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夜色漸濃, 少年們在飽餐了烤肉,砸完了蛋糕後,終于盡興, 告辭歸家。
萊昂擦着頭發上的奶油,一邊在大宅裏尋找着。
“叮……”
他的耳朵敏銳地捕捉到了一個細小的聲音。
“叮咚……”
清幽的樂聲像泉水在空曠寂靜的山洞裏滴落,在潭水中蕩起層層清波。
少年推開了書房半掩着的門, 輕輕走了進去。
書房裏只點着幾盞昏黃的臺燈。那個他尋找了小半日的清癯身影正坐在鋼琴前。
古董鋼琴的蓋子完全掀開了, 露出音板和琴弦。神父修長的手指在燈光下白皙如星雲石,緩慢而反複地按着琴鍵,一邊拿着一個小調音扳手, 轉動着琴弦軸銷。
萊昂沒有打攪伊安。他在一旁的沙發腳凳上坐下,神态乖巧, 專注地看着伊安給鋼琴調律。
“我問公爵可以給鋼琴調個音嗎,他同意了。”伊安朝萊昂笑了笑, 一邊側耳傾聽, 捕捉着細小的音調差, “玩得開心嗎,我的少爺?”
“我覺得客人比我開心多了。”萊昂意興闌珊, “所謂過生日, 不過是找個借口舉辦一個派對罷了。而我對派對沒啥興趣。”
伊安笑:“十三年前的今天, 你誕生在了這個世界上,就像一顆星星亮了起來。有你的存在,許多人的生命将有所不同,會變得更加美好和精彩。我覺得這值得舉辦一個派對慶祝一下。”
“可我也有可能給別人帶去痛苦呢。”萊昂說, “你總看到我美好的一面,伊安。”
“除了光本身,所有事物都有暗面。”伊安說,“只要我們努力向着光明去生長就好。”
萊昂凝視着神父清俊如畫的面容,看着他半合着眼,專注傾聽,調整的音律。
“這是我爸爸的鋼琴。”
伊安驚訝,朝萊昂看去。
萊昂說:“這其實是他家祖上傳下來的鋼琴,他有一位曾曾祖母是小有名氣的鋼琴演奏家。爸爸走了後,把它留給了我。聽說是非常值錢的古董呢。”
“這是一架大師手造的維納斯鋼琴。全世界只有八臺,價值不菲呢。”伊安問,“你會彈嗎?”
“爸爸教過我一點,但是很久沒彈了。”
事實上,從生父走後,萊昂就再也沒有碰過這架鋼琴。
公爵将它從小公館搬回了帕特農,擺放在書房裏,大概有點睹物思人的架勢,卻也再沒碰過它。公爵自己不彈琴,公爵夫人視這鋼琴為空氣。
這架鋼琴已有好些年沒有響過,直到今夜。
伊安感嘆:“這麽珍貴的鋼琴,沒有人去彈奏它,就像一個沒有人來愛的絕代佳人,實在太暴殄天物了。”
萊昂走到鋼琴邊,輕輕摸着琴蓋,說:“我還沒有看到你送我的生日禮物。”
伊安的調音工作已完成得差不多了,坐在鋼琴前,即興彈奏起了生日歌。
“盒子就放在那邊。我怎麽會忘了這麽重要的東西?”他朝茶幾上瞥了一眼。
萊昂把那個長方形的盒子拿了起來,在手中掂着份量。
“是什麽?運動鞋?”
伊安笑,生日歌又在指尖轉成了舒緩版,重音變得铿锵有力。
“還是什麽光子板?”萊昂像一只聞到了肉骨頭香的狗,急切地撕扯着包裝,“還是那一款父親不肯給我買的游戲機?”
伊安依舊笑,眉毛俏皮一挑,眼波裏滿是戲谑,就是不回答。
“這是什麽?”萊昂從盒子裏取出一個銀黑色的金屬球。球體沉甸甸的,表面布滿紋路。
“是什麽新款的游戲機?”
“可能不是你所想的那種游戲。”伊安的琴聲一轉,變成了一首激昂的進行曲。
“走到空一點的地方,試一下那個按鈕。”他在琴聲中朝萊昂大聲喊。
萊昂一肚子困惑,抱着金屬球走到書房中心,拇指摁在一個觸摸屏上。
球嘀一聲啓動,藍光掠過所有回路,懸浮了起來。
萊昂松開手,後退兩步。
金屬球在他眼前飛快分解、變形,重組,多維記憶金屬伸展開來,體積膨脹了數十倍。不過十秒不到,一顆圓球變形成一個結構複雜的機甲駕駛艙。
緊接着,随着嗡地一聲,一層藍光将整個駕駛艙包裹住,形成了一個全角度光屏,還附帶多功能光幕操作版。
萊昂目瞪口呆,震驚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軍用機甲全息共感模拟訓練艙,‘穿梭號’第三代。”伊安高聲道,進行曲歡快地在書房裏飛揚,“好像是這個名字,太長了很難記。我找了點關系才弄到手的。如果別人問起來,你可千萬不要把我的名字說出去。”
“這……它……我我我……”萊昂結巴,激動得渾身顫抖,像個程序錯亂的機械侍。
“這個不是作戰機甲,只是個模拟器,并不違反針對令尊的機甲禁制令。”伊安道,“不進去試一試?如果有什麽質量問題,還在包郵退換期內呢。”
萊昂如夢初醒,幾乎是手腳并用地爬進了訓練艙裏。
機甲神經帶自發伸過來,同駕駛員接駁。系統飛速掃描着萊昂,根據他的體格特征調整着所有操作模式。并且開始彈出菜單,讓駕駛員挑選機型和戰鬥模式。
伊安笑眯眯地彈着琴,一邊聽萊昂在那頭興奮地大呼小叫。
“什麽機型都有!從最基礎的入門機,到最新的……這是‘星裂者七號’嗎?上個月才剛剛發布的,這裏居然有!太酷了!”
伊安的手指在琴鍵上飛快地跳躍,靈動的音符在書房裏回旋飛舞,飄了出去,散落在大宅的每個角落。
房間那頭的歡呼聲忽然又消失了。
伊安停了下來,詫異地轉頭望。
萊昂鑽出了訓練艙,朝他強笑了一下:“我很喜歡,真的。只是父親恐怕不準我太早用這個。”
“放心,我和公爵談過了。”伊安朝他招手,“雖然肢體訓練很重要,但是如果你将來要考軍校,不具備一定的機甲操作經驗,是考不上的。所以他同意我把這個訓練艙送給你。他會讓你的教練給你拟定一個合适你的訓練計劃出來的。”
萊昂走過來,和伊安并肩坐在琴凳上,目不轉睛地看了他片刻,突然伸手,緊緊地擁抱住了他。
“哎……”伊安反過手,揉了揉那顆貼着他脖子的毛茸茸的腦袋。少年還沾着奶油的頭發散發着一股甜香。
“對了。”伊安說,“我調音的時候,在鋼琴裏發現了幾張琴譜。”
萊昂看着伊安手中那一卷泛黃的紙質琴譜,怔住了:“這是我爸爸的琴譜……原來他放在琴裏面了。”
他翻着琴譜,不禁笑了:“都是他喜歡的老歌。爸爸是老歌發燒友,喜歡古地球時期的古典音樂和慢搖歌曲。我記得小時候,一家還住在小公館裏。用過晚飯,一家人坐在一起。爸爸彈琴,父親和他一起唱歌……”
“公爵居然唱歌?”伊安難以想象。
“我知道,想象不出來是。”萊昂撇嘴,“但其實我父親的男低音還挺好聽的。”
靜谧的夜,溫馨的民居,遠離了名利奢華和權勢紛争,奧蘭公爵那個時候也不過是一個男人的丈夫,一個孩子的父親。
“聽起來很有愛呢。”伊安說。
“是啊。”萊昂回憶着,“那時候他們還很相愛,父親基本還和我們住一起。大家都過得很開心。‘我的愛’,父親總這樣稱呼爸爸,‘吾愛’。那時候,父親也會叫我‘小獅子’。我當時還很小,他對我還不那麽嚴厲。”
“我相信公爵一直都很愛你的,萊昂。現在也依舊。”伊安說。
萊昂低頭笑了笑:“我記得那首曲子名叫《未來的日子》,是用古地球語唱的。那幾乎是我最早學會的幾句古地球語了。”
伊安已從琴譜裏找出了萊昂提到的歌曲,放在了琴譜夾上。他掃了一眼琴譜,就将簡單的旋律記在了心裏,手指在琴鍵上摁下。
行雲流水般的旋律自指尖流淌而出,宛如魔法催生出了藤蔓,開出了花兒。
年輕的神父雖然往日裏只彈奏過古典樂曲和唱詩班樂曲,可是這雙被神親吻過的手指彈起古老的愛情歌謠,不僅絲毫不顯生澀,反而還多了一份輕靈。
萊昂側頭凝視着青年專注的側臉,随着旋律輕輕出聲,唱起了這首他父親們合唱過無數次的情歌。
“如果我失去了你,我也将失去一切。
如果沒有你在身邊,那前行的方向又在哪裏?
所有失去的我都不再留戀,只因為你已填補了我所有空缺。
未來的日子,我和你,未來的日子。
它就在前方,它清晰可見。”
少年還未進入變聲期的嗓音明朗清亮,唱着舒緩而優美的歌曲,宛如一只赤手撫過心扉,令人止不住身心一陣愉悅。
伊安情不自禁,跟着萊昂一起唱了起來。
“我們曾迷失在風暴中,我們曾失去彼此的音訊。
如果沒有把你找回身邊,我怎麽能停下搜尋的腳步?
哦神呀,請你再點亮他的光,給相愛的人們一點希望。
未來的日子,我和你,未來的日子。
它就在前方,它清晰可見……”
青年和少年的嗓音微妙地混合着,帶着和諧的共鳴,從亮着燈的書房裏,穿過門縫,飄散在外面昏暗的走廊中。
那歌聲溫柔如水,濃情四溢,似跋涉過時光長河而不曾老去的情人,在這一個喧鬧過後格外寂靜的夜裏,從記憶最深處走了出來,敲響了心門。
走廊裏,奧蘭公爵靠在門邊的陰影裏,一點煙火靜靜在指間燃燒。
在遙遠的地方,在別的星球上,饑荒和疾病肆虐蔓延,軍艦在炮火中爆炸。
難民躲在黑船裏,舉家逃離故土。到了目的地,活人上岸,死人留在貨艙裏。
而在這座富麗堂皇的莊園大宅裏,在這個清涼如水的秋夜裏,少年還能安穩地坐在戀慕的人的身邊,同他合唱一首古老的情歌。
直到很多年以後,在“未來的日子”裏,已登基稱帝的萊昂納多三世獨居在久負盛名的伊甸宮。這一架古董鋼琴,依舊被他珍重地擺放在私人會客室的落地窗前。
皇帝陛下偶爾會彈奏,更多時候只是在鋼琴前安靜地坐上片刻。
思考着政務,軍務,或者僅僅只是思念着過去的某個夜晚的歌聲。
而那一夜,少年人做了一個旖旎的夢。
夢裏,萊昂發覺自己被伊安擁抱着,飄蕩在幽暗的深海之中。
琴聲朦胧而空靈,在虛空之中回旋。
伊安的懷抱是那麽溫暖,是那麽強大,屏退了陰寒和恐懼,用柔和的白光将他們兩人籠罩,與外面的危機隔絕開。
萊昂感受到無以倫比的惬意與安全。他每一根神經都在舒展,快樂的小火花在尾椎跳躍。他呼吸着伊安頸側散發出來的淡淡的青草香,然後緊緊地将對方抱住。
那清瘦而柔軟身軀,每一根線條都和他相貼。而伊安又是那麽柔順安靜,就這樣同他擁抱着,靜靜地在海中飄蕩。
這讓萊昂生出了貪婪的心,想抱得再緊一點,更緊一點……
當清晨的陽光落在萊昂的臉上,将他從甜膩的夢中喚醒後,少年不得不狼狽地沖進浴室裏,換下打濕了的睡褲。
新歷14740年,弗萊爾星歷的十月,注定了是一個多事之秋。
就在萊昂的十三歲生日後第三天,教皇弗朗西斯七世的生命維持裝置被關閉,這位一百九十六歲的老人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而在他屍骨未寒的床邊,三位教皇候選大主教,已如禿鹫一樣,開始争奪他落下的寶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