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大巫師
天明未明,大巫師少有的離開了祭壇,出現在山寨中。寨子裏鴨叫狗吠兀自熱鬧,偶有袅袅炊煙淡淡飄起。苗族人向來勤勞,黎明時刻,雞鳴聲中便打開門,開始忙碌起來。
前一刻清冷的場面一下子消失而盡。婦人拉起還在睡夢中的丈夫,高聲叫喊着,頗為兇悍,那聲音亦是吵醒了身邊的孩子,一番叫嚷又接着一陣哭鬧。
這一天的開頭如此平常,只是很多天中的一瞬而已,平凡無所求,最終卻是幸福而無憾的。
大巫師慢步向前走,沒有目的地,只是單純的四處看看。他都忘了有多久沒有到寨子裏走動了。
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他那時巫法未成,最向往的還是外面的世界。有那麽一天,他終于是背着師父偷偷跑出了祭壇,在外面玩了一整天,當時年紀還小,剛出去還有點緊張,怕被師父發現要被抓了回去,玩着玩着卻把什麽都抛到腦後了。
記憶中那一天竟得了幾個玩伴,着實把他高興壞了。一晃夕陽西入雲海,他們只覺還未耍夠,就翻到祭壇後的山中胡鬧。直到傍晚時分,他才終于想起了師父,陡然一身冷汗,急忙往回跑,這匆忙間,幾個孩子竟在樹林裏迷了路,他們頓時焦急的如沒了頭的蒼蠅,四處打轉。
到最後幾個人都慌了神,他亦是毫無頭緒。林中多有野獸,身邊幾個孩子一下子跌倒在地上,放聲大哭,未哭的也都吓了一跳,手腳無措叫嚷開,他們不會法術,年齡也小,黑暗裏,在那一步步逼近的野獸面前,唯有他在這一片哭喊聲中靜了下來。
他用火驅趕野獸,想辦法安慰他們,想辦法避過毒蟲撿了幹柴,生起火堆将此夜熬過去,他告訴他們要輪流守夜,他跟他們說,大人們看到火光就一定會來尋人。
他們并沒有等太長時間,大人和士兵便找來了。
他站在原處,看着夥伴被大人領回家,火把隊伍很長,照亮了陰暗的樹林。
恍然間,他仿佛忽然明白了什麽,黎明到來前,當你決定站在衆人之前,若你都無法堅強的面對黑暗,其他人又該怎麽辦?
回到祭壇,他把頭垂得很低,師父卻并沒有責怪他,只問他道,外面好看麽?他詫異的睜大眼,點頭道,好看。
師父嘆了一口氣,沒有看他,卻這般對他說:“孩子,你要記住它繁華的樣子,最後才能拼盡全力保護好它。”
他尚懵懂,不知所謂,但眼眸深處的一片茫然中,卻映着犬神旁熊熊火焰。
街上熙熙攘攘,孩子們歡笑的奔跑,他們的母親從窗戶裏看過來,欣慰而幸福。被天火烤得焦黃的木頭堆疊在屋外的一隅,與其它深深淺淺的顏色在一起,顯得意外的和諧。
大巫師笑了笑,将一塊焦木握在手上,手指輕輕用力,原本就脆弱的枯木即刻碎成了細末,随風而散。
周圍鼎沸的人聲在不經意間弱了一瞬。
陽光拉長了影子,樹影,人影,都傾斜在他面前。
感覺到那道收斂的氣息,大巫師輕輕笑了笑,他微微低頭,看着那道影子,似出了神。
那人駐足在他面前,淡淡道:“大巫師可是知道我會來?”
大巫師看向他,微笑嘆道:“從公子打算前往中土時,便猜到了這一天。”
他們的身邊,幾個孩子嬉鬧着跑過去,帶起一路笑聲與飛揚塵土。
大巫師微微眯起眼睛,目光中有微芒輕輕閃動,許久之後,他開口淡然言道:“之前公子來過多次,都是為了一人一事而來。”
他轉頭看向那個男子,緩緩道:“敢問這次,公子又是為誰而來?”
一陣沉默,四周像是安靜了下來。
甬道陰冷,唯有火光散着一絲溫熱。大巫師側身将兩人請進石室,苗族族長站在門邊,目光從大巫師移到張小凡身上,嘴唇微微動了一下,似乎欲言又止,大巫師擡眼遞了一個眼色過去。圖麻骨将他的神情看在眼裏,嘆了口氣,随即便退了出去。
張小凡望見此景,良久無語。
大巫師看了他一眼,卻是忽然在旁言道:“他是在怪我與中原事物接觸得太多了。”
張小凡對他的直言不諱微感詫異,随後又慨嘆般低聲道了句:“對不住了。”
大巫師搖了搖頭,道:“公子言重了,同為蒼生,在下所能做之事遠不及公子。”
張小凡沒有說話。
大巫師定了定神,回頭時視線掃過他身旁沉默着的陸雪琪,他的目光好像停滞了一下,卻沒有要問些什麽的意思,只是道:“兩位請坐吧。”
張小凡點了點頭,待坐定時,疑問道:“敢問之前那位小白姑娘,如今去了何方?”
大巫師一笑道:“小白姑娘似有要事,待傷一好,便告辭離開了。”
張小凡皺了下眉,小白沒有道理還未與他碰面就獨自離開,他低頭看了眼左手衣袖,當初他救出小白時,從她袖中掉落出一件物什,這件寶物卻是他十分熟悉的。
乾坤輪回盤。
雖然不知小白怎會拿到此物,然而可以猜到的是,這一定與他有關。聯想小白多次深入南疆,都是為了自己,張小凡皺了皺眉,心頭忽然有些愧疚難言之感。但願這一次她不要出什麽事才好。
大巫師此時目光落到陸雪琪身上,陸雪琪冰雪姿容,白衣似照亮了這方寸土地,眼眸亦是明亮,她也有那麽一刻看向大巫師。
張小凡有意避開陸雪琪的身份不談,且不說自己與她的關系,暫且不好讓太多人知曉,單就陸雪琪身份而言,也實在特殊,乃是青雲門一脈首座,青雲素來與南疆沒有往來,此番一脈首座突然到訪,實在說不通。若因此欺瞞大巫師,說她是個普通女子,以大巫師的眼光,不可能沒有察覺,如此說來,反倒失了誠意。
見張小凡沒有說明的意思,大巫師也就不做深談,只問他道:“中土天火一事可是已經解決?”
張小凡點頭正色道:“應該算解決了小半,還有一些事情不甚明了,所以尚需請教,還希望大巫師能助我一臂之力。”
大巫師微微一笑,颔首道:“在下必定知無不言。”
張小凡口中道了句:“多謝。”
卻見大巫師搖了搖頭,擺手笑言:“不只于我,這也是小白姑娘的意思啊。”
張小凡怔了一下,陸雪琪在他身邊看了他一眼,目光一動,抿了抿唇。
張小凡下意識将手中那件寶物乾坤輪回盤拿了出來,将黑布解開,他蹙了蹙眉,道:“大巫師可見過這件法寶?”
大巫師點頭道:“我曾經在小白姑娘手裏見過此物。”
張小凡和陸雪琪相觑不言,張小凡心中道了聲“果然”,沉默着看着這件寶物。
大巫師嘆息道:“可惜我并不了解這件法寶,只能勉強看出與星蘊之力有關,除此之外,當真是一竅不通。”
張小凡搖了搖頭,道:“這寶物确實難以參透,你不必在意。”
大巫師看他将這法寶重新收了回去,沉吟片刻,轉而問道:“公子既從中土而來,不知現在那裏的狀況是怎樣的?”
張小凡如實道:“雖有天火,但不及在南疆時那般猛烈。”
大巫師點了點頭,他望了眼岩壁的火焰,略有沉思的模樣。
陸雪琪此刻像是有所觸動,驀然開了口,道:“我有一事不甚明了。”
大巫師點頭道:“姑娘請說。”
陸雪琪明眸如星,看向他道:“焚香谷的八兇玄火陣按理來說,已經存在有數百年之久,然而這等奇陣從未現世,直到最近幾日,如同憑空冒出勢态猛烈,天火燎原,這其中是否有些玄機?”
大巫師一笑,忽而又眨了眨眼,道:“姑娘倒是問錯人了,這其中端倪,你身邊這位公子一向比我清楚得多。”
陸雪琪微訝的望着張小凡,張小凡突然聽到大巫師這樣說,一時也是啞然。
他沉默了片刻,苦笑了一下,解釋道:“具體過程我也不太清楚,大約是雲易岚為了焚香谷聲譽,想要以最快的速度參透法陣,因此走了歪路。”
陸雪琪又疑道:“那為何這法陣不在焚香谷中,卻是可以四處移動的?”
這次張小凡沒有說話,他皺了下眉,顯然對此也有疑問。
大巫師卻在旁嘆道:“姑娘有所不知,單單一個八兇玄火陣不可能引起如此大的波瀾。”
張小凡蹙眉道:“此話怎講?”
“數千年前,巫族因獸神一事曾多次啓動過八兇玄火陣法,這公子應該是知道的。那時地動山搖,力量亦十分可怖,不過最後并沒有引起多大災難,既沒有火山爆發,也沒有天火降世。”
陸雪琪神色一冷,道:“你的意思是,雲易岚是故意引發了天火?”
大巫師苦笑了一聲,思量良久,道:“他究竟是何意思,想必世人心中自有判斷,只是,在我來看,八兇玄火陣法其實與天火關系不大,除非用之不當。”
張小凡點頭道:“這點我也曾想過,玄火壇一直是靠地熱補充力量,即便擁有毀天滅地之力亦有所限制,八荒火龍再強大,其實不足以禍連中土,更不可能脫離地熱從南疆移至相隔千裏之外的地方。”
大巫師似乎深以為然,道:“不錯,我也曾認為八荒火龍不能轉移。”
張小凡聽到此處,卻突然皺起眉來,曾幾何時,當他還是青雲門的小弟子時,在那一個偏遠的小鎮上,那對殉情白狐的身影,陡然出現在他腦海裏,他記得三尾妖狐在阻攔他們幾人的時候,只憑一枚玄火鑒,就召喚出了火龍,雖然威力大不如八兇玄火陣法召喚出的八荒火龍,但确實離開了陣法。
是因為地熱熔漿嗎?
沉寂許久,大巫師忽而自嘲般的笑道:“也沒有‘根本不可能’一說。現下這八荒火龍不就移動了嗎?”
幾人緘默,暗自猶疑。
“如果,地熱像……河流水源一樣,無處不在呢?”張小凡突然這般說了一句。
大巫師和陸雪琪聞言愣住。
“你是說,火龍不需要完全依靠陣法?”陸雪琪目光一亮,訝然道。
大巫師皺起眉來,卻是打斷了陸雪琪的這句話,道:“此言差矣,八荒火龍本身就是一個衍生的陣法。”
張小凡和陸雪琪兩人皆是目光微震。
大巫師又補充道:“所以,公子方才所言很有道理。”
幾人同時沉默了。
“至于天火,一定還有其它秘法相輔,才引發天火之禍,并讓火龍得以掙脫玄火壇圖騰又或聚火盆的束縛。”
張小凡和陸雪琪面面相觑,不移動都是棘手之極,現在八荒火龍可以四處游走,豈不是難上加難?
石室裏,火光跳躍,氣氛一時顯得凝重起來。
幾人的影子映在岩壁上,模糊不清,大巫師靜靜的看了兩人一眼,目光裏似蘊藏着無數思量,飄忽不定。
張小凡和陸雪琪在祭壇中呆了好一陣子,離開祭壇的時候已經接近傍晚,與中原不同的是,南疆的夜晚少了許多規矩束縛,人們都願意在晚上出來,圍着火堆坐着,大人閑話家常,小孩子打鬧嬉耍,比白天的各自忙碌多了幾分閑适與親近,看上去其樂融融。若到了節日時,就會更加熱鬧,甚至有些時候人們圍着篝火歌舞徹夜不停,直至天明。
民風淳樸,每每災劫之後,總能很快恢複生機,驀然便讓人有溫暖之感。張小凡與陸雪琪從祭壇中出來,就看到了這一番尚算熱鬧的景象,雖然此次一行對解決之法毫無進展收獲,但終究有些突破,不至于一頭霧水,心弦于是便有了片刻的放松。大巫師思慮天火尚未完結,恐怕還有變數,便與兩人商量讓二人在南疆停留數日,他們二人也有心繼續探查,就依言留了下來。
此刻夕陽西下,清風悠然暖人心扉,兩人沒有禦空,默契處都想就這般并肩走着。柔風掠起衣角,襯得陸雪琪絕代風姿,她一身白衣美麗如初,惹得周圍贊嘆聲一片,又因張小凡此刻相守在身邊,臉龐之上意外的隐去了冰寒氣息,多了一絲笑意。沒了那股子寒氣,四周的人仿佛也就少了幾分敬畏之心,此起彼伏盡是“叽裏呱啦”的讨論聲,夾雜着婦女不滿的怒罵,讓人覺得頗為好笑。
南疆之人平凡樸素,行為卻是一向大膽,與中土的內斂全然不同。陸雪琪被人如此注目,雖有張小凡在身邊并行,然而一時間神情也有了幾分不耐,微微蹙眉不語。張小凡注目此景,溫和的笑了一下,看着身旁姣好而美麗的容顏,心中了然,伸手輕輕探握住她的手,緊緊相扣,陸雪琪詫異望他,旋即明白過來,雙頰粉紅,回望了他一眼。張小凡只是笑着沒說話,掌中安寧溫暖不曾改變,仿若年少時靜好的歲月。
沒有黑暗沒有分離,無憂而寧靜。
晚霞沒入雲端,入目是一家一戶袅袅炊煙,身邊人來人往,哭聲笑聲皆徘徊在耳畔,有人等待,有人離開,亦有人陪伴。不過是凡人最普通的生活,卻反而讓他們這些修道之人很是羨慕。
轉過一條分叉的小路,兩人的腳步緩緩慢了下來。遠處濃密的山林延伸至視線盡頭,消失在一片煙霧中。更有大大小小綿延起伏的山峰,散布在那裏。
記憶中神秘的大山深處,是否還有不曾湮滅的過往?
微微咬唇,陸雪琪回眸望向身旁的男子。
張小凡笑了笑,瓦緊她的手沒有開口。怕是兩人這一對望間,已是不言而喻的默契。
“你……想去看看嗎?”
張小凡怔了一下,搖了搖頭,目光淡淡。
陸雪琪也向那裏深深望去。
張小凡溫和的笑了笑,對她道:“如今不過數月有餘,南疆變化何止一二。”
陸雪琪眸光輕閃,會意般的點了點頭,卻沒有多說什麽。
兩人迎風伫立了一刻,終于還是相視而笑,相攜着緩步離去了。
在他們身後,遠方蒼狗飄然遠走,留下廣闊而深遠的靜谧,十萬大山隐退在霧氣中。路旁燃起叢叢篝火,一家一戶笑鬧了開去,幾個小孩子湊到一塊哼起樸實的童謠來,曲子歡快卻不知唱的是什麽。
觸目種種盡是歡愉之态,原來縱然此地歷經無數浩劫,卻如何也奪不去衆人眼中的期盼。
清風中,兩人緩緩而行。
半道之中,一道小小的灰影從路邊一座石屋上蹿了下來,毛發帶風手腳飛快,張小凡兩人聽見聲響卻也沒有停下來,灰影只是輕輕用尾巴一勾,便撲到了張小凡身後的地上,它打了個滾“吱吱”地叫着,見沒人理會它,眼睛便骨碌碌的轉了幾圈,兀自咧嘴一笑,三步并兩步就攀上了主人的肩頭,牢牢坐下。
張小凡摸了摸它的頭,小灰翻了個白眼,将抓着的一塊石頭放到了他的手心裏,埋頭找虱子去了。那石頭觸手滾燙,被小灰帶着跑來跑去溫度竟不見有絲毫減退,火熱如初。張小凡看了幾眼,便将之收于懷中,心念百轉間目中閃過精芒,卻不作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