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出事了】
近來, 十裏八鄉又有了新的談資——
北來村出了一樣“神物”,叫滑輪, 安上這東西, 就連垂髫小兒都能輕輕松松拉起一擔大石。
譚縣令來了趟韓家嶺,親手拉動繩索, 借助滑輪吊上來一筐黃土。
仔細觀察着滑輪的構造, 譚縣令面上現出驚訝、凝重等複雜的神色。
他曾在《墨經》中看到過相關描述,卻遠沒有眼前這物來得精巧, 倘若此物能普及開來……
譚縣令沉吟片刻,敲響了李家大門。
李曜在書房接待的他, 琉璃盞中泡的是金銀花茶。
譚縣令顧不上喝水, 硬着頭皮請示道:“侯爺, 此物可否容下官繪制一份……呈至聖前。”
說這話時,他心裏帶着幾分決絕,甚至已經做好了被斥責、被防備的心理準備。
沒想到, 李曜根本沒理他。
他不緊不慢地執起琉璃盞,小小地飲了一口, 微苦的味道在舌苔上蔓延。
書案上放着一個胡亂包裹的油紙包,裏面包着整整一斤曬幹的金銀花,是葉凡從百草堂買來的。
特意給他買的, 說是袪火生津解秋燥。
長安侯大人咂了咂嘴,嗯,這百草堂的金銀花,有點甜。
譚縣令稍稍擡頭, “侯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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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遲疑什麽?”李曜淡淡地開口。
譚縣令頓了頓,思忖着如何回話。
李曜沒等他回,繼續道:“我以為譚大人是個明白人——你十年寒窗,幾進科場,即便被排擠到這彈丸之地依舊心存期待,為的是什麽?”
這話猶如最後一點火星,徹底燃起譚縣令近日來所思所慮。
他閉了閉眼,不自覺地說出了心底最真實的想法:“為了國泰,為了民安,為了普天之下的百姓!”
不是為了龍椅上那個昏庸的君王,也不是為了眼前這位只手遮天的長安侯,只是為了窮苦的百姓,為了讀書人的骨氣,為了胸腔內的良心!
“記住你的話。”
李曜放下茶盞,長身玉立。
“莫辜負。”
譚縣令猛地擡起頭,難以置信地看向李曜。
在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對方的背影。
即便只是一道背影,依舊萦繞着傲氣,支撐着傲骨。
不愧是戰神,他靠的永遠不是陰謀詭計,勾心鬥角。他不屑,也不需要。
直到出了李家大門,譚縣令胸內依舊回蕩着一股浩然之氣,他回身去望,不由地生出一個大膽的想法——
倘若是這人……
倘若是這人坐在那個位子上,這天下該會是何等模樣?
***
此時,還有一個人,也在念叨李曜。
“侯爺說了,過了中秋節學堂就開課。這些天家裏有小孩的就帶過去讓先生認認,若是人多還得分班。”
“那學堂我見了,又大又亮堂,書案都是新打的,坐墊是葦葉編的,聽說等着天氣冷了,還會配上一層皮子,啧啧,侯爺可真舍得。”
葉凡手裏抓着一只綠生生的大蓮蓬,一邊笨拙地摳着蓮子,一邊吹着自家前男友。
關大郎配合地笑笑,“說得這麽好,我都想進去念書了。”
關二小脆生生地插嘴,“爹你太老了,先生才不要!”
關大郎哈哈一笑,敲了自家兒子一個腦瓜崩,“那你就好好學,把你爹這份一并學了。”
關二小丢給他一個賤兮兮的小眼神,仿佛在說“你就瞧好吧”。
逗得大夥都笑了起來。
葉凡笑得手直抖,好不容易摳出來一顆蓮子,還掉到了地上。
正懊惱,袖口便被拽了拽。
葉凡扭頭一看,虎頭虎腦的小外甥正巴巴地瞅着他,黑乎乎的小手裏攏着一把白白胖胖的蓮子,尖尖的一小堆,少說得有幾十個,不知剝了多久。
葉凡的心尖顫了顫,擺出自認為最和藹的笑,“三小,這是給舅舅的?”
小家夥不吭聲,只一骨腦放到桌子上,逃也似的跑到竈間。
葉三姐正捏包子,滿手的面,冷不丁被關三小抱住大腿,不由失笑,“這是咋了?”
小家夥把臉埋在自家娘親腿上,不吭聲。
葉大姐指指他紅透的耳朵,又指了指院內的葉凡,悄悄說,“花了老大工夫剝的蓮子,全給凡子拿去了,許是得了誇獎,正害羞呢!”
葉三姐朝着屋外瞅了眼,忍不住笑。
她知道,三個小子都喜歡葉凡,只是從前葉凡只關注二小,其餘兩個便沒争過。
自從送了那三只小灰兔,再往後,不管是吃食,還是玩意兒,三個娃都是一人一份,老大和老小也就敢表現表現了。
院子裏。
葉凡敲了敲關二小的頭,煞有介事地說:“你瞧瞧,有人見天介說要孝敬舅舅,結果呢,還不如小三寶。”
關二小轉了轉眼珠,抓起一只大蓮蓬,當即表态:“我這就給舅舅剝,一定比三小剝得還多!”
大夥又是一陣笑。
就連少年老成的樊大郎都不由露出了笑意。
說起來,今日一家人之所以聚在一起,是為了慶祝食肆重新開張。
葉大姐按照葉凡說的,找能工巧匠打了匾額、刻了菜牌,又燒了一套簇新的大陶碗,連帶着廣口淺底的大湯盆一口氣打了十來只,專門用來裝各式小菜和澆頭。
屋子也重新裝修過,原本的土牆抹了一層白灰,又訂上木板,地上也鋪了青磚,既幹淨又新潮。
葉大姐原本心疼錢,不肯這樣弄,葉凡便想了個法子,讓關五郎弄好了木板,自己掏錢買了青磚,給她堆到門口,不用也得用。
葉大姐嘴上埋怨着,心裏卻熱乎乎的,只要有人問,便要借機把自家兄弟誇上一通。
開張這天,葉大姐沒打算賣錢,只把親朋好友叫上,好好地熱鬧了一番。
葉凡拿過來兩挂鞭,挑在竹竿上“噼哩叭啦”一通炸。
這下,就連城外的村子都知道了,城門口開了家面館,名字取得新奇,叫“便(bian4)宜面館”,一語雙關,意思是這家的面做起來方便,買起來便宜。
左鄰右舍也知道了,葉大姐果然有個好兄弟,竟舍得花錢買鞭炮——要知道,這年頭火.藥可是稀罕物,光有錢還不一定能買到。
葉凡自然不是買的,而是厚着臉皮從李曜那裏讨來的,為此還讓人家占去了許多便宜。
嘻嘻,不必提。
此時,已過了晌午,送走了外客,只剩下至親。
葉大姐舍不得讓他們走,剛好,後廚還剩了不少東西,就想着蒸鍋包子,就着鹵味、澆頭吃一頓,晚上回去就不必再開火了。
葉凡愛熱鬧,當即應下。
葉三姐一見,也不好推辭,只得厚着臉皮留下來。
好在,都是至親姐妹,也不必太過講究。
葉大姐瞅了眼櫥櫃上那個包裝精美的點心匣子,不由嘆了口氣,“一家子骨肉,單就少了一個。”
葉三姐聲音微冷,“她不向來如此麽?凡子磕了腦袋都沒去瞅一眼,今兒個能來算是給你面子。”
葉大姐拿眼橫她,“我怎麽聽你這話,帶着一股子怨氣?你也知道,她身不由己。”
葉三姐把包子扔在蓋簾上,語氣放軟了些,“我就算怨,怨的也不是她——不,也怨她,怨她怎麽就不争點氣,竟讓人當個粉團子似的揉圓捏扁!”
“你倒人人都跟你似的命好,攤上個好漢子?”葉大姐往鍋裏湯了瓢水,話音被水聲遮住,有些模糊。
葉三姐一頓,面上顯出幾分局促,“阿姐,我沒別的意思……”
“我知道。”葉大姐白了她一眼,“你也別多心,我就是想着,二娘啥時候是個頭呀!”
“若能生個娃,興許能好點。”
“是啊,生個娃就好了。”
姐妹兩個皆是嘆氣。
她們說話時沒有刻意壓低音量,因此清清楚楚地傳到了小院裏。
葉凡知道,她們說的是葉二姐。
單看門弟,葉二姐是嫁得最好的一個,二姐夫年紀輕輕就考中了秀才,明年要考秋闱,聽說極有希望。
只是,在葉凡的印象裏,葉二姐自從出嫁後就沒回過娘家,就連葉老爹過世,也只是匆匆走了一遭,行了個外親的禮。
葉老爹在時總會念叨,二女婿是讀書人,家裏規矩大,不回來就不回來罷,只要好好過日子就成。
葉凡也是這麽想的。
只是,如今聽着葉大姐這話,二姐竟過得不大好麽?因為沒孩子?
院中的氣氛有些沉悶。
關大郎故作輕松地說:“凡子,再說說那學堂呗,讓這小哥仨聽聽,也能多些興頭。”
“啊,成。”葉凡清了清嗓子,“說點什麽……”
“我聽聞,教書先生是侯爺的幕僚,姓莫?”樊大郎主動挑起話題。
葉凡暗暗地給他點了個贊,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确實姓莫,聽說還是什麽……兩榜進士,應該挺厲害的。”
“豈止是‘厲害’而已。”樊大郎瞅了他一眼,帶着中二少年特有的不可一世。
“方才宴席上恩師告知,這位先生是前朝肅宗皇帝欽點的狀元,出身晉州莫家,其父是不出世的大儒,其祖父、族伯叔父皆是有能有識之輩……”
葉凡愣了愣,“這麽厲害?怎麽沒當大官,反而成了李家的幕僚?”
“說了是‘前朝’,自然是因為受了牽連。”樊大郎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繼而嘆道,“放眼整個大晉,除了長安侯,恐怕沒人敢……”
後面的話葉凡沒聽,只記住了那句對李曜的誇獎——不愧是他前男友,無論前世今生都是這麽牛叉叉呀!
“聽你這口氣,還挺羨慕?”葉凡瞅着樊大郎那副中二樣子就想逗他,“用不用舅舅幫你去說說,讓你也跟着讀?唔,跟二小一個班,怎麽樣?”
“荒唐!”樊大郎氣得拍桌子,“我已有了授業恩師,不經他老人家的允許,怎可另投他人?”
葉凡依舊是那副笑嘻嘻的模樣,“那你就去經過他的允許呀!”
“你——”樊大郎一時語塞。
關大郎實在沒忍住,背過身去,悶悶地笑。
葉家姐妹兩個坐在竈間,笑作一團。
葉三姐捂着肚子,邊笑邊說:“把、把他倆放一堆……我這大外甥,可不得讓凡子給欺負死?”
“那也是他該着,小小年紀跟個老古板似的,就該讓凡子治治他!”
葉大姐半點都不心疼兒子,只覺得自家兄弟怎麽看怎麽機靈可愛。
姐妹倆一個人鋪墊布,一個人往上面放包子,配合得十分默契。
葉三姐不由感慨:“這倒讓我想了起從前咱們在家裏的時候,事事有姊妹幫襯着,哪裏用得着自己操心?”
“別急呀,關二郎眼瞅着就要成親了,後面還有三郎、四郎、五郎,再往後還有我那三個外甥,能幫襯你的人多着呢!”
葉三姐撲哧一笑,“那能跟自家姐妹一個樣?”
“你前日不是還說,那二郎要娶的媳婦是個能幹的。”葉大姐蓋上鍋蓋。
葉三姐往竈膛裏添了把柴,臉上帶着笑,“确實,頂不錯的小娘子,不知道多少家上趕着提親。若不是當年二郎救過她,人家爹娘八成舍不得許給他們老關家。”
“二郎也不錯,就差兩三日要成親,還在磚窯裏做活,可見是個踏實的。”
葉三姐點點頭,“他們兄弟都不錯。”
葉大姐臉上帶了笑,意有所指地往外指了指,“尤其是老大。”
葉三姐面上一紅,擡手去打她,“你這是當阿姐的麽,多大了,還開這種玩笑!”
“多大也是我小妹子。”葉大姐掩着嘴笑。
姐妹兩個說笑着,倒像回到了少年時。
就在這時,外間突然響起敲門聲,不,确切說是砸門聲,一聲緊似一聲,像是有什麽急事似的。
姐妹兩個對視一眼,雙雙站起身來。
院中的大小漢子們也站了起來。
“別慌,我去開門。”關大郎三兩步穿過後廚,行至前堂。
他沒有立即把門打開,而是謹慎地說:“今日不開張,客官明兒再來吧!”
關五郎一聽是他,聲音裏立馬帶了哭腔,“大哥,快回家罷!二哥快要死了!”
關大郎頭皮一麻,哐地一聲愣生生把門拽開。
斷裂的門栓飛向堂內,差點砸到呆愣的幾人。
葉三姐反應過來,白着臉跑至門邊,“老五,怎麽回事?二郎又搶你車了?青天白日的怎麽咒起他來?!”
“不不,不是……”
關五郎抖着嘴,臉上又是鼻涕又是眼淚,粗大的手緊緊抓住關大郎的衣裳,拼了命得往外拽,“哥,回家、快回家!”
關大郎攥了攥拳頭,克制住渾身的顫抖,低沉的聲音仿佛硬生生從喉嚨裏擠出來,“是不是、是不是磚窯……出事了?”
關五郎嗚嗚地哭着,使勁點頭,“磚窯塌了,二哥把三哥、四哥推出來,砸、砸……”
不待他說完,關大郎便死死抓住葉三姐的手,顫着聲音叮囑道:“我去請大夫,請濟生堂的大夫……三娘,別怕,讓、讓凡子和五郎送你回家。”
葉三姐早已泣不成聲,兩條腿軟得站立不住。即便如此,她還是用力地點着頭,不讓夫君擔心。
“姐夫!”葉凡抓住關大郎的胳膊,冷靜道,“我去請大夫,我的驢跑得快,你快回去,看看二郎哥怎麽樣了。”
“好、好!”關大郎緊抿着唇,重重地捏了捏他的肩膀,“拜托了!”
說完便擡起腳,瘋了似的朝城門口跑去。
葉凡也不耽擱,騎上白鹿就往城裏跑去。
樊大郎也跟着跑了出去。
關五郎抹了把鼻涕,正要跟上,卻被葉大姐攔住,“忘了你哥怎麽說的?你得等着你嫂子,一道回家。”
葉大姐之所以這麽說,并非真的擔心葉三姐,而是怕關五郎這麽莽莽撞撞會出事,就算他長得再高再壯,也不過才十四歲,比葉凡還要小兩歲。
關五郎性格單純,責任感強,經她這麽一說,立馬重重點頭,兩只大手鐵鉗般抓住葉三姐,“嫂嫂,別怕,有我。”
葉大姐也握住她的手,鎮定地安慰道:“千萬別慌,事情不一定像五郎說的這麽糟。你們先回去,我回家把錢拿上,就去追你們。”
葉三姐哭着搖頭,“阿姐,不用……”
“都啥時候了,別說這樣的話。”葉大姐聲音嚴厲,皺着眉頭把他們往外推,“快去,別耽誤了!”
樊大郎跌跌撞撞地從城門口跑過來,難得不顧體面,大聲嚷道:“三姨母,我、我雇了輛騾着,坐着車、能快些!”
“好孩子,難為你想得周到。”葉三姐又是一通哭。
樊大郎和關五郎一起把她扶到車上,又匆匆回了食肆,以防葉大姐有事交待。
方才有多愉快,此時就有多擔憂。所有人都憋着一口氣,不敢把事情往最壞的地方想。
***
葉凡進了濟生堂,直接找到邊老大夫,用最快的速度把事情說了一遍。
邊老大夫做了幾十年軍醫,什麽場面沒見過?葉凡話還沒說完,他就已經吩咐徒弟收拾好了醫箱,又派人去叫馬車。
這時候已經走到了門邊,葉凡忙說:“不必叫馬車,騎我的小驢,跑得快。”
邊老大夫拿眼瞪他,“驢子再快還能跑過馬去?”
白鹿就在跟前,聽到這話,許是覺得自己作為神獸的尊嚴受到了挑釁,拿頭一拱,不知怎麽的就把邊老大夫拱到了背上。
葉凡順手從藥童手裏扯過醫箱,塞到邊老大夫懷裏,“好好照顧老人家,別磕着碰着。”
“呦——”白鹿應了一聲,撒開蹄子跑了起來。
一系列動作,主寵二人配合得天衣無縫,旁人還沒反應過來,白鹿已經跑沒了影。
小藥童張着嘴巴,顫着手指向葉凡,“你、你的驢,把把把、把師祖叼走了!”
若不是對關二郎的擔心占了上風,葉凡八成會笑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