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薄面皮的小郎君】

當天傍晚, 下了工,便有一波波人湧到老村長家, 直言想要落戶籍。

老村長笑呵呵地記下了人數, 轉天便坐着葉家的牛車去了縣裏。

譚縣令對此十分重視,當即攜同兩位主薄, 拿着戶冊到了韓家嶺。

災民們眼瞅着大寧縣的父母官如此親民, 最後的一絲猶豫也消失了,當即跪下來, 連連叩首,殷切地表達着想要落戶的心願。

譚晖不過而立之年, 滿腹才華, 一腔熱血, 卻因不善鑽營,只能困于這偏遠之地。就在他将将要認命的時候,偏偏發生了這樁事。

此時的他立于高崗之上, 看着那一張張飽經風霜而又滿含期待的臉,少年時的抱負不由地湧上心頭。

他當即叫來衙役, 從葉家借了宣紙、書案,同兩位主薄一起将災民們的姓名面貌等一一記下。

從清晨到日落,三人飯都沒顧上吃, 卻連兩成都沒錄完。

譚縣令年輕,不覺得什麽,可憐那兩位主薄,早已年過半百, 寫到最後連筆杆都握不住了。

好在,第二日,李曜派了府中的幕僚施以援手,終于趕在黃昏之時将災民悉數記錄在冊。

老幼婦孺加起來總共一千三百零四口,不僅一個沒少,甚至比先前還多了一些。

經過商議,這些人并沒有歸入韓家嶺,而是組成了一個新的村落——北來村。

北來村沒有村長,暫時由韓家嶺的老村長兼任,倒是推舉出來一個管事兼跑腿的,就是最初前來應工的那位讀書人——廖椁。

至于新村落的選址,譚縣令請示過李曜之後,将韓家嶺西邊的荒丘分給了他們。

說起來,韓家嶺北邊被韓嶺山擋着,南邊被晉江攔着,交通不便,土地貧瘠,雖然是大寧縣占地最廣的村子,卻也是最窮的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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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十年下來,村裏的娘子能外嫁的全嫁出去了,稍稍有些門路的漢子們也都搬到了縣城,剩下的老的老,窮的窮,加起來不過八十餘戶。

因此,雖然把宅園地分出去一半,實際對于村民們來說并沒有多少損失,相反,還得了些永業田作獎勵,這才是農家人的根基。

接下來,埋界碑,分田地,選宅園,一項項指令有條不紊地施行下去。

至于那些為數不多的永業田,有人分到好的,有人分到差的,有人分得多些,有人分得少些,卻沒人有意見。

與背井離鄉、颠沛流離相比,能踏踏實實地落了戶、有了田,家裏的娃娃還能念書,對于他們來說已經算是做夢都求不來的好事,即便将來有機會回到家鄉,說句“榮歸故裏”都不為過。

附近的村子得了信,由裏正,也就是關大郎帶頭,拉着米,馱着面,拿着鍋碗瓢盆、針線布料送了過來。

算是喬遷之禮,也是鄉鄰們的心意。

至此,北來村正式錄入了大寧縣的縣志,成了本縣人口最多的一個村。

那些外來戶真真正正摘掉了“災民”的帽子,成了大寧縣北來村的村民。

盡管大夥守着不同的風俗,操着各異的口音,卻實實在在成了最親的鄰裏。

做完這一切,譚縣令才想起來,此事應該報與京城那位,哦,對了,安州的守官也要支會一聲。

寫折子時,他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如今,在這大寧地界,竟是只知長安侯,而不知官家了。

***

葉凡也不急着蓋菌房了,眼下最要緊的就是把北來村的窯洞挖出來。

別看村裏有一千多人,卻以婦人、孩子為主,年輕力壯的早被李曜撬走了。

李曜對此也幫不上忙,他家的部曲要麽原籍河東,要麽自京城而來,根本沒住過窯洞,更不會挖。

關鍵時刻,還是關大郎站出來,領着附近幾個村的挖窩能手,選了宅基地,刮了崖面子,熱熱鬧鬧地幹了起來。

最好挖的要數“崖莊窯”,只要倚着山畔,利用崖勢,将崖面削平,往裏打通便可。

然而,大多數村民分到的宅基地并不臨崖,便商量着幾家合到一起,挖上一處“土坑窯”。

葉凡家住的就是土坑窯。

需得将平地挖一個長方形的大坑,然後将坑內四面削成豎直的崖面,再在四面崖上挖窯洞。

這是當地最常見的一種,挖起來也最費工夫。

北來村的村民心存感激,漢子們跟着挖土刨樹,婦人們便準備好米面糧食,每頓飯都做得油水十足。

這天,葉凡到這邊轉悠,看見幾個婦人在村口架起大鍋,鍋上搭着個奇怪的架子,架子中間有一個箸籠模樣的圓桶,懸在鍋上。

鍋裏燒着滾開的水,蒸騰的熱氣熏得人臉色發紅。

一位婦人往圓筒裏塞了一團灰撲撲的面團,繼而抓着架子上的把手重重一壓,底下竟冒出圓溜溜的面條,拿薄刀片一抹,長長的面條便落到了鍋中。

長長的面條随着滾水上下翻騰,過了片刻,另一人拿着一對長長的木筷子,一攪,一夾,灰褐色的面随即落到了粗陶大碗裏。

第三人接過碗,即刻灑上蔥花、香芹、蘿蔔條,滾熱的油臊子往上一澆——

“咕咚”一聲,葉凡吞下一大口口水。

婦人們紛紛回頭,看見是他,既欣喜,又緊張。

“小郎君來喽?”

“還木吃飯吧?”

“坐着麽,俺去給你打碗面!”

葉凡很想客氣地推辭一下,然而,聞着那香出十裏地的油臊子味,怎麽也挪不開腿。

有位年長些的婦人,想來是幾人中領頭的,笑盈盈地說:“昨個兒殺了兩頭羊,今日便熬了羊油,炖了蹄子,做出些油臊子,剛好煮幾碗饸饹面,給那些做活的兄弟們嘗嘗。”

說着,便把熱騰騰的面碗塞到葉凡手裏。

葉凡挑起一筷子,就着蔥花水芹一起咽下,眼睛頓時亮了起來。

“我從前吃過饸饹面,可沒這麽勁道。還帶着股說不上來的香味,就像面裏和了油似的。”

“小郎先前吃的許是冬麥壓的,發白,也軟。這是俺們那邊的做法,荞麥、莜麥兩摻着,做出來就是這個樣兒。”

大半碗面吃下去,葉凡才想起來這幾位婦人的來頭——正是最初被廖椁帶來應工的那幾個。

葉凡聽于嬸念叨,她們都是從代州雁門縣來的,家裏的漢子打仗丢了性命,又趕上天災,婦人們活不下去,只得抱成團,帶着娃,一路南下。

說來也是幸運,這些人先是碰上了廖椁,又遇到了葉凡,不然的話還真不知道會怎麽樣。

葉凡冷不丁想起家裏那幾袋荞麥粒,不由問道:“嫂子可會炒荞麥茶?”

“小郎算是問對人了。”婦人笑笑,指了指旁邊那位剁芹菜的,“我這英妹子從前便是賣苦荞茶的。”

葉凡一喜,道:“可否勞這位嫂子炒些來吃?”

英娘長得瘦高,面色微黑,一雙眼睛十分有神,“那物是俺們窮苦人家喝來治病的,小郎炒它做什麽?”

葉凡笑笑,“有大用。”

英娘也笑了笑,又問:“可有荞麥?”

葉凡點頭,“多的是,工錢……”

英娘擺擺手,“咱們這幾條命都是小郎給的,說什麽工錢!”

婦人們皆是點頭。

為首的那位喚作徐娘,拿碗盛了兩個焦香的羊蹄子端到葉凡跟前,“正要給您送去,剛巧就來了,趁熱吃了罷。”

葉凡實在是饞得慌,便咧開嘴笑笑,不客氣地吃了起來。

對面坐着個年輕的婦人,懷裏抱着小娃娃。

娃娃許是餓了,舞動着細瘦的小手扯他娘的衣裳。

婦人也不避諱,當即拉開領口,喂起奶來。

彼時,葉凡正啃着羊蹄,黑亮的眼珠滴溜溜轉着,打量着周遭的景物。

冷不丁瞧見小娃娃吃奶,嫩白的面頰頓時像秋後的柿子般,紅了個透。

他慌忙背過身去,一手抓着一只羊蹄,招呼也不打就跑了。

婦人們面面相觑,“小郎君這是怎麽了?”

喂奶的婦人抿着嘴,“撲哧”一聲笑了起來。

大夥紛紛回過味,也是忍不住笑。

其中以英娘笑得最歡,“哈哈哈……他才多大,就知道害臊了?”

徐娘掩着嘴,“到底是個小郎君,面皮薄!”

是呀,不過是個小郎君。

在此之前,葉凡被擡得太高了——葉善人,小仙童,大恩公……怎麽聽都像隔着一重天地似的。

經過這麽一出,至少在婦人們眼中,他又變回了那個有血有肉的小郎君,一個會饞嘴,會害臊的少年人。

總歸比仙童之類的,更顯親切。

***

與此同時,京城中。

譚縣令的折子擺在禦案上,年邁的皇帝眯着眼,從頭到尾瞅了一遍,當即露出輕蔑的笑。

“李家那小子怎麽想的,大好的前程不要,偏偏跑去那鳥不拉屎的地方。這就算了,還非得整出這麽一樁事!”

“收攏災民?他有多少糧、多少地,經得住這麽折騰?你說,他是不是傻?”

宮人垂了垂手,笑呵呵地說:“聖人說得極是。”

老皇帝歪在龍椅上,晃着腦袋,嘴裏喃喃地念叨着:“傻,果然是傻……”

宮人面上應和着,心裏卻嗤笑一聲,指不定誰傻呢!

另一邊,安州比京城更早一步收到了大寧的邸報。

安王可不像官家那般昏庸,他立即看到了災民背後的利益,甚至,不憚以最險惡的用心來忖度李曜的目的。

世子安槐是安王最器重的兒子,父子二人在書房商議了大半夜,依舊沒想出對付李曜的法子。

說到底,還是因為李曜這人武力值太強了。

百姓們不知情,胡編亂傳,他卻是知道的,什麽“以一己之力單挑契丹三千将士”,這話實在是太含蓄了。

豈止是三千将士?

安王親眼所見,李曜腿上帶着刀傷,後心插着羽箭,硬生生闖入契丹王庭,連誅三位親王,契丹老皇帝的人頭在燕京城樓整整挂了十日!

當時,安王就站在李曜身後,袖中的弩箭都準備好了,愣是沒敢放出去。

再者說,李曜的根底也太深了。沒人相信他真的交出了“所有的”兵馬。

除此之外,安王心裏還有一個疑慮,他長得太像那個人……太像了。

那天,安王的書房亮了整整一夜,府中上下皆是戰戰兢兢。

除了安榮。

自打春日從葉凡那裏買了藥酒,之後每隔一月,他都會派安回去上一趟。

就在上月,安回帶來一個有趣的消息——韓家嶺在種樹,一種奇形怪狀,聽說可以長糧食的樹。

從那時起,安榮更加肯定,這葉家小郎君定然不是池中之物。

災民的消息剛傳到安王府,安榮立即想到,此事多半跟葉凡有關。

當初,葉老爹不遠千裏送來糧草,正好收入他的軍中,且解了他的燃眉之急,這份恩情安榮一直記在心裏。

葉家小郎,不辱乃父。

安榮眼中閃過一絲贊賞,轉身拿來一匣金餅,交給安回,“秘密送去韓家嶺,親自交與葉小郎。”

權當是出一份力吧!

畢竟,災民中也有安州百姓。

畢竟,皆是天下之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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