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醞釀

千裏之外的河陽城,月色依然,暗色的天空還挂着幾顆星星。清風悠然自在,吹入尋常人家,路旁深夜燃着的燈火也在這一片安逸中,閃爍明滅。

多少個時辰悄然流走,日升月落,輪回無數,這座古老的城池終于在晨曦中,再度迎來了新的一天。這日便如過往的每一天一樣,有人來,有人去,晨起如潮,夜落而息,曾經的傷痛,在人們的面容上并沒有留下太多痕跡,至少在外人眼中,是看不出什麽的。

周一仙四人雲游四方多日,終于還是再度回到了這裏。而他們住的地方,就是河陽城中鼎鼎有名的‘山海苑’。雖說是名聲在外,但如今世道艱辛,山海苑裏的客人也是少之又少,客人既然不多,價錢自然也就低了不少。這一番反而便宜了諸多曾‘望店興嘆’的百姓。

這裏面,顯然是包括周一仙的。

清起尚早,店裏的人沒有幾個。轉過樓梯,在旁側還開着一扇門,狹長蜿蜒的走廊,通向一個不大的院子。

一個鵝黃身影迎着晨露站在當中悄然出神,在她的手中,仿佛還拿着一張類似信紙一般的東西,上面的字跡不多,遠望不過是模糊的幾筆。

末了,金瓶兒看着那張薄紙,忽然冷哼了一聲,細白手指也不見怎麽用力,便将那紙化作了一團粉末。

又凝神站在那裏好一刻工夫,金瓶兒将目光中的銳芒斂了起來,安靜的庭院裏,在她身後,響起細微的腳步聲。金瓶兒心中微動,轉過頭看向那條走廊。

“咦,瓶兒姐姐?”看清了來人,金瓶兒似是整個人都從緊繃處松快了一分,嘴角微揚,露出了幾分疼愛的笑意。

“怎麽這樣早?”她笑了笑,道。

小環笑着搖了搖頭,道:“還不是沒有你早。”

金瓶兒斜眼瞥了她一眼,笑着拉住她,眼中風韻妩媚,戲弄般道:“小妮子,我還不知道你,怕是昨晚沒睡好吧?”

小環未料到她如此一說,心中所想幾乎被看透一般,她臉上發熱,微嗔道:“瓶兒姐姐!”

金瓶兒眸中如水,拉着小環沒再說話,一雙眼睛卻是看向庭外遠方。

半晌轉回了頭,看着小環面上神情,笑意又盛,一張嬌媚面孔湊了過去,有意般道:“這裏可是離青雲山很近的。”

小環一怔,面上又紅了一分,咬唇不語。

金瓶兒笑了,伸手輕拍了她一下,嘆道:“我本是想在這裏多待一陣子的,就是你那個爺爺,整日裏唠唠叨叨要離開,我耳朵都快起繭子了。”

小環怔然一刻,張了張口,幾番下來欲言又止。

“知道知道,不說你爺爺了,我也懶得搭理他。”金瓶兒哼了一聲,道。

小環一聽這話,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道:“我爺爺就是那個樣子。”

金瓶兒面上帶笑,萬千風情盡在眉目之間,拉着小環的手,連聲道:“好,好,不說就是了。”

“不過話又說回來,我倒是覺得你爺爺這個人心思可不止這些呢。”

小環愣了一下,疑惑道:“我爺爺确實懂得極多的。”

金瓶兒目中光芒微閃,笑了笑,道:“你爺爺不是自诩是高人嗎?”

小環抿唇一笑,道:“他哪裏是高人,姐姐又不是不知道!”

金瓶兒笑容不減,拉着小環的手,兩人清早便在這小院子裏聊了起來。

暖陽清風,都在她們身邊,柔軟了時光。

“昨日遇上那樣的事,你也不叫我,萬一真出了大事,你爺爺怕是要念叨死我了。”兩人談笑了許久,金瓶兒想起昨夜的事情,嗔了小環一眼,忍不住道。

小環拉住金瓶兒,輕搖了一下,微笑道:“我這不是好好的嗎。”

金瓶兒伸手點了下她的眉心,嘆道:“對,一見那人,你心魂都沒了,暈頭轉向,恐怕立刻就把我這個姐姐忘了。”

小環被她說得臉頰滾燙,嗫嚅着道:“怎麽會……”

“怎麽不會?”金瓶兒俏目白了她一眼,道。

小環臉上紅着,低着頭不說話。

金瓶兒眸光輕輕地閃爍,唇邊帶笑,問道:“不過也是奇怪,怎麽那麽巧就和他碰到了?”

小環一怔,喃喃道:“張大哥好像是跟着那個黑衣人回來的。”

金瓶兒眼中劃過一道複雜的光芒,沉默了一刻,轉而笑道:“幸虧他來得及時。”

小環笑了笑,兩人又在一處談笑了一番。

天光漸漸亮了起來,轉眼視線越過山海苑的矮牆,便能看到不遠處的層巒疊嶂。

幾裏之外,那座古老的青翠山峰依舊伫立在中州俯瞰群山,恍惚悠長年月裏,有什麽改變了,又有什麽跨過了很多光陰,都不曾改變。

往事如風,不知很多年後,還否記得。

在離開院子時,小環不禁又回身去尋,看着不遠處的巍峨青山。多年前,那個曾經不懂事的時候,那個不經意遇到的少年,淳樸而善良,卻不知為何,烙印在自己的心間,那小小的只屬于自己的歡喜。

小環的眼中,閃爍一絲異樣的光彩。

青雲山,通天峰。

玉清殿一側的深潭裏,水麒麟巨大的尾巴在水面一晃而過,水面鼓起巨大的水泡,然後“叭”的一聲被大力撞破,水花四濺落在潭中。

蕭逸才站在潭邊,注視着水麒麟潛入水底後的黑色影子,眼中一片平淡默然。清風如往常一樣将雲起吹向虹橋,裹住寬大的橋面,走過的人踏着飄浮的雲霧,心中也似寬闊了許多,駐足遠眺,還是一樣的恍如仙境,未改容顏。

一個手執仙劍,身着藍色道袍的青年在晨曦的微光中,快步走下虹橋,雲氣在他身後一開一合,旋轉流淌。

那青年道人未停一步,來到蕭逸才面前。

“蕭師兄。”他叫了一聲道,神色恭謹肅然。

蕭逸才轉身看他,沉吟不語,片刻後笑了笑道:“看你的樣子,是否依舊沒有消息?”

那青年道人一怔,點了點頭,道:“從前魔教出沒的地方都派人查探過了,人影皆無,不知……”

蕭逸才搖了搖頭,道:“只留幾個人繼續查就好了,讓其他的人回來吧。”

身着道人服飾的長門弟子正是常箭,他站在一旁,自然知道這其中的要緊處,多言無益,他直接應了一聲。

蕭逸才又簡單安排了一下,日頭也随着時間的流逝升了上來。

玉清殿此刻空無一人,各位首座也沒有像前幾日一般前來會面商議,蕭逸才在常箭走後便離開了玉清殿。

一角陰影裏,在所有人的視線之外,一個沉靜的身影,悄悄地移了過去。

回到後殿,蕭逸才推開門,與往常一樣随手拿起茶壺倒了杯水,陽光從窗戶的縫隙裏照射進來,他的眼睛微微眯起。

放下茶杯時,視線下意識地向書桌上望了一眼,然而就在那一眼間,他卻霍地定住了,桌角空蕩無物的地方,擺着一張紙,而蕭逸才自己不曾記得自己在此處将紙或是書信如此擺放過。

他皺了皺眉,走了過去,伸手将紙拿起來,定睛看去,幾乎立即便怔住了。

那寫字的人仿佛是刻意不讓人認出他的字跡,所以字寫得頗為零亂,但再怎麽零亂,這是幾個什麽字,卻也是可以真真切切認出來的,只見上面寫着五個大字:

小心焚香谷。

蕭逸才愣住了,這是再明确不過的警告了,但這陡然出現的字跡也讓他一頭混亂,一時摸不清頭腦。是什麽人在如此神鬼無知的情況下,告訴自己這一條消息呢?

而……焚香谷真的出事了麽?

河陽城中一名灰衣老者坐在一間破廟的枯草上,盤膝閉目,而在他的身前的另一枯草堆上,一個黑衣人正躺在那裏,呼吸極淺,全身的黑衣凝固着大量暗色血跡,袖子處破損不堪,像碎布一般垂在地上。

一夜時間很快就過去了,東方浮起白色的微芒,破廟裏寂靜一如往昔,那黑衣人放在身側的手,忽然就在晨曦的微光裏動了一動。灰衣老者似有所覺,眼睛緩緩睜開了,視線內,黑衣人的手指顫了顫。

大夢初醒,他從混沌中清醒過來,渾身的劇痛讓他幾乎以為自己已經死了。他微微眯起眼,适應了一下四周的光線,才發覺自己竟還活着。黑衣人重重喘息了好一會,全身上下唯一能自在移動的恐怕只有一雙眼珠子了,他怔怔愣着,看着上方破舊的橫梁。

“老友命大,怕是死不成了。”一個冷淡的聲音在一旁說道,那灰衣老者看着黑衣人冷哼了一聲,語氣略帶嘲諷。

黑衣人蒙着臉的黑布動了動,仿佛苦笑了一下,他眼睛閉了閉,緩緩道:“這次……多謝你了。”

灰衣老者漠然道:“若不是看那血石還有大用,我原也不必花工夫救你。”

黑衣人撿回一條命來,也算欠他一個人情,不願在此與他多做糾纏。

灰衣老者又冷笑了一聲,瞥了一眼黑衣人的手臂,道:“不過,我倒有幾分好奇,你道行不低,何故被人傷得這樣重?”

黑衣人舔了舔自己幹裂的嘴唇,喘息了一下,無力嘆道:“那人道行之高,我……聞所未聞。”

灰衣老者皺了皺眉,面上幾分疑慮,變幻莫測,道:“他為何向你出手?”

黑衣人“嘿嘿”笑了兩聲,喉嚨裏咳了咳,道:“他一路頗多阻攔,若不是我……身懷異術,勉強逃生,怕已死去……數回了。”

灰衣老者顯然也不曾想到會有人阻攔黑衣人行事,這黑衣人受雲易岚之托,有異法傍身,又多游走于陰暗隐蔽的地方,尋常人難以發現不說,就算察覺不妥,正常人也不會去深究,畢竟黑衣人既未偷竊寶物也未殺人放火,若說刨人祖墳罪大惡極,這罪名也挨不到他身上,孤墳荒冢,無人看管理會,更不必因此而動手了。

此人的出現明顯是不合常理的。

灰衣老者思索許久,眉頭越蹙越緊,眼中精光忽而一閃,問道:“你說那人一路跟着你?”

黑衣人沉默,然後道:“正是,從南疆到這青雲山腳下。”

灰衣老者蹙眉,心中一驚,滿心念頭鬥轉不休,此人從南疆跟過來,難道是對他們所做之事全然了解了,否則怎會追蹤巫妖。

灰衣老者想到此處,霍然站起,眼中現出一縷寒芒,道:“不好!”

那人若是對此事全盤了解,焚香谷百年大計難保不會因此人功虧一篑。

灰衣老者目光閃動,立即道:“你我需立刻趕回焚香谷,不能再拖了,否則大業難成!”

他一手拉住黑衣人手臂,像是要把他提起來一般,那巫妖嘴裏“嘶”了一聲,整個身子疼得直顫,本要出聲阻止,卻聽灰衣老者突然道了聲:“不對!”他手上的動作也停了下來。

巫妖注視着他變換極快的神色,愣了愣。

灰衣老者閉目一刻,再睜開時,眸中寒光凜冽,斬釘截鐵道:“不對!”

“按你所說,那人道行極高,又能一路緊跟在後,想必掌握追蹤之術,”上官策目中兇光一亮,寒聲道,“他完全可以将你就地斬殺,為何……”

巫妖心頭一冷,冷汗從他的背部流了下來。

上官策緊盯着他,一字一字地道:“為何要留你一命?”

巫妖全身一抖,入墜冰窖。

上官策神情愈發冷峻,容色變化間透出幾分凜然殺意。

巫妖目中像是有無數思慮飛快閃過,終于還是無可奈何,嘆息出聲,淡淡道:“罷了,你要殺便殺,不過是我一條性命而已,本就該死……”話說到最後,竟是有些自嘲意味。

乍然聽聞此話,上官策臉頰抽搐了一下,神情卻漸漸松下來,不似方才煞氣凜冽,他手邊寒涼的白光閃了一閃,緩緩消褪在衣袖間。

他注視着巫妖良久,像是要将此人看個透徹,這般足有盞茶工夫,懸在兩人之間的緊繃着的那根弦才仿佛松弛了一些。

上官策心中千頭萬緒,口中冷哼一聲,道:“我暫且信你。”

巫妖阖目不語。

上官策不再看他,皺了皺眉頭,暗道,無論如何都是要回焚香谷一趟,只是那玄火鑒怕是一時間無法尋到了。

沉思半晌,上官策直起身來,低頭看了巫妖一眼,漠然道:“此地不宜久留,若是再生變化,無法向師兄交代。”

巫妖緘口無話,神色漠然,不知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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