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臨行
南疆,七裏峒,那裏的黑夜白晝也在無聲變化。蒼狗流轉,站在高大的祭壇上往下望去,山巒起伏,炊煙彌漫處是一戶戶人家,經商鋤地各自忙碌着,只是從這樣遠的地方看過去,人們仿佛都是一個樣子,渺小平凡,真如刍狗一般。
然而世間紅塵最為神奇之處也在于普通人家,沒有太大的力量,沒有毀天滅地的野心,只是單純的生活,為繁瑣的小事奔波勞碌,就這般簡單的活着,未嘗不是種幸福。
反而是那些每日憂心蒼生,領悟天道的修道中人,活得比誰都辛苦,力量越大,欲望越多,直到生命最後一刻生死之間,才發現所做的一切全是無用,實在可笑可悲至極。
“公子似乎有所感悟?”
張小凡笑了笑,并沒有要回答的意思。
大巫師目光望着遠處,悠然道:“近年來,在南疆,像這樣平靜的日子已經很少了。”
張小凡道:“南疆中土都一樣,天災人禍,都是為了相同的事情。”
大巫師點頭嘆道:“不錯,衆生皆苦,神靈可預知災禍卻不能幫助世人解脫。”
張小凡眸中閃過光芒,淡淡笑道:“這句話聽着倒有幾分禪意,與佛偈有些相似,大巫師有心參悟佛理麽?”
大巫師朗聲一笑,搖頭道:“我們苗族只信奉犬神,注定與諸佛無緣了。”
張小凡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不過是一般相同的東西,所謂人禍由人而起也要由人了結,信奉神佛又能做什麽?”
大巫師笑了笑,道:“公子數法皆通,難道卻是不信鬼神的麽?”
張小凡彎了彎唇,神情雖然平常,但細微處,卻隐着幾許通達自傲顏色,他道:“不信奉,不代表沒有畏懼之心,人有畏懼,方有約束。然而即使心有懼意,依然相信人力可及,這才是最重要的。”
大巫師聞言思考片刻,随即一笑道:“公子此言确實也有幾分道理,不知這世間還會有誰能說出這一番話了。”
張小凡道:“人人皆懂,可是信仰于人是一種安慰,孰人願意抛棄海中一塊救命的浮木?”
大巫師微微一笑道:“可是浮木于人,力量雖微小也算是一種救贖,世間之人無力自救,也只好信信這些神鬼魔佛了。公子歷經坎坷,我原本以為公子就算不信神佛,也是信命的。”
張小凡目光淡然,注視于他。
大巫師慨嘆道:“如此看來,我卻又是猜錯了麽?”
張小凡搖了搖頭,眼眸中光芒異彩轉換,緩緩道:“我信。”
大巫師怔了一下,饒有趣味的看他,笑道:“哦?”
張小凡淡淡笑道:“人不由命,命卻由人罷了。”
大巫師目光頓了一下,然後拊掌大笑道:“好好!說得好!命數一說,不過強加而已。若人行路不動不移,不作選擇,哪裏還有命數呢?”
張小凡聞言只是笑而不語,凝視着遠方廣闊天地。
大巫師閉目養神,深深呼吸,仿佛極享受此刻難得寧靜的時光。一時兩人均是沉默。
許久,大巫師才開口道:“焚香谷似乎有人回來了。”
張小凡微皺了下眉。
大巫師睜開雙眼,并沒有細談的意思,只是道:“焚香谷弟子應該是因為天火一事回來查探。”
張小凡點了點頭,如今焚香谷衆人的日子想必不好過罷。
“若是天火再降,南疆……”
大巫師卻是笑了笑,斷言道:“不是有公子在嗎?”
張小凡愕然,無奈的搖頭道:“實不相瞞,在下愚笨,實在是一點頭緒都沒有。”
他要說的話,顯然也在大巫師意料之中,大巫師不以為意的道:“公子若一夜之間便能把事情解決,也就不用來這窮山惡水費心參悟了。”
張小凡一怔,淡淡一笑,道:“說的不錯,只是離參透之期還尚遠,不知何時能将此事完結。”
大巫師看着他,眼角動了動,目光深處微微發亮,問道:“前幾番見面,公子雖然正為此事四處奔波,可是在我看來,你似并不願意插手這件事,不知可對否?”
張小凡沉默,如實道:“大巫師在此坐鎮,守衛南疆,只因‘責任’二字,在下不過山野莽夫,天下之責不在于我,我自然是不願管的。”
大巫師打量了他一番,微微一笑道:“公子行事不拘泥于世俗,在下一向佩服。”
張小凡面色如常,若是當年的鬼厲在此,恐怕心中會存着一分苦澀,如他這般俗世男兒,沉浮于愛恨之中,又如何能脫離世俗煩擾?不過今時此刻,站在這裏的只是張小凡而已。
“公子今日來,是否另有安排?”
張小凡道:“不錯,我确實有些想法。”
他停頓片刻,接着言道:“雲易岚受的傷并不嚴重,短短數日便有可能再掀風浪,八兇玄火陣一時之間參悟不得,不如另想他法。”
大巫師目中光芒一閃,皺眉疑道:“哦,公子有其他辦法嗎?”
張小凡點了點頭,道:“既不能破解,不妨壓制其中一部分力量。”
張小凡這般說,并非毫無依據,不提誅仙之力,他手中除了半塊玄火鑒,還有一神秘之物,便是乾坤輪回盤了。
當初從天音寺借出此物時,自己嘗試多次,都無法參透其中奧妙。唯有鬼王宗的鬼先生對此還有些了解,然而他心有邪念,并沒有将它用作正途。
那些日子,他自己雖然心有挂礙,對鬼王宗糟糕的情況未曾理會,但以他的道行閱歷,狐岐山中的變化他已是看在眼裏,暗自留意。從他将乾坤輪回盤拿回鬼王宗開始,狐岐山裏邪煞的修羅之力就似被什麽控制住了一般,直到鬼先生施法用乾坤輪回盤重新釋放這股力量。
他們在鬼王石室裏的那麽多天,鬼先生心懷歹意,盤算的是毀天滅地的勾當,可笑自己竟然輕易相信此人。
一念及此,張小凡心頭似有一抹隐痛,不禁皺了下眉。
他輕輕甩了下頭,将神思克制住。乾坤輪回盤真正的力量至今無人知曉,但憑其能夠影響修羅之力,就知這件法寶絕不簡單。
只可惜,它發揮效用的過程,他沒有親眼目睹。
八兇玄火陣與南疆關系緊密,張小凡遂把心中的想法大致告訴了大巫師。
大巫師面露詫異顏色,不過思來想去,最後也只是搖頭嘆息,無奈的對他說道:“按照公子所說,也許那法寶确有大用,只可惜我見識短淺,并非是能夠參透此物的人啊。”
張小凡一時也覺無計可施。
大巫師沉吟片刻,又道:“公子不妨去找交給你這寶物的人,說不準他會有一些辦法。更何況巫法殘本已在公子手中,若能一并參悟,豈不事半功倍?”
張小凡默然,而後點了點頭道:“多謝了。”
大巫師亦是沉默搖頭,不再多言,他的目光落向遠處陽光明亮處,靜立在原地,若有所思。
太陽初升,四周的雞鳴打破了寂靜,街上漸漸喧鬧起來。自張小凡走後,陸雪琪本來是一人待在客棧中盤坐養神的,許久過後,也因着窗外的這番熱鬧靜不下心來睜開了雙眸。她轉頭望着透窗而入的陽光,想了片刻,所幸起身來到窗邊向外觀望,剛才短暫的修行就算作罷。
街上人來人往,并沒有人注意到小小的窗後有人眺望。陸雪琪十年之中無數次離開師門出外遠行,然而每一次都是來去匆匆,從不曾在意身邊的人或物,也從未停駐在一處細看當地的風景。
那些風景落在她眼裏,并沒有多少獨特的地方,都似望月臺上清冷的月光。
只是如今,仿佛真的不同了。
那些嘈雜的亦或笑鬧的聲音,似乎離自己近了很多,那是她從前不曾注意到的景色。
窗下正有幾個小孩子嬉鬧着跑來跑去,稚嫩的叫聲裏,透着的是最平凡的快樂。陸雪琪倚着木窗,唇邊含着笑意,望着他們。
“在看什麽?”身後腳步聲很輕,陸雪琪轉頭看到張小凡站在門口,微笑着望着自己。
他如今的道行是極高的,有時以陸雪琪這等程度的道行,都無法察覺到他的行蹤。此時驀然看到他,她不禁怔了一下,回過神來。
搖了搖頭,方微微一笑道:“閑來無事,四處瞧瞧,這裏的風俗景物當真與中土不同。”
張小凡笑了笑,走過來,看了窗外一眼,道:“南疆比中土少了很多約束和偏見,所以很多異族都願紮根于此。”
想到南疆各具特色的五族和當年的妖獸,陸雪琪道:“聽說巫族在千年前就與獸妖有些糾葛?”
張小凡點了點頭,道:“玄火鑒以前就是巫族的聖物,八兇玄火陣也曾用來壓制獸妖。”說到此處,他忽而想起方才大巫師與他交談時說的話,皺了皺眉。
陸雪琪看着他臉色好像有些不對,便喚了他一聲,道:“小凡,怎麽了?”
張小凡想了想,說道:“剛才臨走時,大巫師向我提及,希望等到天火之事完結後,能将玄火鑒交給他。”
陸雪琪聞言怔了一下,神色詫異,不解的道:“他是這麽說的?”
張小凡點頭,略有斟酌的道:“我也沒有想到他會突然說起這個。玄火鑒千年前确實是南疆之物,究竟怎樣到焚香谷手中的,卻無人談及。”
陸雪琪明眸微光點點,只在一旁安靜聽着,她一向對焚香谷沒有好感,總覺得這個門派沒有正道中人應有的清和磊落。
“那你會交給他嗎?”
張小凡思索良久,搖了搖頭,現在安排玄火鑒的去處,顯然是太早了,而且大巫師突然向他開口要那法寶,也令他有些訝異。
不過既然說到此處,張小凡也就将自己與大巫師交談的一席話,全部告訴了身邊的女子。
陸雪琪靜靜聽着,直到聽到天音寺這三個字時,她絕美的容顏上,神色間才微有了絲異樣。
張小凡的神情淡然,看不出任何波瀾。
陸雪琪微微低頭,怔然不語,秀眉卻蹙了一蹙。
張小凡注意到她的神色,心中一動,仿佛最柔軟的地方被輕輕觸碰了一下。他很輕易的就能猜到她的心思,十年裏,兩人相聚的時光太過短暫,有很多事情未及開口,就要再度分開。
陸雪琪心中最在意牽挂的,除了師門,便只有一個他了吧。
“雪琪,都過去了。”掌心裏的素手泛着涼意,柔軟又似她絕世的溫柔,陽光細碎的照進來,鋪在她的白衣上。
陸雪琪的眼睫顫了一下,原來她心中并不是真的不在意的,十年時間漫長而虛無,而那時,他的世界裏所有的一切,自己都未參與,不曾知曉。她只知黑暗有多難熬,卻不知他咬牙前進時,究竟經歷了多少劫難,怕是萬種艱辛,亦不為過吧?
否則,那個溫和的,會看着自己臉紅的少年,怎會失了笑容,霜了鬓角?
那個樸實憨厚的少年,怎會被命運越趕越遠,匍匐在黑暗裏,鮮血淋漓?
心底微疼了一下,光陰便在此刻镂刻于心。陸雪琪美麗的容顏上有淡淡愁緒,她輕輕地執起他的手,靜靜地貼在自己冰雪般光潔的臉頰上。
手心寬厚,有着包容萬物的寬容。
那個男子用盡心力,在原諒所有值得原諒的人。
天音寺,也在其中吧?
張小凡伸手,輕撫過她的發絲,深深望着那個清麗無雙的女子,深深的,注視着!
緩緩走上前,那女子擡眼時,清澈的眼眸映着他的身影。
他悄然嘆息,伸出手臂,滿擁住那最溫柔的所在,
不要怕,一切都會過去的。
清冷的月色,苦寒寂寞的望月臺,孤單舞劍的身影,都在一個擁抱裏,化作了晨露。
十年不過匆匆,往日終将過去。
還好你在這裏。
女子的眼中似有水汽,張小凡看着她卻是微微笑了,而後,他低頭,靜而輕,深而濃的親吻下去。
就像那個絕境裏,那個女子含淚微笑的一吻。
世間一切,萬丈紅塵轟然消散退卻。
魂魄裏,有什麽地方悄然迸裂。
痛楚之後,是歡樂麽?
明日,我們還有無數個明天吧。
唇齒間的氣息如斯溫暖,她在他懷中,便擁抱了整個世界。
把你,緊緊的,擁抱在我的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