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姐, 記着,你還有娘家】

葉三姐氣得直掉眼淚。

關二郎壓下眼中的灰敗之色, 反過來安慰她:“嫂子, 別氣,咱們總不能耽誤人家。”

“從前見面千好萬好, 把咱們家東西當成他自家的随意拿用, 把你們兄弟幾個當成他們家的壯工使,咱們可說過一個不字?這時候……呵, 倒成了咱們耽誤她!”

葉三姐越說越來氣,“不行, 我咽不下這口氣!把咱們家的聘禮要回來, 把他們陪送的那些個破玩意兒都給他擡回去!”

關二郎求助般看向關大郎。

關大郎黑着臉, 顯然也在生氣。

關二郎又低低地叫了聲,“小郎……”

葉凡摸摸鼻子,暴躁中的三姐, 他可不敢惹。

“老四,老五, 推車,拉東西去!”

“欸!”關五郎第一個站起來,氣勢洶洶往外沖。

關四郎見關大郎沒反對, 猶豫了一下,也跟了上去。

關三郎嘆了口氣,“我去看着點,別鬧起來。”

關二郎擔着心, 方才的沮喪反而消減了許多。

這邊,葉三姐還沒回來,家裏就來了客人。

“三娘可在家?我進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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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溫軟軟的女聲,一聽便是個性子柔順的。

葉凡怔了怔,總覺得這聲音十分耳熟。

關大郎也愣了一瞬,繼而連忙站起來,掀開門簾,“二姐來了?快進屋。”

“小郎,且陪你阿姐坐着,我去把三娘喊回來。”

葉凡逆着光,看到一個身材嬌小的婦人,梳着墜馬髻,穿着桃粉色偏襟襦衣,下面是水藍色馬面裙,整個人素素淨淨,粉黛未施,卻依舊溫婉美好,如同……如同三四月間的杏花雨。

這是葉凡唯一能想到的修飾詞。

她的五官雖不如三姐明豔标致,氣質卻清新柔美,倒像是那江南的溫山軟水孕育出的人兒。

她沖關大郎屈了屈膝,擡頭看到葉凡,顯得有些驚訝,“凡子也在?”

“阿、阿姐。”

這是穿越以來,葉凡第一次見到葉二姐,沒有想象中的生疏或尴尬,見到真人的這一刻,記憶仿佛打開一道閘門,曾經相處的畫面如同電影膠片般在他眼前一一閃過。

“你……你坐。”

若換成葉大姐,少不得白她一眼,葉三姐也會拍拍他的額頭,調侃一句,“結巴了?”

葉二姐卻是掩着嘴笑笑,輕輕扶住他的腕子,一齊坐到了堂屋裏。

隔着單薄的衣袖,葉凡感受到手腕上傳來的觸感,輕柔,纖細,就像兒時她攙着他的手,一步步學走路那樣。

葉二姐彎了彎眼睛,柔聲問:“三妹去了何處?”

葉凡看着她熟悉的眼睛,好一會兒才讷讷地回道:“去要聘禮了。”

“聘禮?”葉二姐先是不解,繼而露出恍然之色,低低地道,“竟是……退親了麽?”

葉凡嘆了口氣,目光忍不住盯在她臉上。

讓他意外的是,原身關于葉二姐的記憶竟比葉大姐和葉三姐多得多。

葉大姐年紀長,葉凡出生那年她便出嫁了。葉三姐脾氣急,寧可去酒坊幹活都不願在家看孩子。只有葉二姐,肯和和氣氣地同年幼的原身說話,背着他玩耍,還給他縫好看的小荷包。

現在回想起來,葉凡不得不感慨,葉母走後的那幾年,若不是有葉二姐的悉心陪伴,小小的原身不知會多麽可憐。

葉二姐看着葉凡,纖細的手指擡起來,在他額上觸了觸,“可還疼?”

葉凡搖了搖頭。

葉二姐眼眶微濕,“是不是怪阿姐,沒去看你?”

“沒有。”葉凡閉了閉眼,把那些記憶對他的影響壓下,恢複成從容的模樣,“阿姐不必擔心,我這不是好了?”

葉二姐輕輕點頭,“我聽大姐說了,凡子長大了。”

葉凡配合得笑笑,心裏卻一陣尴尬——二十六歲的大老爺們,被個同齡的小娘子誇“長大了”,呃……

姐弟兩個說了會兒話,葉三姐便回來了。

後面跟着關家兄弟,每人手上推着一輛簇新的手推車。

車上堆着厚實的案板、面槌、鋤頭、鐮刀、鐵皮包角的匣子、染着花的細布、白面粉、臘肉條等等,甚至還有整整一車嘎嘎叫喚的小白鵝!

葉三姐頭發松散着,衣裳也有些亂,精氣神兒卻是好得很。

葉二姐拉住她的手,上下看了看,呃,臉沒讓人抓花,身上也沒腳印子,這才放下心。

她轉頭看着帶回來的東西,尤其是那幾輛車子,驚訝道:“這些都是送給那邊的聘禮?”

“有聘禮,也有他們往日搜刮的。”葉二姐從懷裏取出一個小小的銀錠子,拿給她看,“整整攢了五年,才攢下這麽個小東西,他家還藏着掖着舍不得退呢!”

說着,便大大咧咧地沖着尾随的村民們抱了抱拳,揚聲道:“今兒多虧了各位的幫襯,趕明兒我家二郎好了,當家的定會擺上兩桌席面,請大夥吃酒!”

大夥紛紛笑了起來。

關大郎看着裝瘋賣傻的小媳婦,沉了整整兩日的臉終于露出一絲笑。

一家人重新進了屋,葉二姐頓了頓,方才說:“二郎兄弟怎麽樣了,我能瞧瞧不?”

“有什麽能不能的。”關大郎忙道,“就是埋汰了些,二姐是個精細人,還是不看為好。”

“無妨的。”葉二姐聲音不急不躁,意思卻堅定。

裏面稍稍收拾了一下,葉二姐在三姐和葉凡的陪伴下進了屋。

盡管大部分地方遮着,單是從不甚露出塗滿藥粉的小腿和燙得發紅的脖頸也能看出薄單底下是何等慘狀。

葉二姐只粗粗地瞅了一眼,便紅了眼圈。

關二郎咧了咧嘴,笑道:“看吧,說不讓你看,吓到了吧?”

葉凡不免詫異,這關二郎同葉二姐說話的口氣,似乎頗為熟稔。

“好生養着罷。”葉二姐坐都沒坐,便轉身出去了。

關家兄弟特意避到了裏間,把堂屋留給他們姐弟三個。

葉二姐從荷包裏掏出一枚嬰兒巴掌大小的銀餅子,放到桌上,“不多,好歹抓兩副藥,別嫌棄。”

“快拿回去,姐夫明年就得考舉子,花錢的地方多着呢!”葉三姐忙把東西給她推回去,“昨兒個夜裏侯爺才來過,放下許多錢,就算吃上一年的藥都夠了。”

葉二姐擡起眼,溫溫柔柔地看着她,“可是嫌少?”

“你這說的什麽話。”

“那就收着罷。”

話說到這份上,葉三姐也不好推辭,只得暗暗記下,等着家裏寬綽了,定得找個由頭還回去。

“時候不早了,我得回去了。”葉二姐起身,拍了拍她的手,“不必送,好好照看二郎兄弟。”

雖是這樣說,葉三姐還是将她送到了門口。

從門口到村頭還有一段路,便由葉凡去送。

葉凡一手牽着白鹿,一手提着鵝蛋,同葉二姐并肩走在小土路上。

“阿姐別不信,我這驢子精明着呢,到了家門口你便把它松開,它自己就能回來。”

不用他說,葉二姐根本不懷疑,“邊老大夫被驢子叼走了”的趣聞早就在縣裏傳遍了,大夥單等着看看這頭靈氣的驢子呢!

“回去罷。”葉二姐騎上驢,把鵝蛋接到手裏,溫聲道,“好生幫襯着三娘,也顧着自個兒些。”

葉凡點點頭,拍拍驢屁股,“跑慢些,別颠着阿姐。”

白鹿“呦”了一聲,踢踢踏踏地跑起來。

葉凡看着驢背上嬌小的身影,回憶着幼時的畫面,在嘴裏咀嚼了許久的話脫口而出——

“阿姐,記着,你還有娘家!”

葉二姐怔了怔,鼻子一酸,滾燙的熱淚奪眶而出。

婆母刁難、鄰人指點時她沒哭過,孤燈冷裘、夫君厭棄時她沒哭過,生計艱辛、入不敷出時她沒哭過,如今因為親人的一句話,她迎着風,泣不成聲。

***

葉三姐把厚重的聘禮要了回來,把焦家那些個破箱子破碗還了回去,這确實是一件令人暢快的事。然而,對于關二郎來說,卻沒有半分喜悅可言。

邊老大夫又來了一趟,檢查了他的傷腿,說的還是先前那些話——需得鋸掉,且要盡快。

葉凡也看到了,短短一天的工夫,關二郎的傷處已經出現了紅腫發炎的症狀。

關大郎對于這樣的結果早已有了心理準備,細細地詢問了邊老大夫相關的準備事宜。

唯一讓人慶幸的是,遇到了邊老大夫——老人家曾是軍醫,此類病患處理過沒有一千也有八百,處理起來還算輕車熟路。

關大郎把邊老大夫的話一字不漏地對關二郎說了,并安慰道:“老先生說了,你這樣的還算輕的,沒啥。”

關二郎怔怔的,好半晌才有了反應,“這治病的錢……”

“侯爺不是給了百兩交子麽?還有這些日子咱家攢的,足夠了。”

關二郎垂下眼。

家裏的錢攢了多少年、又是如何攢起來的他能不清楚嗎?如何能全部花在他身上!

葉三姐有點急,“二郎,別怕,老先生醫術高着呢,他說沒事定然沒事。”

關二郎知道,如果自己不點頭,他們怎麽也不可能安心。于是,便擡起眼,輕輕地“嗯”了一聲。

所有人都松了口氣。

關大郎當即便去了縣裏,一方面同邊老大夫商量好時間,另一方面買齊了要用的東西,無外乎烈酒、吊命的藥村、幹淨的細麻布。

葉凡單是看着就覺得心驚肉跳——那可是鋸腿呀,就、就在布滿灰塵、蟲鼠橫行的窯洞裏整?

關大郎突然變得開朗起來。逢人便笑,好吃好睡,還叫着兄弟幾個說了許久的話。

第二天,邊老大夫再來時,他還開玩笑地說換成普通的藥吧,将來還要吃許久,別一口氣給補過頭了。

所有人都覺得,他這是知道鋸了腿能好,想通了。

只有葉凡,透過他笑嘻嘻的臉看到他眼底偶爾閃過的悲傷和留戀,察覺到不對勁兒。

這天晚上,剛巧別人各自去忙,留了葉凡守在炕邊。

關二郎突然說:“聽說長安侯大人有個船隊,時不時就會出一次船,是不是?”

“二郎哥想坐船了?”葉凡配合着說,“等你好了,我幫你走個後門兒,坐上大船威風威風。”

“那敢情好。”關二郎扯開嘴角,“不若幫我問問侯爺,缺了腿的船工,他要不要?”

聽到這話,葉凡不僅沒覺得欣慰,反而更加擔憂,總覺得關二郎眼下的樣子太超然了,不像是一個正常病人該有的反應。

葉凡越想越擔心,忍不住把胖團放出來,掃描了關二郎此刻的想法。

——雖然有些不道德,但是,他保證只要确認關二郎沒有亂想就好,其他的一概不用胖團告訴他。

“他不想活了!”胖團急切道,“凡凡,你快看!”

葉凡有點慌,也不管關二郎睡着還是醒着,直接背過身,調出系統面板。胖團為了讓他看得更清楚,把關二郎的想法用文字表述了出來。

這兩天,關二郎想了很多。

按照邊老大夫說的,治腿、喝藥,少說得折騰上大半年,不用想也知道,那碗黑乎乎的湯藥裏用的必定都是頂好的藥材,小小的一碗不知要花去多少銀錢。

就算僥幸保住這條命,少了一條腿的他不僅不能再為家裏掙錢,還會成為這個家的拖累。

底下還有三個弟弟,每個都沒娶上媳婦,三個侄子眼瞅着也大了,他怎麽能允許為了他一個人把這個家掏空?

這時候,關二郎已經存了死志。

但是,他告訴自己,不能趁着治腿的功夫死了,邊老大夫好心好意,不能壞了他的名聲。

也不能叫人知道是自己尋死的,且不說兄弟們會自責一輩子,對家裏的名聲也有礙,倘若将來二小要考功名,總不能讓人知道他有個尋短見的叔叔。

思來想去,還是要先治腿,治好後,或是遠走他鄉,或是找個活做,拼着命掙兩年錢,不吃藥,別管是病死還是累死,只要死在外面,當作意外便好。

葉凡回過頭,看着炕上的漢子,心裏有種說不出來的滋味。

他的所思所想,無一不是在替別人考慮。

這麽好的一個人,為什麽偏偏遭此厄運?

此時此刻,他有種強烈的念頭,要治好他,就算、就算系統有可能暴露,也要治好他!

胖團也握了握小爪子,勇敢地說:“胖團不怕,統治者會保護凡凡,還有胖團!”

葉凡欣慰地摸摸小家夥,露出一個複雜的笑。

這時候,關三郎端着藥進來,葉凡趁機走出窯洞,他需要醒醒腦子。

窯洞外,關五郎正在土牆下刨木頭,說是要給二哥做一副雙拐,圖紙是葉凡畫給他的。

關大郎正在和關四郎交待着什麽,兄弟兩個聲音壓得低,但大抵與治療有關。

葉三姐忙進忙出,準備着中午的飯食。

還有一些過來幫忙的村裏人,哪怕劈個柴、挑桶水,都是大夥的一份心意。

葉凡長長地舒了口氣,徹底下定決心。

他不能,見死不救。

“胖團,幫我聯系波爾。”

胖團感受到葉凡的想法,第一時間接通了波爾的短號。

如今,胖團已經升級成合格的位面交易器,可以自由聯系其他的系統持有者。不過,主動聯系需要很多點數,這也是他們最缺的。

波爾貼心地挂斷,然後撥了過來。

“葉凡,我正要找你。”

虛拟屏上,波爾拿着一根戒尺模樣的金屬條,遠遠地送到葉凡這邊,上面有一粒紅色的星星模樣的東西。

“科學院剛研制出來的,比特效藥藥性溫和點兒,應該對遠古人類有效。”他皺着眉頭,似乎很不情願。

葉凡心裏的驚喜就別提了,剛才他都已經決定孤注一擲,使用“特效藥”了。

不過,看到波爾的樣子,他又有些疑惑,“真的有效嗎,波爾?你怎麽把它當成毒.藥似的?”

波爾鼓了鼓臉,“我讨厭星星。”

他爸爸是個星星控,将軍老爸當年求婚的時候挂了滿星艦的小星星,那些照片現在還在星際軍事網上挂着;他剛一出生睜開眼就是滿屋子的星星,害得他現在一看見星星密集恐懼症都要犯了。

葉凡笑笑,連忙點擊了“接收”鍵。

“不會突然變成白鹿那樣吧?”葉凡發誓,說這句話時,他絕對是抱着開玩笑的心态。

沒想到,波爾卻是一本正經地說:“有這個可能,畢竟這只是實驗品。”

葉凡的表情頓時僵住。

波爾放下戒尺,繼續道:“爸爸給了我一個治療儀,可以暫時借給你,萬一出現意外可以用它中和藥效。”

葉凡瞅了眼炕上的關二郎,突然就……不是那麽堅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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