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黑暗料理, 甘之如饴】

這幾日,北來村在挖窯洞, 除了關大郎帶去的那些熟手, 附近幾個村子的青壯們都自發地過去幫忙。

大夥天不亮就開工,黑透了才歇下, 就這樣過了十來日。

這天, 于大郎從那邊回來,頭上身上糊着一層土, 臉上的汗珠子同黃土混在一起,和成了一道道的泥印, 既好笑, 又辛酸。

葉凡拿了雞毛撣子, 想幫他清理。

于大郎哪裏肯讓他動手,忙把雞毛撣子接過去,背着手從上往下掃。

葉凡注意到他的姿勢有些別扭, 尤其是擡肩的時候,竟嘶嘶地吸着氣。

“大郎哥, 是不是傷着了?”

“沒,背幾筐土,哪裏會傷着。”于大郎沖他笑笑, 臉上被泥糊住,顯得牙齒尤其白。

說着話,一不留神,領口被雞毛撣子勾住, 露出大半個肩膀。

葉凡一眼就瞧見,他那肩上竟磨得紅腫一片,起了好幾個大血泡。

于大郎忙把衣服拉上,不好意思地道:“這些年日子過得好,皮兒都薄了。”

葉凡皺了皺眉,問:“這是讓背筐硌的?”

于大郎沒答,只是咧了咧嘴,說:“沒啥,都得這樣。”

屋裏,于嬸喊吃飯,倆人沒再說啥,各自洗了手坐到飯桌上。

席間,于叔問起挖窯的進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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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大郎喝了口米湯,道:“這會兒土幹,不好挖,這麽多人一起幹,才将将弄好了西邊的崖壁。”

“你們年輕,沒經過事,哪裏知道這挖窯洞就得是‘就幹不就濕’,若挖得太急,土中水分大了,窯頂就容易塌。”

于大郎點點頭,“還真是,昨兒個挖土坑院的時候,差把人埋裏面。”

“慢工出細活,且得好好地挖上倆月。”

于大郎應了聲,下意識動了動肩膀。

葉凡看見了,趁機說道:“嬸子,回頭給大郎哥拿些藥吧,肩膀都磨出泡了。”

于嬸一聽,不由笑了起來,“莊戶漢子,哪裏就那般嬌氣了?等泡破了,再磨一磨,長出繭子就再也不怕了!”

葉凡端着飯碗,順着她的話想了想,就覺得自己的皮也破了似的,忙晃了晃肩膀,嘶嘶地吸着氣。

這模樣把大夥逗得直笑。

雖然于家人覺得沒啥,葉凡卻上了心。

且不說血肉之軀經不經得住那樣折騰,單說這時節,又是汗又是土,萬一發炎感染麻煩就大了。

吃完飯,他堅持讓于二郎去東邊棗花村找老郎中配了藥,不光是給于大郎的,那邊幹活的漢子們,凡是破皮受傷的都有份。

之後,他便鑽回自己屋子,插上門栓,讓胖團在系統商城搜索滑輪。

波爾發現他上線,主動接通了視頻。

“陛下親自檢查了那些茶樹,非常滿意,并誇贊你很用心。”

“滿意就好。”葉凡笑笑,“實驗結果出來沒,哪樣茶葉效果最好?”

“是你新給的那種,苦荞茶。”

“竟然是苦荞茶?”這對葉凡來說無疑是極大的驚喜,“這下省事了。”至少不用再跑大老遠去買了。

波爾眨眨眼,“為什麽先前沒有見過這種茶葉,帝國資料庫裏也沒有記載。”

“确切說它不是‘茶葉’,而是種子,是用荞麥的種子炒成的。”

“果然是種子。”波爾自言自語般念了一句,“我可以換一些嗎?”

“不用換,直接送你。”葉凡笑笑,如實道,“這東西在我們這裏不值錢,窮苦人家既當糧食吃,又拿來治治小病小痛,價錢上跟先前那些茶葉沒法比。”

雖然他這麽說,波爾依舊十分感激。

葉凡走進了隔間,視頻窗口也跟着他移了過去。

隔間不大,原本是個雅致的小書房,這會兒被他弄成了倉庫。

他從角落拖出一只麻袋,摳開一個小洞,裏面是一粒粒棕褐色的荞麥粒。

波爾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還有欣喜,“這麽多?”

“這東西我們這兒就能種,要多少有多少。”

前幾日李曜還跟他說,如果苦荞茶能代替原先那些茶葉,他們大可以開個荞麥園,一年種上兩季,這東西不挑時節,春播、秋播都能長。

葉凡心裏琢磨着,手上點了傳送鍵,一陣刺眼的光芒閃過,麻袋消失在原地。

屏幕那頭,波爾寶貝地抓摸了摸,說:“你是不是在找滑輪?我可以給你選幾級木鐵結構的。”

葉凡笑笑,“再好不過。”

剛才他找了好一會兒都沒選中合适的,就是因為系統商城的東西太過“高科技”了,葉凡再大膽也不敢拿來用。

波爾做事一如既往地靠譜,不過三分鐘的工夫,就打包好給他傳了過來。

除了鐵滑輪,還有配套的鋼絲繩、鐵鈎,以及相連的橫木。

葉凡看了看說明書,要只再埋上一根木柱子就能用了,還真方便。

他調出系統面板,手指放在“貢獻值”一欄,“多少點數?我轉給你。”

“不要點數。”波爾有些不好意思,“可以再要一些炒好的苦荞茶嗎?給刺刺喝。”

葉凡挑挑眉,“那你可賠本了。”

波爾眨眨眼,“我倒覺得賺了。”

兩個人相視一笑,又是一次愉快的交易。

***

第二天,葉凡自己趕着牛車,拉着整整十組滑輪去了工地上。

村頭的土坑院挖了一半,還沒成形,漢子們正打着赤膊,一筐筐往外背土。

這些人和于大郎昨天晚上的模樣差不多,渾身是土,滿頭大汗,肩膀上起着大大小小的血泡。

然而,卻沒有一個人叫苦叫累,反而樂呵呵的,看到葉凡,紛紛笑着打招呼。

有人說:“多謝葉小郎的藥,俺長這麽大還是頭一回用藥。”

也有人說:“可別這麽糟蹋錢了,起倆小泡,哪裏用得着上藥?”

葉凡笑着應和,“我這次拿來樣東西,若能用上,以後還真不用買藥了。”

大夥一聽,也顧不上背土了,三三兩兩地圍了過來。在他們的觀念裏,葉凡拿出來的都是稀罕物,別管吃得用的,能瞧上兩眼就是福氣。

剛好,土坑邊上立着個木柱子,葉凡請人把橫木拿楔子釘上,挂好滑輪,安上鋼絲繩、鐵鈎,一個手動的“起重機”便弄好了。

村民們好奇地看着,“這是啥玩意兒?”

葉凡笑笑,故意賣了個關子,“你們信不信,我一口氣能弄上三筐土來。”

大夥一聽,紛紛咧開嘴,有的只笑着不說話,也有的搖搖頭,擺明了不相信。

有幾個本村的年輕漢子,跟葉凡熟悉些,便起哄道:“別說三筐,葉小郎若能背上半筐來,哥幾個往後就認你當老大。”

“呵,那我可真賺了。”葉凡撸起袖子,作勢要發力。

于大郎忙走過來,勸道:“小郎別聽他們瞎起哄,這活你沒做過,不知道有多重。”

“我這不有幫手麽!”葉凡敲了敲木柱子,“大郎哥,還得勞你幫個忙。”

年輕漢子們紛紛叫起來:“嘿,找人幫忙,這可不算啊!”

葉凡揚着下巴,“沒說讓他幫我背,大郎哥,挂到鈎子上便好。”

于大郎依舊有些擔憂,不過,還是照着葉凡說的,把三個裝滿黃土的筐子摞到一起,挂到了鐵鈎上。

葉凡站在坑邊上,拉着繩索的另一頭,只聽吱吱紐紐一陣響,那三個沉甸甸的大土筐竟真的離開地面,一點點升到了坑邊上。

筐子确實太重子,葉凡難免覺得吃力,掌心被磨得火辣辣的。

不過,當着這麽多人的面,他哪裏肯丢了面子?只得咬牙挺着,終于,三個筐子升到坑邊。

不用他吭聲,早有人跑過去,拽着繩子拉到平地上。

大夥驚得不行,七嘴八舌地說:

“葉小郎君莫非天生神力?竟藏得這般深!”

“三大筐土,還真就提了上來!”

“看着瘦瘦弱弱的,當真是人不可貌相。”

“……”

還有人推搡着那幾個年輕漢子,撺掇着他們認大哥。

葉凡揚着下巴,抱着手臂,笑眯眯地瞅着他們。

那幾人一個個搓着手,紅着臉,蚊子似的嗡嗡道:“老大……”

葉凡掏掏耳朵,看向左右,“剛剛有人說話了?我咋沒聽着?”那模樣,十足的像個大反派。

大夥笑嘻嘻地給他幫腔,“大點兒聲!”

漢子們相互看了一眼,心一橫,扯着嗓子嚷道:“老大!您能耐!”

葉凡沒繃住,咧着嘴笑了起來。

直到笑夠了,他跟大夥說起了滑輪的原理和用法。

雖然那些受力原理啥的沒人聽懂,不過,村民們都知道了,這玩意用。

不用葉凡說,他們就一個挨一個地試了起來。

随着一筐接一筐的土輕松而快速地從坑裏提上來,村民的心情也由最初的好奇漸漸轉為敬畏。

他們明裏暗裏地看向葉凡,不由地想起那個關于“白鹿仙童”的傳說。

葉凡一眼就看透了衆人的想法,苦笑着解釋:“這東西可不是我想出來的,書上早有記載,公輸班和墨子的事跡你們聽過沒?他們才叫厲害。”

“又是書上寫的?”

“念書用處這麽大呢?”

“看來,非得讓娃去學堂不可!”

村民們被葉凡引導着,關注點從“仙童”轉到“讀書”上。

葉凡有點小得意,他也算為“破除迷信,宣揚科學”出了那麽一點點力吧?

有人注意到那些滑輪和鐵鈎,感嘆道:“這此鐵疙瘩,可得花不少錢吧?”

“沒事,這東西是侯爺給的。”葉凡毫不猶豫地把鍋甩給李曜,完了還擅自加戲,“侯爺說了,這些要是不夠,他那兒還有。”

村民們愣了愣,紛紛躬身,“草民等謝過侯爺!”

葉凡哈哈一笑,大大咧咧地擺擺手,“怎麽突然這麽鄭重?回頭見了他再謝不遲。”

大夥看着他,一臉的欲言又止。

尤其是被他逼着叫老大的那幾個,紛紛紮着腦袋,肩膀一顫一顫,明顯是在偷着笑。

于大郎咳嗽一聲,暗地裏給他使眼色。

葉凡意識到不對勁兒,扭頭一看——

李曜不知道什麽時候竟站到了他身後,此時正噙着笑瞅着他。

葉凡眨了眨眼,當衆甩鍋被正主抓到什麽的,這就尴尬了。

“哈、哈哈,那什麽,你來接我了?”

卧槽!這叫什麽話!

葉凡敲了敲腦袋,正要改口,李曜便不輕不重地“嗯”了一聲。

呃……

葉凡耳尖充血,暗搓搓拿眼瞪他,這麽多人呢,都不知道低調點兒!

李曜勾了勾唇,轉身道:“走吧。”

磁性的聲音仿佛帶着魔力,葉凡不由自主地擡起腳,小尾巴似的跟在後面。

牛車也不管了,滑輪也不顧了,眼中只有那個背着手,緩緩前行的身影,高大而可靠。

直到走出老遠,李曜才率先打破沉默,“那物,叫滑輪?”

“啊?”葉凡呆呆的,臉上的熱度依舊沒褪下去。

李曜曲起手指,敲敲他腦門,“熱傻了?”

被攻擊了,葉小凡立馬恢複清醒,“你才熱傻了。”

他瞄了眼李曜身上樣式繁複的常服,撇撇嘴,“這才七月半,就穿這麽多件,不怕上火呀?”

絕不承認是因為他穿起來太有型而嫉妒!

李曜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經地說:“近日秋燥,确實有些不适。”

诶?!

葉凡頭頂的小燈泡頓時亮起來,臉紅呀,嫉妒呀都顧不上了,一心拉着李曜看,“哪裏上火了?吃藥沒?”

李曜遮住眼底的笑意,稍稍矮下.身子,把嘴角的燎泡指給他看。

葉凡抿抿嘴,“活該,這地方這麽幹,你還一天到晚穿成這樣,八成也沒好好喝水吧?不上火才怪!”

雖然嘴上說着兇巴巴的話,眼裏的心疼勁兒卻是藏不住。

李曜十分受用。

葉凡就像個小管家婆似的唠叨起來,“回頭我給你泡點菊花酒,你有應酬時就喝那個,其他甜的辣的先戒了。”

以李曜如今的地位,還真沒有不得已的應酬,不過,葉凡的關心他卻不會推掉。

“好。”

“還有,多喝水,一天照着八壺喝,水裏放點金銀花——金銀花家裏有麽?”

“叫他們去買。”

葉凡見他這麽聽話,心頭泛上絲絲的甜。

擡頭看見東坡上那些桑葚樹,十棵裏活了八棵,如今正精精神神地長着,映得坡上一片陰涼。

葉凡随口說道:“今年是吃不上了,明年結了桑葚我得多摘點,一半拿來吃,一半泡桑葚酒,到時候你可別舍不得?”

“舍得。”長安侯大人毫不猶豫地應道。

完了還覺得不夠似的,補充道:“都給你留着。”

嘻嘻!

葉凡晃着頭頂的小揪揪,美滋滋地回了家。

于嬸正蹲在井邊洗菜,葉凡瞅了瞅,鋸齒狀的葉子,小黃花,看着倒像是蒲公英。

果然,下一刻,于嬸便主動說道:“近來天氣幹,三娘采了些婆婆丁,今兒晚上拌個涼菜,下下火。”

葉凡看着滿滿一大竹籮,轉了轉眼珠,笑嘻嘻地說:“嬸兒,勻我點兒呗!”

于嬸失笑,“小郎若要盡管拿,說什麽勻不勻的!”

葉凡咧了咧嘴,胡亂洗了兩下手,便往盆子裏一抓,滿滿兩大把,就那樣抓着去竈間。

于嬸納悶,小郎這是要幹啥?

很快,就有了答案。

只聽叽哩咣啷一通響,緊接着傳來葉凡驚慌的叫聲:“嬸兒!幫忙看看火,燒出來啦!”

于嬸一頓,慌忙跑到竈間。

只見竈膛外面燒起了一尺多高的火舌,她面上一變,也不怕燙,當即抓起木柴往竈膛裏塞。

還來不及松口氣,只聽“轟”的一聲,鍋裏的油也着了。

于嬸抓着瓢,正要去舀水,就見葉凡抄起盤子,把蒲公英扣了進去,完了還機智地蓋上鍋蓋。

于嬸愣住。

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說:“小郎君想吃啥?交給我就成,哪裏用得着自己動手。”

“做給別人吃的。”

葉凡沒好意思說,他是想親手給李曜做一頓“愛心餐”,就像從前他給自己做的那樣。

想到從前李曜做飯的樣子,葉凡猛地捶了捶腦袋,“壞了!應該先放花椒的。”

“唔……現在放好了,他說過,不放花椒不好吃。”說完小心地把鍋蓋掀開一條縫,丢了一大把花椒進去。

于嬸嘴角一抽,放了也不見得好吃!

确實,那蒲公英盛出來的時候,糊的糊,生的生,根都沒切,葉子上挂着黑乎乎的花椒粒。

這麽一盤黑暗料理,從進了李家大門,到端至李曜面前,不知道經了多少人的手。

下人們紛紛想着——

該不會有毒吧?

葉家小郎君想害侯爺不成?

那麽可怕的東西,侯爺瘋了才會吃!

沒人知道,此時,他家侯爺正端坐在飯桌前,拿着筷子,一根根夾起來,從容而優雅地放進嘴裏。

盡管花椒太麻。

盡管忘了放鹽。

長安侯大人的上揚的嘴角,始終沒有壓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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