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月光

青雲山,小竹峰。

明月高懸于空,柔美的月光灑在望月臺上,不知有多少個這樣的夜晚,如流水般消逝。近旁,四處是淚竹婆娑零散的影子,恍恍惚惚。

在這樣一個寧靜的月夜,一個人影出現在這座山峰上,靜靜向前走着,以他此時的道行,仿佛前往任何一個地方,都如入無人之境一般。

竹濤在張小凡耳畔沙沙作響,他緩步越過淩亂的竹影,緩步踏上山道,入目依稀是從前記憶裏的模樣。青石的小路,在他的腳下綿延而去,伸向遠方,盡頭便是小竹峰後山的望月臺。

月華四溢,是否依然有一個身影為他靜守,等他歸來?

張小凡微微低頭,看着滿地搖晃的竹影,忽的笑了笑。

曾幾何時,他忽然發現,自己期望的安寧就在他心底最深的地方,從未離開。

望月臺上,那個白衣似雪的女子,靜靜站在那裏,漫天的光華似乎都纏繞着她,沒有絲毫塵世的味道。黑暗被明亮的光芒逼退,與那個美麗的女子格格不入。

他的眼中,倒映着那個女子溫柔的身影,張小凡心頭一暖,微微開口,似是要喚她,前方的身影卻在此刻微微一動,陸雪琪也只是憑着一種感覺,慢慢回過身來。

月光如許印在他們身上,視線相交時,兩人唇角都有一絲笑意。

那清麗至極的女子目光溫柔,她的唇輕輕一動,好像要說什麽,良久之後,卻只道了一句:“你來了。”

張小凡溫和的笑了,此刻眼中也唯有那一人而已。

一道白光,悄無聲息地劃過月色,輕盈地落在山水寨的地界中。在不遠處,越過那一個山頭,便是七裏峒了。因為是夜間,苗族之人除了一些守夜的衛兵,苗人甚是稀少。在一邊漆黑的夜色中,這道白色的身影顯得格外明亮,仿佛凝聚了滿天的星光般耀眼。

她伸手将散落在額前的青絲撥開,向遠處望去,隐隐約約能看見幾點燈火,那應該是祭壇了罷。她正欲起身掠空而去,但眼中似乎還是有猶豫的神色,身形不免慢了下來,只不知這一趟是該來還是不該來,她默默嘆了口氣,低頭看了看袖中那隐約的白光,心下隐隐有絲焦灼,這件東西是否與狐岐山的事情有關呢?她心中躊躇許久,美麗的身影被夜風包裹着,飄過了山頭。

在那星空之下,正獨自禦空的她忽然猛地一甩頭,像是要甩掉那些無謂的情緒。或許是她想得太多了吧……但在那一瞬間,她的眼中卻又悄悄迷茫起來,數千年的光陰,如果她沒有記錯的話,這件東西應該沒有那麽簡單。

小白心頭千念百轉,然而速度卻并未再慢下來。不消片刻,苗族祭壇已出現在她的眼前,這次,沒有任何猶豫,也無偷偷潛入的意思,她直接邁步向前走去。

“叽勒咕嚕,咔叽利咕喱……”這祭壇之下,照例有一個侍衛走過來,從旁将其攔住,小白這次倒也并未想隐匿身份,她對那苗族侍衛笑了笑,道:“小女子今日有要事請見大巫師,這位小哥可否通報一聲?”

那個苗人守衛聽得此話一怔,看這女子說話的語氣和态度,雖語言不通,但也能勉強猜出幾分,那苗人頗為憨厚地抓了抓頭,連忙跑到祭壇中去了,看來是要去找族長罷。

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小白神情依舊淡淡,沒有太多焦急之色,等了大概兩盞茶的工夫,便聽見前方有些喧嘩聲,她擡頭一看,原以為會是族長,結果卻是讓她怔了一下,微微愕然。

竟是大巫師親自現身來迎,這似乎在禮數上是解釋不通的。小白心中有些訝異,但并未失禮數,此事不比其它,今日又是有求于人,她将一貫的妩媚輕笑收了起來,向祭壇望去。

臺上的大巫師十分年輕,穿着古樸的大巫師袍,從臺階上走下來。看着面前的白衣女子,他微微沉吟片刻,道:“姑娘是……”

小白一笑,道:“小女子曾與一位鬼厲公子來過這裏。”

大巫師怔了怔,然後點頭道:“原來如此。”

小白點了點頭,道:“沒想到大巫師還記得。”

大巫師皺了皺眉,他駐步停頓了一些時候,思索片刻,随後轉身向祭壇走去,邊道:“姑娘請跟我來吧。”

小白愣了一下,心頭一動,卻沒再開口,跟着那大巫師走進了祭壇。祭壇之中道路幽深,三面牆壁黑暗無光,不知是哪裏的風,如此陰涼,竟蓋住了周圍火把燈光燃燒的溫度。兩人的影子一前一後,綽綽映在牆上。這一路走着,小白心裏竟似又多了幾分疑惑。

“到了。”不知走了多久,大巫師向前指了指盡頭的一間石室,然後向小白示意了一下,便走了進去。

大巫師轉回身看了小白一眼,眸中有清亮的光芒輕輕閃動。在他的身後,是一叢耀眼的火焰,正燃燒着。

大巫師向她微微一笑,問道:“姑娘此次前來是為了何事?”

小白輕輕一笑,眼睛打量着這件石室,沒有回答,卻轉而問道:“曾經外人要見大巫師,必然千難萬難,只不知此次大巫師怎的有空見我?”

大巫師一怔,啞然失笑,道:“姑娘多慮了。”

小白唇邊挂着笑意,眉目如水,卻少了幾分妩媚,她心中思慮百轉,注視着前方這個年輕的大巫師沉默不言。

大巫師眸中有光芒一閃而過,他略微皺了皺眉,随後道:“姑娘可是疑心于我?”

小白笑了笑,指尖輕捋發梢,沒有說話。

大巫師不以為意地笑了笑,他回頭望着那火焰一刻,又嘆道:“姑娘有所疑慮也是對的。”

小白輕輕地哼了一聲。

大巫師又笑了笑,道:“只是姑娘可知道,當初我師父為何會見你們?”

小白愣了一下,蹙眉道:“當時雙方皆有所求。”

大巫師笑意未減,搖了搖頭,帶着一分嘆息,笑道:“姑娘,我師父不會随意請求一個陌生人的。”

小白訝然。

大巫師神色淡淡,微微一笑,道:“難道姑娘當真以為,當初我師父只是因為獸妖之故,走投無路,才相求于那位公子的嗎?”

小白怔然,眉頭皺了起來,道:“難道不是?”

大巫師又是搖頭,徑直道:“自然不是。”

小白神色一凝,聽那大巫師再度開口,語氣依然平平淡淡,沒有波瀾,說出來的話卻又讓她微吃了一驚,他道:“今日我見姑娘的緣由正同當日一樣。”

“什麽?”小白秀美一蹙,道。

冰冷的石室裏,小白的身影站在昏暗處,而大巫師全身沐浴在火光之中,那堆燃燒的火焰不時發出的噼啪響聲,此刻竟是這幽暗處唯一的聲音。大巫師面對着火堆,漆黑瞳孔也仿佛被點燃了一般,火苗竄動不休。

“姑娘可知玄火鑒?”他沒有轉身,聲音低沉,突然就這麽問道。

小白自然是知道的,而且更甚與常人的是,南疆巫族當年與獸神的糾葛,所有不為人知的事,她都一清二楚,這其中最重要的莫過于以玄火鑒為媒介的八兇玄火陣法,這陣法若發揮到極致,毀天滅地也并非不可能的事。

然而,這大巫師突然提起玄火鑒實在令人不解,小白縱然修行高深,也是不會讀心術的,更猜不透這人心思,只是苗族大巫師乃巫族後裔,想必總有道理。

想到此處,小白直接點頭道:“我知道。”

大巫師笑了笑,在火焰之前轉過身來,注視着小白,語氣肯定,也無停滞的道:“那姑娘也應知道這件法寶在誰手中了。”

小白一時驚愕,幾乎立刻便道:“你的意思是,難道當初是因為玄火鑒?”

大巫師如今陡然将過往種種攤開來,令人有些匪夷所思,但談及此事,他完全沒有隐瞞的意思。聞言,他點了點頭,道:“不錯。”

小白眼中大是迷惑,皺了下眉頭。

在這祭壇深處,大巫師的聲音似也變得晦澀低沉,像是一聲無奈的嘆息,他幽幽言道:“我苗族供奉犬神,姑娘應當是了解的。”

小白依然不解,心中更感覺十分古怪,她本是有事相詢,如今莫名其妙的換了角色,這大巫師竟然徑自說起了其他事,甚至連詢問都免了。

大巫師顯然也知她心思,微微搖了搖頭,道:“姑娘且聽我把話說完,此事雖然與你無關,但卻與那位公子有莫大關聯。”

小白一怔,終于還是耐住性子,聽他說了下去。

“每當南疆有異動,犬神皆會示警,上一次是獸神出世,乃曠世劫難。”他說到此處神色微微黯然。

“那位公子來到這裏時,犬神有所反應,原因就在于他的身上正帶着玄火鑒,這曾是巫族用來壓制獸神的法寶,”大巫師看了小白一眼,道,“這個當日我師父已向二位說明了。”

小白點了點頭,時至今日才明白,原來這祭壇竟能感應到玄火鑒之力,怪不得當年大巫師要将獸神一事托付給鬼厲。

大巫師又道:“雖然我并不知道玄火鑒為何會在那位公子手上,但想來也無大事,獸神之難過去,南疆也可恢複平靜。只是眼下有一件事情,讓我百思不得其解。”

“何事?”小白一怔,問道。

大巫師抿唇沉默,然後又開口緩緩道:“犬神如今又有示警,而這劫難恐怕要應在玄火鑒之上……”

“什麽?”小白頓時愕然道。

大巫師皺了皺眉,面色頗為凝重,道:“具體是何事我暫且無法知曉,鬼厲公子……”

“雖然玄火鑒在他手上,但如若真的有事,也不會與他有關。”小白眉頭一蹙,斬釘截鐵的道。

大巫師苦笑,搖了搖頭道:“姑娘莫要誤會,我并非懷疑那位公子的為人。”

他身後的火焰火苗吞吐,映着他的身影有些模糊,大巫師嘆了口氣,年輕的容顏上似乎有幾分疲憊,道:“只希望若有一日姑娘遇到那位鬼厲公子,提醒他多加注意。”

小白點了點頭,道:“我會的。”

大巫師點頭,良久以後,他道了一聲“多謝”,就再不言語了。

沉默再次降臨在這間幽深昏暗的石室,兩人看着跳躍的火焰,都沒有說話。

清冷的月光,從南疆一直撒向遠方的青雲山,星子挂在天際,明亮且璀璨,正像眼前女子明媚溫柔的雙眸。

望月臺上的白衣女子,向來冷漠的神情,在看到那個男子時,悄然融化,仿佛是欣喜吧,不知是何時,在那個男子的眼中,有了自己的影子,如同烙印一般,有誰知道,這是她曾經無數次夢到的場景。

兩人相視而笑。

踏上月光鋪就的望月臺,山風簇擁着兩人,衣衫飛起一角,發絲輕輕糾纏,這樣一個寂靜清涼的夜晚,忽然因為有身邊的人陪伴而變得溫馨柔軟。

“今日怎麽來了這裏?”那女子一雙眼眸注視着身旁的男子,輕聲問道。

張小凡站在原地,看着她,道:“我……來看看你。”

耳邊,有風聲,在月下悄悄收斂。

陸雪琪笑了,如同深夜中的百合,有一種燦爛的光芒,留戀于塵世。

“這些日子,還好嗎?”張小凡微微一笑,清風中悄悄握住她白皙的手,陸雪琪臉頰微燙,掌心相交,有種溫暖緩慢的延伸出來,她抿了抿唇,唇邊有同樣溫暖的笑容。

她擡眼望着他,道:“你呢?”

張小凡溫和地笑了笑,道:“自然還是老樣子。”

白色的衣角輕輕飄起,夜色又深了一分,月亮挂在夜幕正中的位置,柔和的光線更加明亮。兩人相攜着,從望月臺上走下來。

竹林在兩人身邊,幽靜依舊,張小凡看着面前青苔斑駁的小路,緩緩開口,卻是忽然道:“我方從南疆回來。”

陸雪琪微訝,轉頭看向他,道:“為何會去南疆?”

張小凡笑了笑,沉默了一刻,像是在思索着什麽,然後問道:“青雲這幾日有事?”

陸雪琪點了點頭,道:“我們幾位首座幾乎每日都要去通天峰一趟。”

“是蕭……師兄的意思?”張小凡皺了皺眉,道。

陸雪琪看着他,笑容淡淡,默默點了點頭,嘆道:“他如今不肯接任掌教一職,也不知有何打算。”

夜風跟随着兩人的腳步,從未知的地方吹拂而來,又從他們身邊離開。月光從竹林的縫隙裏露出頭,在陰影裏悄無聲息的閃爍。

張小凡目光動了動,猶豫了片刻,緩緩道:“還在找掌教真人嗎?”

陸雪琪點頭不語,與他相攜的手卻是緊了緊,張小凡心中明了,淡淡一笑。

“已經過去那麽長時間了,蕭師兄這次實在執着。”陸雪琪慢慢走着,開口時話語裏帶着嘆息,言道。

張小凡聞言卻皺了下眉。

陸雪琪看着他的眼中有些詫異,不禁問道:“怎麽了?”

張小凡沉吟片刻,眉宇間仿佛有些遲疑,緩緩道:“青雲山中當真沒有嗎?”

陸雪琪微微一怔。

張小凡的臉色漸漸凝重起來。兩人一路靜靜向前走去,小竹峰上雲霧缭繞,煙氣漸漸将他們環在中央。在這山峰一側,連綿着無數座青山,通天峰直上青天,亘古久遠,仿若通天的脊柱支撐起整個青雲山。

白日裏青翠、如同仙境的山峰,此時在夜幕裏辨識不清,顯得無比神秘。

張小凡望着黑暗裏通天峰的方向,久久不語。

南疆祭壇,燈火通明。

“姑娘今日來此,是為何事?”大巫師背靠着火焰,坐在一個石凳上,他的右手邊是一幅形态奇異的圖騰,那道白色身影正站在那裏,看着面前古怪的圖案。

小白伸手将懷中包着青布的物什遞了過去。

大巫師皺了皺眉,拿起那件法寶,左右翻看了一下,“唔”了一聲,道:“這似乎與星象有關。”

小白轉過身來,道:“請問這法寶是否與巫族有關聯?”

大巫師眼中有詫異之色,疑道:“姑娘為何這樣問?”

小白緩步走過去,坐在另外一個凳子上,秀眉輕蹙,道:“大巫師可知還魂異術?”

大巫師一聲嘆息,回道:“不瞞姑娘,此法是歷屆大巫師代代相傳的,但還魂之法有違天道,非到萬不得已絕不可用。”

小白當初為尋得此法,還曾私下潛入犬神祭壇,還魂異術中的種種秘密都收藏在其中,裏面究竟有什麽,她自然看得清楚。這巫術扭轉乾坤,無視輪回往生,威力無窮,然而還魂之人需要付出的代價卻也不小。

“這件法寶我沒有見過,但其中蘊含的術法,與我族巫術确實有相似的地方。”大巫師看着手中的法寶,又道。

小白眼中一亮,奇道:“果真麽?”

大巫師點了點頭,解釋道:“中土修行多是借助外物,但我族修行卻多重于溝通萬物,也一直視天地為正道,所以這裏少有門派異族之別。”

小白輕輕點頭,深以為是,想她出身南疆,在這裏生活了很多年,而她狐族的祖上也正是因為南疆對待異族完全不同于中土,才就此長留,紮根下來。

“這件法寶依我看來,裏面所含星蘊力量極大,深不可測,恐怕本非凡塵之物。”大巫師繼續說道。

小白默然,想起樹林裏那一陣清脆卻詭異的鈴铛聲,正是從這件法寶上傳來的,不禁眉頭蹙緊,說不出話來。

大巫師又盯着法寶上四處滑動的小玉塊看了很久,然後遞回給她,苦笑一聲,道:“恐怕姑娘找錯人了,這與南疆古巫法相似,但也有很大不同,我道行未深,難以參透……”

“這法寶可有還魂之能?”小白突然開口截道。

大巫師一怔,思索良久,搖了搖頭,道:“不能保證。”

小白沉默了。

大巫師目中光芒輕閃,又道:“但是星蘊恒古不變,歷來有規則可循,這法寶有逆轉乾坤之力,也不是不可能。”

小白眉宇間的神色忽然有些複雜。

走出祭壇時,天空已現微白,小白凝目望去,心中頗有些茫然,直在風中靜立許久。

這般又過了好一會兒,小白的目光忽然一閃,身形随風而動,縱身躍入雲層,向中土飛去。

天色蒼茫,那道白光很快便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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