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轉折
南疆山頭,上官策站在焦黑的枯樹邊,遠眺焚香谷層層屋舍樓臺,巨大的玄火壇即使遠望也依然巍峨雄偉。
一個人影從他身後的黑暗裏分離而出,立于一片枯枝碎葉上,默默注視着前方。
上官策的視線順着熟悉的玄火壇起伏,心頭似乎也有一刻跌宕震動,他仰頭深深吐息,南疆的月色落在他的面容上,多了幾分滄桑。
“你看現在的情勢如何?”他背對着一方黑暗,忽然開口道。
巫妖目光冷漠,聞言冷哼一聲,嘲諷之意不言而喻。
上官策早知道他是這個性子,也懶得理會,看上官策此時面色,雖有幾分疲憊,然而更多的卻是一絲奇怪的振奮,這神情與眼下情狀十分矛盾,隐隐滲出詭異之感。
巫妖眼中有凜然寒芒,一瞬不瞬的注視着他,良久未言,數月前,他與上官策糾纏許久,眼見就要擺脫,卻被雲易岚控制住,這之後他也欲盡早離開焚香谷,只是事已至此,他已然脫身不得,一者乃是有八兇玄火陣的緣故在其中,二者則是他心中确實有些不可明說的心思。
上官策不是個容易糊弄的人,況且巫妖的這些思量,到了今日,幾乎全部擺在了明面上,幾人相互利用各取所需,反倒透着光明正大的意味,仔細想來,當真諷刺。
“那個苗族大巫師跟你說了什麽?”巫妖淡淡道。
上官策輕聲哼了一聲,道:“怎麽,你開始關心起苗族的事了?”
巫妖冷笑不已,道:“苗族本與焚香谷一點關系沒有,你突然跑去找甚麽大巫師,除了天火一事,還能有什麽可商議的?”
上官策轉頭看了他一眼,目光深沉難測,口中淡然道:“哦,早知道便請你出馬,也好過我費這些無用口舌。”
巫妖哼了一下。
上官策從山頭飄下來,落在巫妖身邊,他負手而立,看着巫妖的目中有精光一閃而沒。
“那些異族一向是死腦筋,這個苗族大巫師倒是不同于其他人。”
巫妖瞥了他一眼,道:“有何不同?”
上官策淡然一笑,道:“你可還記得獸神,那時苗族是極不聽話的,尤其是那個半腳踩進棺材的大巫師,何等無趣。”
巫妖怔了一下,靜靜看了他一眼,默然不語。
“如今,倒還不錯。”上官策彎了彎唇,身影淹沒在樹林陰影裏,恻恻發涼。
巫妖眼角微微顫動了一下,道:“他同你說了什麽?”
上官策深深看他一眼,笑道:“南疆中人血脈相連,災難來臨,理應相助。”
這話若是從其他人口裏說出,可以勉強一聽,可若是從上官策那裏聽到,決然是不能信的。
巫妖不理會上官策方才之言,道:“若是你們那位谷主回到南疆……”
上官策朗聲而笑,笑聲在暗夜裏,驚起幾只倦鳥,暗自有張狂含義,道:“青雲不除,他怎會回來?”
巫妖瞳孔一縮。
上官策冷哼一聲,又道:“你以為他還是焚香谷谷主?”
巫妖的唇動了動,終于還是什麽都沒說。
上官策神情冰冷,眼中寒光流轉。
巫妖審視他一刻,忽而道:“你要鎮魔洞內殘存的巫法。”這一句并無遲疑,顯然巫妖心中早有揣測,他目光炯炯,卻是極冷極寒。
上官策面上僵了一下。
巫妖接着道:“畢竟我也是黑巫一族族人,那裏有什麽,我還是知道的。”
上官策輕哼了一聲,道:“是又如何?”
巫妖沒有說話,半晌之後,才緩緩說道:“你們二人私下有何交集,與我毫無幹系,你那位師兄想要做什麽,我也不管。只是,玄火鑒乃巫族聖物,我必然是要拿到的。”
上官策眼神有絲變化,他打量了巫妖一番,冷笑了一聲。
兩人有一刻誰都沒有開口。
夜風從兩人之間默然穿過,上官策灰色的衣衫輕輕擺動,融進一片搖曳的樹影。
“你可知道玄火鑒現在何處?”他忽然這般道。
巫妖道:“在你那位師兄手裏?”
上官策冷笑一下,搖了搖頭,道:“他手上只有一半。”
巫妖猛然擡頭,驚道:“你說什麽?”
上官策唇角彎了彎,透出一抹寒涼。
張小凡和陸雪琪走了沒多久,見天色已晚就留宿在了一家小客棧,大巫師原本是要派人帶他們到山頭木屋住下,但他兩人考慮木屋離祭壇太過遙遠,若有突發災禍恐怕來不及相商或者施以援手,畢竟南疆五族不是修道中人,真正有力量的只有大巫師一人,其他族人不過是凡人而已,若說抵禦災禍終究是差些。
而眼下兩人料定天火之事在近幾日應該沒有大礙,雖不必時刻提防但依然要多加留意。
閑來無事之餘,張小凡就将小灰撿來的石頭翻來覆去查看了幾遍,石頭放在他手邊已經有幾個時辰,溫度卻依舊保持不變,溫暖之下含着滾燙的灼熱。他一時間想不出裏面究竟有什麽古怪,只好随手把石頭放在了桌子上。
小灰本來就對這塊石頭好奇,見主人不再琢磨,頗為不解,它抓了抓頭,仔細的看着那石頭好一會兒,又擡眼望向張小凡。
不料張小凡既沒打算看他,也不管他。它“吱吱”叫了兩聲,随手将那石頭撥弄的四處亂滾,石頭滾動間發出“咯咯”的怪異響聲,小灰心頭困惑卻也玩得興高采烈。張小凡聽到聲音回過頭,頓時啞然失笑,實在不明白一塊石頭有什麽好玩的地方。
門外忽然有輕微的腳步聲靜靜回響,張小凡聞聲收回目光,起身将門打開,陸雪琪清麗的身影并不意外的出現在眼前。
張小凡對于陸雪琪的到來顯然并不吃驚,只是溫和笑道:“已經很晚了,怎麽還不睡?”
陸雪琪看到張小凡微笑的樣子,臉上一紅,隐約有溫柔的笑意,道:“今日不曾有困意,所以……”
話音未落,張小凡已将她讓進來。月光明亮,方能看清彼此熟悉至深的容顏。
淡淡話語,便在這清冷月色裏輕輕響起,卻沒有半分疏離,唯有微暖情意。張小凡低頭笑了一下,複又擡頭看着她道:“我……也在等你”
陸雪琪微微愣住,明眸怔然望向他。心中柔軟的一處湧出一股甜意,她臉頰之上的笑容更深。
月光躍進窗子,将心上綁束的人兒輕置在那明亮之處,如水月色正好,兩人的身影仿佛可以重疊在一起。
兩人只這般微笑着,卻仿佛還是看不夠那張镌刻隐匿于心的容顏,久久凝望,同時在一片靜谧中突然開口道:“我……”
陸雪琪微微低頭,不想讓張小凡看到自己臉上羞澀的紅暈,嘴角卻又不自覺溢出一絲笑來。
“方才……在想什麽事嗎?”
白色的身影走近了些,這般輕聲問道。
張小凡微笑點頭,伸手很自然的握住伊人柔軟的素手,沒有任何停滞和遲疑,像是最自然不過的事情。陸雪琪微微一笑,手心是比往日更溫暖的所在。
似乎從年少的那個時候啊,就是這般親近,所有的猶疑和酸楚,都在這掌心熔為汩汩暖流。哪怕時過境遷,眼前之人,依然還是舊日最熟悉的容顏。
月色柔和,不及此間人一個溫柔笑容。
然而這世間,凡事總有令人惋惜的時候,兩人心中情意彼此自然是知曉得清楚,沉浸于此時,也理所當然地忽略某些可有可無的因素——例如他們身後的猴子小灰。
本來主人的事也跟它無甚關系,可是猴性好動,玩弄的東西又是古怪,它将那石頭撥弄來滾過去,就在它大感無聊的時候,突然那石頭像木炭一般從內滲出亮紅色的光芒來,雖只朦胧的一閃卻立刻引起了小灰的好奇,它向張小凡的方向看了一眼,發現兩個人完全沒有注意到它,它咧了咧嘴又把目光轉向那塊不大的石頭。
輕輕地一碰,石頭因勢滾到了桌角,那紅又閃了一下,小灰的三只眼睛映着微弱的紅光幾乎同時亮了起來,它“吱”的大叫一聲,身體向前一撲緊緊抱住了那塊石頭,猴掌間突如其來的灼熱痛感比方才不知劇烈多少,小灰何等機靈,一眨眼反應過來将那石頭迅速甩了出去,不過可惜的是,它顯然忘了自己正呆在桌子的邊緣。只聽石頭“咚”的一聲撞到木牆上,而它自己則一聲尖叫掉到了地上。
張小凡和陸雪琪聽到聲音驚訝回頭,張小凡也終于想起了身後還有只猴子,他疑聲叫道:“小灰?”
小灰“嗖”的一下重新蹿上桌子,咧嘴而笑。張小凡不明所以,頓時啞然。
陸雪琪問他道:“怎麽了?”
張小凡搖了搖頭,無奈笑道:“誰知道它要做什麽。”
小灰顯然不願意再次被忽視,于是在桌子上呲牙咧嘴的叫,手舞足蹈好一會兒。
張小凡從小将它帶大,這時卻愣了好一會也未猜到小灰可能要告訴他些什麽,他定眸看去,在陸雪琪詢問的目光下,卻還是苦笑搖頭。
小灰急了,小小猴臉上現出一副“孺子不可教”的怒容,抓耳撓腮,三只眼睛也開始四處尋找,終于在牆角再一次看到了那塊石頭,它飛快竄過去,一屁股坐在旁邊一動不動。
張小凡旋即注意到了那塊古怪的石頭。
陸雪琪也看了過去,不由奇道:“那是什麽?”
張小凡皺了皺眉,道:“是一塊石頭。”
張小凡點頭,撿起了那塊石頭遞給她。感覺到手心裏的異樣,陸雪琪微訝,看向張小凡,然後道:“這塊石頭的溫度很奇怪。”
張小凡笑道:“是了,內中猶如炭火很是灼熱,若料想不錯,這與焚香谷的地火有關。”
陸雪琪略微有點詫異,又細細看了一番,道:“原來焚香谷地界上的麽?”
張小凡笑了笑,沉吟一刻,道:“畢竟是百年大派,根基自然深厚。看來咱們還需再到焚香谷走一趟了。”
陸雪琪眼中也是一般清亮通透,看着他輕輕一笑,點了點頭。
張小凡忽然又想起了什麽,道:“我記得大巫師曾言八兇玄火陣可以移動,但是玄火壇裏應該還有法陣陣紋才對。”
“你……在想大巫師說的那些話?”
張小凡點頭,他想了想,從懷中拿起一本破舊的書冊,發黃的紙頁,似是勉強粘連在一起,輕易觸碰就會碎掉。
這是大巫師在他們臨走時,交給他們的東西。
陸雪琪坐在一旁椅子上,伸手接過殘損的書頁,大略翻過幾頁便停了下來。
“黑巫一族法術自成一脈,若論時間,比之青雲也不遑多讓。這殘卷已經用中土語言譯過,想來大巫師是早有準備的。”張小凡目光淡淡道。
而後他望向一旁看得仔細的陸雪琪,眼中帶着幾分詢問的意思。
陸雪琪卻是蹙了蹙眉。
張小凡不由問道:“怎麽了?”
陸雪琪搖了搖頭,看了片刻,素手便将書頁緩緩的合上了。
這書交給完全沒有接觸過南疆異法的陸雪琪,自然是有原因的,眼前這個清冷女子,其聰慧程度幾乎可比青雲當年那位名頭響亮的青葉祖師,且看之前兩人被困于天帝寶庫時,陸雪琪生生将天書第三卷化為己用,便可知曉這份厲害,當真世間罕有。
看着陸雪琪沉思的容顏,張小凡憶起往事,随口問了一句,道:“雪琪,你……修習太極玄清道第一層,用了多長時間?”
陸雪琪似乎未料到張小凡會突然問起這個,她微微有些訝然,然後依言回道:“大概……三天吧。”
張小凡一滞,輕咳了一聲。
“怎麽突然問這個?”陸雪琪有些好奇的道。
張小凡無奈微笑,只是搖頭。
陸雪琪美麗的容顏也有一絲笑容,大約想起了什麽往事,她亦是反問了一句,道:“你呢?”
有一剎那光景,張小凡竟有時光恍惚之感,似回到少年時候,師父第一次在守靜堂中考察自己功課的時候,他目光微動,面上卻忽的窘迫起來。
他眼角微顫了一下,輕咳一聲,沒有說話。
陸雪琪并非多言之人,看他這個樣子,倒有些當年的影子,心頭更覺柔軟。她微微一笑,清麗之處猶勝窗外月色。
她轉而将那本薄冊放在桌子上,微笑道:“南疆異法确實不比中土法術,好生古怪。”
他們兩人出身青雲,陸雪琪修習的道法較為單一,不過就算是張小凡熟知中土種種異術,身兼佛道魔三家法術,亦是對這南疆巫術無甚了解。
魔教的些許法門乍一看似乎與古巫法有一二相近的地方,但細細辨別,卻是大不相同。
若是強自将巫法與兩人熟悉的太極玄清道相比較,就只能以天壤之別來形容了。
靈氣入體行走周天,運于經脈,是中土修道的根基,太極玄清道更加講究靈氣根源,有“夫物芸芸,各複歸其根”(注一)的說法,後才有“樸散則為器”(注二)一語。
反觀巫族秘術,好似是反其道而行之,重視驅使萬物的靈氣,而非修行之人本身靈力。
其中奧妙常人難以體會。
張小凡讀罷,雖然一時難以理清此中脈絡,但感慨還是有的。想當年玲珑巫女能從萬物無形中彙聚戾氣,硬生生造出獸神來,只說道行,就很是匪夷所思了。人道盤古開天辟地,女娲方能造人,而南疆巫術,立于天地之間,離那些神祗又有多近呢?
恐怕就算修羅之力,或是誅仙之力,也比之不及吧?
張小凡不禁想到,若是今日面對的是玲珑巫女手中的八兇玄火陣法,誅仙是否有一戰之力,還要另說。
“幸好雲易岚掌握八兇玄火陣法時日尚短,八荒火龍離真正聚火之地也極遠,否則……”張小凡皺了皺眉,欲言又止道。
陸雪琪輕嘆一聲,道:“只不過,若按你猜想的模樣,豈不是很難找到雲易岚蹤跡?”
張小凡沉吟道:“地火與河水一般,靈氣雖散,但是并非難以獲取。我從前……曾見過地下岩漿,是在一個小鎮之外。”
陸雪琪對于天火,了解得不多,聽聞此話立刻浮現出幾分詫異神色。
她思索一刻,就道:“青雲的陣法是要彙聚山川靈氣的,八兇玄火陣似乎不太一樣。”
張小凡點了點頭,深以為然道:“是啊,确實不大相同。”
他想了想,又笑了一下,道:“但是八荒火龍到了青雲,未嘗沒有約束。”
陸雪琪怔了一下,細細想去,只一瞬工夫,目光便亮了一亮,微微一笑道:“是了。”
兩人随即相視一笑。
青雲山聚天地靈氣,更有大河“洪川”盤桓于山間,就連當年青葉祖師收服的神獸,也是與之相對的水麒麟,若以五行之術相論,青雲靈力應屬水。
天道渺渺,亦或是青雲命中注定有此一劫,水火不容。
燭光飄搖,兩人心中各有思量,随着微風漸漸的飄遠,融進了一片昏暗夜色中。
注一:選自《道德經·道經第十六章》(老子曰:“萬物并作,吾以觀其複也。夫物芸芸,各複歸其根。”)
注二:選自《道德經·道經第二十八章》(老子曰:“……樸散則為器,聖人用之,則為官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