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葉三姐
【敗家子,這鍋算是背上了】
日頭西落,天色漸晚。
于家父子尚未回村,縣裏的消息便傳回了韓家嶺。
老少爺們一個個端着飯碗,蹲在土坡上一邊呼嚕嚕地喝着稀湯一邊聽熱鬧。
“縣裏都傳遍了,于老漢拉着一箱子假貨拿到當鋪,差點讓衙門抓起來!”
“真的假的?我怎麽聽說葉小郎為了買那些瓶瓶罐罐,半個家底都砸下去了。”
“假的,都是假的!”傳話之人笑嘻嘻地剔着牙,一臉的幸災樂禍。
“孫子,該不是你編來哄爺們玩兒吧?”
那人把脖子一梗,扯着嗓子嚷道:“我要哄人,就是真孫子!當鋪的朝奉親口說的,還能有假?”
衆人見他連誓都發了,終于信了。有看笑話的,也有惋惜的。
“啧啧,葉公攢下的半個家底,夠咱們吃上好幾年了。”
“豈止是幾年?幾十年都有了!”
“……”
這事兒就像長了翅膀似的,一夜之間就傳遍了十裏八鄉,葉凡的敗家的名聲也實實在在地打響了。
且說這天晚上,于家父子回來的時候天都黑透了。
三個人灰頭土臉地坐在桌邊,端着飯碗,眼神直愣愣的,飯菜一口都沒往嘴裏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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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于他們的失魂落魄,葉凡還算淡定。
不得不說,對于原身上當受騙這件事他早有心理準備,只是沒想到,滿滿一箱子竟沒一個是真的。
于二郎把飯碗往桌子重重一放,憤聲道:“我去找那姓林的!”
他口中的“姓林的”就是葉凡的表哥——林生。
林生是原身姑母的獨子,六歲那年林家遭了難,父母雙雙去世,葉老爹便把他接到身邊來養。
他在葉家長到十六歲,葉老爹出錢給他置了産業,娶了媳婦,他才搬回了大寧縣城。
他比原身大四歲,兩個人相伴長大。小時候林生就沒少使心眼哄他,偏偏原身對他深信不疑,每次都傻乎乎地往坑裏跳。
這箱古董就是林生牽線買的,若說他沒從中撈好處,打死葉凡也不信。
不僅是他,經過今天這一遭,于家幾人心裏也很快想了個通透。
“那麽一大箱子,竟沒一件真的麽?”大郎媳婦垂着頭,聲音低低的,似是在自言自語。
于大郎失落地搖搖頭,悶聲道:“縣裏的當鋪去遍了,朝奉們都說,真品質輕,這些物件卻是一個賽一個的重,不可能是古物,花紋也對不上。”
“有的根本就不是青銅,是黃銅!”于二郎臭着臉補充。
“要不,明日再去州府試試?怕不是縣裏的朝奉本事小,瞧不出來……”于三娘也壯着膽子,小聲道。
漢子們沒吭聲,只端起湯碗,悶悶地喝了起來。
他們心裏明白,不是朝奉本事小,的确是自家小郎上當了,上了大當。
于嬸生怕葉凡心裏不痛快,硬是打起精神,笑着說:“不怕,咱們還有簪子,明日拿去當了,照樣換錢。”
于三娘也連忙點點頭,應和道:“對,還有簪子,蘭姨說過,那個是上好的雪花銀,貴着呢!”
葉凡看着她們臉上殷切的神色,心頭劃過一絲暖流。
他笑了笑,說:“既然是三娘的嫁妝,便好生收着,工錢的事不用擔心,我來想法子。”
于二郎乜斜着眼,毒舌道:“可拉倒吧,你還能有什麽法子?”
葉凡掃了他一眼,淡淡地說:“難不成你有?”
于二郎一噎,恨恨地咬了口硬梆梆的黍面窩窩,悶着頭不再哼聲。
小錘子眨着晶亮的眼睛,崇拜地看着葉凡。
在他小小的心裏,原本以為二叔是最聰明的,沒想到原本傻乎乎的小郎君比二叔還聰明!
葉凡自己生不出小孩,就很喜歡別人家的,尤其是這種小小乖乖的。
他沒控制住自己的手,壞兮兮地捏了捏小家夥的臉。
小錘子一下子張大嘴巴,眼睛睜得圓圓的,襯着鼓鼓的腦門,小小的鼻頭,像個可愛的小玩偶。
葉凡越看越喜歡,耐着性子挑好魚刺,送到小家夥嘴邊。
小錘子吞了吞口水,悄悄地看向自家阿翁。
江裏确實有魚,卻不是人人都有工夫去撈,也并非每次都能撈到。這次是于大郎幸運,才一口氣撈到了兩條。一條給葉凡做了午飯,剩下的這條也是留給他的,就連小錘子都知道,不能碰。
知道歸知道,卻還是會饞。
于叔到底心疼孫子,在葉凡的暗示下,最終還是點了頭。
小錘子眼睛一亮,連忙張開小小的嘴巴,迫不及待地把魚肉吞了進去。
嫩嫩的!香香的!好好吃!
小家夥眯起眼,一臉幸福。
葉凡不由失笑,真該搞個直播,讓現代那些挑食的小朋友們瞅瞅,他們的生活有多幸福。
這個念頭剛一起來,腦海中就響起一個歡快的聲音:“我已經錄下來啦!”
“撲哧”一聲,葉凡笑噴了。
于家人驚訝地看向他,不約而同地想着,小郎真是變了……
***
葉凡說會想辦法,并不只是說說而已。實際上,他已經有了主意。
只是,這次關系到原身的三姐,他還真不好擅自作主。他想着請于大郎把三姐接過來,好好地商量一下。
沒想到,不等他請,葉三姐便主動來了。
天還沒亮透,門上的銅鈴便響了起來。
于嬸披着衣裳去開門,看到來人,不由吃了一驚,“三娘子,你咋回來了?”
“出了這麽大的事,我能不回來麽?”葉三姐急匆匆邁下臺階。
她嫁到了榆樹莊,就在江對岸,“古董”的事自然瞞不過她。
于嬸朝她身後看了一眼,“姑爺沒來?”
“喂鵝去了,回頭帶着二小一道過來。”
葉三姐在院中站定,褪下臂彎的籃子遞到于嬸手裏,“剛腌好的,撿幾個大的煮煮切開,給小郎加個菜。”
于嬸笑笑,“前幾日小郎還念叨呢,想吃三姐腌的鵝蛋了。”
葉三姐朝北屋瞅了眼,“還沒起呢?”
“昨晚商量事,睡得晚了些。”
葉三姐嘆了口氣,“哭鼻子沒?”
于嬸真不知道該怎麽說。自從昨日醒來,葉凡的所做所為就像突然變了個人似的,長大了,也懂事了。
莫非,這就是主母生前說的“開竅”了?
葉三姐見她不吱聲,一下子急了,“難不能又鬧了一場,摔東西了?傷到自個兒沒?”
“沒,娘子別多想,小郎好着呢!”
于嬸将她引到西屋,一五一十地把昨天的事說了一遍,尤其突出了葉凡的樂觀和淡定。
葉三姐越聽越驚訝,甚至不敢相信,“嬸兒,你說的可是真的,沒哄我?”
于嬸拍拍她的手,眼角現出濃濃的笑意,“哄沒哄你,待會兒親自瞧瞧就知道了。”
葉三姐也笑了,笑着笑着,便紅了眼圈。
若真像于嬸說的那樣,自家小弟“開竅”了,也不枉他爹這些年修橋鋪路,幫貧濟困。
葉凡是聞着早飯的香味醒來的。
一出門,便對上一張笑盈盈的臉。
葉三姐長眉杏眼鵝蛋臉,以葉凡的眼光來看,她是三姐妹中最好看的那個。同時,她也是葉家女兒中唯一一個“低嫁”的。
當年,葉家開着狀元酒坊,生意紅紅火火,葉母又是縣丞之女,來求親的人幾乎踏平了葉家的門檻。
葉大姐嫁與了縣中富戶,夫家經營着縣城中最大的酒樓;葉二姐嫁了個秀才,據說是才高八鬥,前途無量。
唯有葉三姐,二八年華,卻嫁了個比她大八歲的軍戶。
葉老爹之所以會應下這門親事,實際上是為了報恩。當年在戰場上,若不是關老爺子救了他一命,也就不會有葉家姐弟了。
葉凡還沒洗漱,就這樣頂着一顆雞窩頭跟葉三姐撞了個臉對臉。
葉三姐像小時候那樣揪揪他的耳朵,笑得眉眼彎彎,“都十六了,還跟個長不大的小娃仔似的。”
葉凡有些不自在地撓撓頭,道:“都十六了,還不是要被揪耳朵?”
姐弟兩個相視一笑。
到底是血濃于水,葉凡預想中的陌生或尴尬并沒有出現,反而有種莫名的親切感。
***
吃過早飯,葉凡便說起了正事。
葉三姐聽完,毫不遲疑地表态,“這事不必同我商量,你作主便好。”
葉凡早就料到她不會反對,不過,該說的還是要說。
“老槐樹下的酒除了有我一缸,剩下的都是三個外甥的,不跟你商量跟誰商量?”
“你是真不懂我的意思,還是在裝傻?”葉三姐戳戳他的腦門,幹脆地說,“咱爹不在了,你就是一家之主,家裏的事由你說了算,不必顧忌任何人,曉得不?”
葉凡眨眨眼,避重就輕地開着玩笑,“既然這樣,那我可真把酒起出來了。趕明兒外甥考上狀元,沒了酒喝,可不能怪我。”
葉三姐抿着嘴笑,“也不看看他老關家都是啥秧子,考狀元?比登天還難!”
話音剛落,院外便傳來一道粗犷的男聲,“誰在說我老關家的壞話?站出來,看我不打你!”
“是阿娘!”關二小揪着自家阿爹的衣角,脆生生地湊熱鬧。
葉三姐見到夫君和兒子,腰板立馬挺了起來,“我說的,你打一個試試?”
關大郎臉上挂滿了笑,“原來是關大嫂呀,小的可不敢打您。”
葉三姐憋不住,掩着嘴笑得嬌俏。
葉凡被迫啃了一盆狗糧,不免想起了李曜,心裏酸酸澀澀。
後天就上山!
收集蘑菇腿!
換時空穿梭機!
葉凡握着拳頭,手背上冷不丁傳來一個細細軟軟的觸感。
他愣了愣,打眼一瞅,便瞧見一張熟悉至極的小臉。
葉三姐前前後後生了三個兒子,“外甥肖舅”這句話單單應在了老二身上。
關二小今年剛好六歲,一張小臉清清秀秀,跟原身小時候一模一樣,就連葉凡瞅着都覺得十分親切。
許是覺得好玩,原身對這個小外甥還挺上心,時不時就要見見他。
這次,葉三姐也是為了哄他高興,才特意讓關大郎把二小帶了過來。
沒想到,小家夥在旁邊站了好一會兒,葉凡都沒注意。關二小忍不住,這才主動戳了戳他的手。
葉凡把小外甥拎到腿上,伸手去撓他的咯吱窩。
“哈哈……癢……”
“舅舅饒命……哈哈……”
關二小扭着瘦瘦的身子,抱着葉凡的脖子撒嬌。
葉凡一顆心都軟了下來,真好呀,穿越一回倒是有了不錯的孩子緣。
直到甥舅兩個玩累了,關大郎才把二小支出去,從身後拎過一個沉甸甸的柳條籃子。
葉三姐瞅了一眼,納悶道:“方才我就想問了,你不會也提了一籃子鵝蛋吧?”
“不是鵝蛋,比鵝蛋實在些。”關大郎揭開麻布,露出裏面的東西。
葉凡挑了挑眉,“還真實在。”
葉三姐可沒他這麽淡定,聲音不由地高了八度,“你怎麽……怎麽也不跟我說一聲?”
關大郎板起臉,成心逗她,“你不樂意?那我還是拎回去得了。”
“別!”葉三姐顧不得葉凡在場,當即壓住關大郎的手,面上微微泛着紅暈,“我這不是想着二郎那邊麽……你可同他商量了?”
關大郎把籃子往葉凡跟前一推,豪爽道:“這麽點小事,我還做得了主。”
“這哪裏是小事!”葉三姐不滿地白了他一眼,眼波流轉間,卻是滿滿的情意。
葉凡又一次被塞了一盆狗糧,壞心眼地插到兩人之間,單刀直入地問:“這是怎麽回事?”
葉三姐頓了頓,三言兩語地解釋了一番。
原來,這些錢原本是打算給關家二郎娶媳婦的。
葉三姐昨天一夜沒睡,有那麽一瞬間也打過這些錢的主意,然而,想到關家兄弟們的情況,終究沒好意思開那個口。沒想到,關大郎竟主動送了過來。
葉三姐背過身,偷偷地抹起了淚。感動的。
關大郎哪裏受得住媳婦哭?粗大的手小心翼翼地拍在她背上,好聲好氣地哄。
葉凡在記憶裏搜了好一會兒,這才想起來,關大郎底下有一串弟弟,除了他,其餘的都是光棍漢。
說到底,就是窮。
看着滿滿一籃子或新或舊的銅錢,不難想象,這家人是如何起早貪黑地養鵝、賣鵝蛋,又是如何一個子一個子地攢了這些。
葉凡沒清高地拒絕,也沒自私地收下,而是冷靜地問:“二郎哥可是相中了人家?何時下聘?”
“說的是三月初六。”葉三姐讷讷地道,到底覺得對不住小叔子。
關大郎擺擺手,“回頭我跟媒人說一聲,晚幾天也使得。”
葉凡微微一笑,道:“用不着。”
他站起身,拱着手,朝關大郎深深地作了個揖。
關大郎愣了愣,連忙去扶,“這是做什麽?”
要知道,原身可是葉家的小太陽,所有人都習慣了圍着他轉。葉小郎如此“纡尊降貴”,還是開天辟地頭一遭。
關大郎頗有些不适應。
葉三姐收回手,低低地說:“你便受着吧,應該的。”
葉凡直起身,認真道:“這次多謝姐夫出手相助。倘若事情順利,不出月底,我便将錢如數奉還。”
說這話時,他的眼中滿是堅定,渾身上下散發着令人信服的力量。
夫妻二人對視一眼,皆從彼此眼中看到了驚訝,還有欣慰。
用過午飯,一家三口相伴着出了葉家窯洞。
葉三姐仰起臉,瞧着天上的日頭,長長地舒了口氣。
“老天有眼,我葉家算是有望了。”
關大郎附和地點點頭,“岳丈做了大半輩子善事,合該有好報。”
葉三姐偏過頭,對上自家夫君粗犷的臉,沒頭沒尾地來了句,“幸虧二小不像你。”
關大郎嘿嘿一笑,“我也覺得,還是像小舅子好,白白淨淨,跟個讀書郎似的。”
葉三姐笑了笑,一手挎着籃子,一手牽着兒子,邊走邊同夫君念叨家常。
“來年多孵幾只小鵝,若能賣上錢,便把大小、二小送到學堂去。”
“都聽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