,也叫靈主知道,我們鹿族才是最衷心最得力的。”
其他族老紛紛點頭。
窗外忽然卷進來一股微風,直直穿過屋子追上了離開的族長。
墓鴉三部枭首藏身與風中,暗想:三部的下屬已經去尋靈主報信了,他幹脆就将萬壽金丹偷走。反正這寶貝本來就是靈主贈與第一任鹿族族長的,既然鹿族不仁,他幹脆就不義了!
……
魇牛龐大的身體砰的倒地,轉瞬就成了空皮囊,內裏的毒氣從各處溢出,濃綠煙霧裏烏光急射而出,分成六道奔向墓鴉枭首!
枭首們反應極快,手中兵器一橫,烏光撞在刀刃上,那力道大得出奇,險些将輕敵的四部枭首的刀撞飛。
“靈主!”
一部枭首驚覺不對,道:“這魇牛是假的!我們上當了!”
駁雜的厭氣中游出一道黑光,濃郁百倍的厭氣聚在黑光周圍将其高高托起,那黑影極長,碗口粗細,大半身體罩着厭氣,隐約有兩點熒黃穿破厭氣直指沈閱微。
戚夏深下意識護住沈閱微,枭首們反應極快擋在兩人身前,
“好久不見啊。”
雌雄莫辨的聲音從黑光中傳來,字句含糊得仿佛多年不曾開口。
沈閱微面色忽然冷了:“吞光?”他拉住戚夏深的手腕将人拽至身後。
戚夏深轉向兩點熒黃:什麽光?
吞光聲音甜膩,道:“好久不見靈主,想不到你也有淪落到這個地步的一天。做個廢物的感覺如何?”厭氣中熒黃兩點微微移動,那是吞光在打量屏障,道:“竟然反過來要個凡胎護着,顏面掃地啊。”他隐約覺得這屏障有幾分眼熟,可受損的魂魄記憶不全,實在想不出這到底是個什麽東西,只能暗自提高了警惕。
他的聲音既輕又軟,蛇一般将人層層裹住,纏得人渾身骨軟筋爛,提不起丁點力氣。只是言辭卻字字戳人痛處,配上這副嗓子,諷刺效果絕佳。
然而沈閱微可能天生就沒通這一竅,任憑吞光如何嘲諷,都是八風不動的溫和模樣。
戚夏深是快被氣死了,暗自磨了磨牙:他愛護着誰關這炒糊了的玩意什麽事。
沈閱微見他生氣,彬彬有禮地回敬道:“略勝于你如今這副尊容。”
他這幾個字直接踩了吞光的痛處,吞光當年也是為禍一方的妖蛇,死于厭氣侵蝕,後又在其中複生,實力大增,竟也敢自封蛇尊。可這條曾經的蛇尊連肉身都沒了,披着魇牛的皮才能茍活,心高氣傲的吞光當然不能接受。
裹着吞光的灰氣完全扭曲,厭氣中仿佛憑空生出一陣狂風,卷起魇牛屍體留下的毒氣箭雨一樣刺向沈閱微!
七個枭首連忙撐起結界,墓鴉的結界腥紅如血。可厭氣無孔不入,結界根本擋不住。
沈閱微攤開手,戚夏深覺得脖子上的項鏈一輕,靈輪出現在沈閱微掌心,金色靈輪爆發出純澈的靈光,盡數驅散了侵入的厭氣。
戚夏深皺眉道:“別逞強。我們不能進靈輪嗎?一定要和它在這裏耗?”
沈閱微搖頭:“外在的厭氣牽動了靈輪裏的,如果現在躲入靈輪……”他笑了笑,止住了話頭。
未盡之意,戚夏深也能猜到。如果現在躲進靈輪,他們恐怕就要腹背受敵,而沈閱微的情況會糟糕更多。
戚夏深別開臉,看着這混沌的天地,默不作聲地擴大了心力屏障,與墓鴉的結界融合在一起。
結界外的厭氣與毒氣混合成濃郁的黑綠色,結界的那點光芒如同米粒光華,然而這一天一地中也僅剩下這一點微光。在這一片混沌裏,無數厭氣附着在吞光的魂魄上,組成暫時的身體。吞光就借這這副臨時湊出的肉身纏上了結界,遠看上去像是一條腐朽了大半的虬蝾樹根。
蟒蛇依靠巨大的力量纏繞獵物使其窒息,等到獵物斷氣後一口吞下。
而現在,他們就是被吞光盯上的獵物。
蛇吐信時,嘶鳴鑽進結界內。厭氣與毒氣時刻都在腐蝕結界,嗤嗤的聲音接連傳出。吞光纏繞時鱗片刮過,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音。
嘎吱嘎吱——
戚夏深眉心緊緊皺起,吞光軀體的每一次收緊,都會帶來巨大的擠壓力度。別說他,就是墓鴉九部也漸漸支撐不住。
吞光緊緊盯着沈閱微,蛇信吐出在空氣裏游動片刻,在濃重的厭氣中捕捉到了沈閱微的冷香,他幾乎是陶醉地眯起了眼睛,太好了,沈閱微比他想象中更虛弱。擱在六十年前,靈輪爆發出的靈光可以輕易清除一城的厭氣,而現在,連徹底驅逐如此劣等的厭氣都做不到。
墓鴉九部原本就是依附靈輪而生的,沈閱微虛弱至此,墓鴉九部此刻就像紙糊的!只要稍稍費一點時間……
四部枭首率先嘔出一口鮮血,暗紅的血漬落在地上頃刻間便被猩紅的結界頓時薄了一層。
其餘六個枭首臉色慘白,
多出的壓力頓時轉移到了心力鑄成的屏障上,戚夏深喉嚨間翻上一股腥甜的血腥氣,被他不動聲色咽了下去。
結界中的靈光越發地弱了,滲進來的厭氣抓住機會瘋狂反撲,戚夏深閉住呼吸,可厭氣的濃度很快就到了灼燒皮膚的程度。
沈閱微輕輕咳了一聲。
戚夏深心中擔憂,回頭看了一眼,被他的臉色吓得連閉氣都忘了——沈閱微臉上連點血色都沒有,唇角卻紅得異常。空氣中冷香越發濃重,戚夏深伸手在他唇角碰了一下,指尖摸到一點濕熱,沾了觸目驚心的紅。
戚夏深活活被這點紅燙到了,手指發抖胡亂在他身上摸,“哪裏不舒服?是不是疼?還是厭氣引動靈輪裏的那些了……”
沈閱微輕輕嘆了口氣,将靈輪交給戚夏深,然後連帶着戚夏深的手一起緊緊握住,指腹不斷摩挲着戚夏深的手背。
這張臉最常見的表情是微笑,其餘時候大多沉默從容,此刻在結界的那點光裏,忽然就露出一清二楚的留戀。
戚夏深心裏咯噔一下。
沈閱微眼裏映着一點光,在深遠的目光中像一星灼灼的火,一捧情深義重澆下去,燎原般燒起來。可只一剎那,他便垂下眼睛,收起了那樣的目光。
他褪下左腕上的十八子手串,兩人交握的左手仿佛成了不通心意的橋,渡這手串至戚夏深手腕,珠玉相擊發出啪地一聲。
戚夏深道:“……你什麽意思?”
沈閱微垂下眼睛,唯恐目光綿綿,情意難禁。
他理順了手串的穗子,又耐心地撥開戚夏深的碎發。留戀溫存得夠了,便退開一步,深深看了戚夏深一眼。
相逢離別,重逢複又離別,這相隔時光裏的輾轉還有來不及訴的情意,都在這一眼裏了。
結界外風沙湧動,吞光越收越緊。結界僅剩薄薄一層,這最後一層護罩也即将崩潰。墓鴉枭首筋疲力盡,已然撐不下去。
戚夏深被保護在最裏層,此刻身上也壓了萬鈞之力,這樣沉重,竟比不過沈閱微半步外送來的一個眼神。
“靈主——我們可能撐不了多久了。”
一部枭首聲音沙啞。
他一晃神,覺得這場景有幾分熟悉。他仔細一想,可不是嘛六十年前也是如此,但上一次,靈主尚還能說一句回家,這一次……這一次還連累了戚家這位。
結界搖搖欲墜,沈閱微倒是氣定神閑,他叮囑道:“不用強撐。待我離去,你們便侍奉在靈輪新的主人的身邊。至于雲華……他有周陸,也能熬得過來。”
衆枭首眼中含淚,默默點頭。
其實沈閱微有太多的話沒來得及說,但到了此刻,說什麽都來不及,也說什麽都不合适。但再不合适,有說一句話,他在舌尖壓了千百遍,還是想說。
他一點點抽出被戚夏深緊握的手,含笑道:“我喜愛過許多生靈,但在世間僅有一個舍不得……”
猝然一笑,有半截怎麽都不肯說,目光卻已然含了一句“是你。”
微光閃爍的靈輪忽然暗了,戚夏深伸出去的手抓了個空,眨眼間面前的人就已經不見,這方寸的天地裏現出一扇破敗的門,素色光潔門板破了碩大的洞,門內透出溫暖的明光,霎時驅散了照射處的所有厭氣。
那光水一樣湧出來,久旱逢甘霖般灌滿了黑暗。來到戚夏深身邊,光就打着轉盤旋不肯離去,嗚嗚咽咽地不知在傾訴些什麽。
枭首在粗啞的烏鴉啼鳴中化為一只只碩大的漆黑烏鴉,圍繞在戚夏深身邊,聲聲啼鳴卡着鮮血,一道道凄厲地橫在戚夏深心頭。
咔
門開了。
一線光仿佛開了最後的禁忌,結界內被擠壓的厭氣盡數吸入門內。
戚夏深終于撐不住,心力屏障徹底崩潰。紫珠手串還沾着那人的體溫,可他剛剛伸出去的手什麽都沒挽回來!
他握在手裏的溫存就那麽多!到如今還要再失去一個嗎?
就算門裏是地獄,他也要把人拽出來!
那門裏全是光,撲到近前時完全看不清其中的景象。可戚夏深進去的時候絲毫不感到畏懼,實在是光太溫暖,他甚至有種被擁抱的錯覺。
他被一雙手擋住了,光柔成了水,泛起浪的同時将他推了出去,反倒是那漫天漫地的厭氣盡數被吞進了門內。
吞光嘶鳴着翻滾,他的身體就是一把厭氣和毒氣擰成的。此刻厭氣如同見了烈日的陰魂,光芒所過處,厭氣消散,毒氣退避,即便有不能祛除的,也卷入門內吞噬了。那巨大的身體不消片刻就支離破碎,撕扯消散的厭氣越來越多,吞光表面的厭氣被光芒東一口西一口撕得疼痛不堪。
“嘶——沈閱微你不要命了!”
吞光滾入遠處濃稠的厭氣中,他疼得全身抽搐,魂魄上被光芒掃到的地方即刻便被扯下一塊,疼痛直接加諸于魂魄上,疼得快要整個裂開。
靈門沐盛光,不見魑魅與魍魉。別說他現在只有魂魄,即便在全盛時期,他也不敢和顯出靈門本相的沈閱微硬碰硬。
靈門中的光芒封住了結界,現下靈門不關,誰都出不去。吞光不知道靈門大開的狀态能持續多久,但絕對能熬到吞光魂魄散盡為止!
他不得不躲進遠處的厭氣裏,略帶蠱惑地游說道:“你身為靈主,真神之身。現在靈門破了,你傷及根本,更別提還被厭氣玷污,這麽開着靈門消耗厭氣純粹就是同歸于盡,何必呢?”
吞光說的話在戚夏深腦子裏過了一遍,戚夏深只聽見了“同歸于盡”四個字,腦子嗡一聲炸了。他被推出來時握住了一只手,此刻五指發顫,插/入指縫與對方緊緊相扣,攥得指節發白也不肯放。
光芒吞吐依舊溫和,循序漸進地吞噬着厭氣,逐漸鋪開一塊幹淨的,布滿光的空地。
吞光恨沈閱微無動于衷,魂魄撕裂處燒着火一樣疼,卻還不得不耐下性子說話:“你舍得留這個小情兒一個人?沈閱微,你現在收手,放我離開,此後我絕對不會再回來,這不是兩全其美?”
戚夏深緊緊扣住那只手,唯恐一絲松懈就只能握住滿手空氣。
他另一只手裏攥着靈輪,随着厭氣卷入靈門,靈輪的邊緣染上了暗色,逐漸向潔淨的地方擴散。戚夏深的掌心像是攥了一塊火炭,冒着火星的滾燙,疼得手心的皮肉連知覺都沒有。可他心裏卻燒着一把火,旺盛熾熱,以至于掌心那點熱不足一提。
內心裹緊的殼艱難打開縫隙,柔軟的觸角試探着伸出一點。顫巍巍,又堅定地探出。
“沈閱微……”戚夏深低下頭,額頭抵在那只手上,“別……”
從他八歲失去母親後,就絕不會在人前露出這種任何脆弱,因為內心的虛弱對他來說實在太要命了。
伸手抓空的絕望蠶食着那點心力,戚夏深一瞬間覺得自己此刻握住的不是沈閱微,而是他在過往二十年裏沒有留住的任何一個人……比如他的母親。
所以他這樣急切地試圖挽留,不是因為那點不可言說的甜膩心思,而是此刻的沈閱微對戚夏深來說,簡直就是一個還可以挽回的珍寶,哪怕到了這個地步,也仍舊有補救的希望。是戚夏深潛意識裏對過往的一種補償,如果能留住,就成了貼心貼肺的慰藉。
戚夏深并不是一個掌控欲很強的男人,他對自己的東西很有數很愛重,但看管上又很散漫。就像他對薛白,從來沒想着把薛白拘在狹小的公寓裏,用所謂的“我愛你”和“我希望你安全”搭出嚴絲合縫的籠子囚禁自由。但他不能容忍任何失去,可以說戚夏深長了二十多年,最恨的就是留不住。
“沈閱微……你的舍不得就是這麽舍不得的嗎?!”
戚夏深抵着他的手,頭發貼在額間,眉骨冷硬,發梢細軟。
一部枭首落在他肩上,嗓音粗啞:“先生,靈主已經出不來了。您,您還是趕緊放手吧,不然連自己都也會被靈門吞噬的。”
這個時候的靈主其實已經沒多少意識了,當他化身靈門主宰時,所有的情緒都會被淹沒,成為徹徹底底的“神”——剝離所有柔軟的心緒和感情。
而靈門會首先吞噬厭氣,再之後就會掃蕩一切不潔的死物或者活物。
然而這世上能算得上“絕對純淨”的,只有真神。也就是說,時間久了,連出生靈輪的墓鴉九部和雲華,也會被吞噬的。
“什麽叫出不來了?”
吞光比戚夏深反應還激烈,咆哮着吼出一句。他粗制濫造的身體已經毀了大半,魂魄縮在厭氣中殘喘。吞光本來就虛弱,但他算準了沈閱微比他更虛弱。吞光原本是打算借着魇牛的身體做掩護,偷襲沈閱微,最好能奪得沈閱微的肉身。
真神的身體,而且還是被厭氣玷污過的!如果他能奪得這樣一具絕佳的肉身,只消躲起來閉關個三五年,就能徹底将肉身化為己用。可現在!沈閱微居然選擇了同歸于盡!
這回虧大了!
沒有人回答吞光,怒吼飄在結界裏,連個回聲都沒有。
門內傳出沈閱微的聲音,字句抹掉了溫柔,語氣平鋪直敘,一句話摔在地上,濺開的全是冰渣。
“帶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