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敢撬牆角, 打你哦】
從大寧縣往西,快馬跑上小半日, 便可到達一片峽谷。
滔滔河水在這裏拐了一個“之”字形的彎, 河流含沙量大,又時常改道, 沖出一片十餘丈寬的河灘。
由于山兇水險, 百年間,此地的居民陸陸續續搬離, 只剩下零零落落的老舊屋舍。
這條路紅棗顯然已經走熟了,即使臨崖的路又險又窄, 幾多曲折, 它依舊跑得歡快, 就像故意表現給誰看似的。
白鹿站在山石上,看着前面奔馳中的棗紅身影,高高揚起的下巴帶着着與生俱來的傲氣。
只見它後退了兩步, 前蹄微屈,後腿緊繃, 如一支輕盈的羽箭,越過山石,跨過綠樹, 從棗紅大馬的頭頂飛過,穩穩地落在了河灘之上。
“呦——”
“律——”
紅棗揚起前蹄,驚訝地停在半路,這、這裏有只小驢子……和心上鹿好像!
回頭瞅瞅身後, 咦?男神沒有了。
再往下看看——啥、啥時候跑下去的?
葉凡樂得直拍手,“青鸾,好樣的!”
“呦——”白鹿晃了晃耳朵,優雅地揚起頭頸。
“律律!”紅棗急了,前蹄焦躁地踏着地。
葉凡看出它的意圖,急急出口,“紅棗,不要!”
話音未落,便見棗紅駿馬蹬起後腿,在半空劃過一道……呃,詭異的弧線,然後狗.啃.泥似的栽到了河灘上。
葉凡半張着嘴,看看腰間的手臂,再看看一米開外掙紮打滾的大紅馬——李曜及時把他抱了下來,放任紅棗摔到河灘上。
“噗——哈哈哈哈!”
不是他沒同情心,實在是太好笑了,一只馬,不,一匹馬跟人家白鹿比跳躍能力,不摔才怪呢!
葉凡順勢靠在前男友身上,笑得肆無忌憚。
李曜也挑起鳳眸,嘴角揚起愉悅的弧度。
峽谷底下有個小村莊,每隔幾丈蓋着一處農家院,房子是木頭修的,屋頂是茅草搭的,院子也是用矮矮的山石圍起來的。
東邊那處院落出來一位年長的婦人,頭發花白,滿臉皺紋,腰背微微駝着,笑起來的樣子十分和氣。
“少将軍的馬倒是一匹神駒,這般有活力。”
“元婆婆擡舉它了。”李曜難得露出淺淺的笑。
咦?
葉凡瞪着黑溜溜的眼睛,仰頭看看李曜,又扭頭看看老婦人——竟是認識的麽?
李曜沒有解釋,只是淡淡地笑着,牽住他的手腕,信步走進小院。
老婦人眯着眼睛,笑呵呵地看着葉凡,什麽都沒有問,卻像什麽都知道似的。
她打開栅欄門,引着他們進了自家院子。
走近了看,斑駁的木柱,黃色的茅草,襯着這黃沙漫漫的河水,在這青山白石間,更覺得清新亮眼。
院中蓋着三間茅草屋,種着一畦綠油油的韭菜,西邊放着個大石桌——說是“桌”,實際就是一塊樹樁似的大石頭,就像剛從山邊挖過來似的,四周凸一塊凹一塊,上面也凹凸不平。
東邊長着棵水桶粗的柿子樹,樹幹筆直,長得老高,樹冠大而濃密,巴掌大的綠葉間藏着一個個豆包似的青果子,細細一數,還不少。
老婦人見他看得入神,慢悠悠地說:“今年年景好,挂了不少果,小郎君若喜歡,趕明兒熟了,叫我家閨女給你送去。”
“啊,不用。”葉凡覺得挺麻煩人家,“我家裏也種着。”
說完又覺得像是不領情,連忙補充道:“自然,我家那棵樹長得細,結的果子也沒這棵多。”
“呵呵呵……乖娃娃。”
老婦人一笑,臉上的皺紋悉數蹙了起來,就像這黃土高原上的溝溝壑壑似的,神秘而親切。
葉凡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被叫做小娃娃,還不能反駁。
“少将軍,小郎君,且歇着,老奴去沏茶。”老婦人扯下腰間的布巾,就要去擦石凳。
“婆婆,幹淨着呢,不用擦。”
這麽大年紀了,葉凡哪裏好意思麻煩她?于是蹦蹦跳跳地跑過去,一屁股坐下。
完了還一個勁兒給李曜使眼色,“來呀,快坐。”
李曜勾了勾唇,忽略掉石凳上的浮塵與草葉,穩穩地坐了下去。
元婆婆又是一陣笑。
就在這時,栅欄外走來一個身形高挑的年輕娘子,彎彎的眉,水靈靈的眼,櫻桃小嘴鵝蛋臉,标準的古風美人。
娘子肩上挑着一杆扁擔,一頭挂着柳條筐,一頭吊着兩條尺餘長的大肥魚,走路輕輕盈盈,搖搖曳曳。
就連葉凡這個小彎男都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娘子冷不丁一扭頭,對上他的視線,當即笑了。
葉凡尴尬地撓撓耳朵,便見對方推開栅欄門,笑盈盈地走了進來。
一開口,如黃莺般嬌婉動聽,“我道今日為何大清早便有喜鵲叽叽喳喳地叫,原來是有貴客登門——青娘見過侯爺。”
“不必多禮。”李曜以手加拳,放在唇邊輕咳一聲,鳳眸微揚,帶上清清淺淺的笑。
葉凡倏地瞪大眼,又笑了!看到老人家笑笑也就算了,為什麽看到小娘子還要笑!
還、還是這麽好看的娘子!
他在旁邊吃飛醋,怎奈李曜就像沒發現似的,不緊不慢地同青娘說着話。
葉凡越看越覺得不對勁兒,為何這青娘跟李曜看上去很熟悉的樣子?言語間也十分随意!
比如,青娘說:“得巧兒今日打了兩條魚,知道侯爺愛吃,稍後我便下廚将它炖了。”
李曜點點頭,并不推辭。
葉凡哼哼,都不知道客氣一下,這是有多熟?
青娘又說:“還是粟面折餅麽?前些日子您叫人送來的面果粉還有些,可要換換口味?”
“不必,折餅便好。”李曜搖頭,“面果粉你們留着吃。”
葉凡皺臉,那是我給你吃的,你倒拿來做好人!
他忍耐不住,拽了拽前男友的衣袖。
“嗯?”前男友偏過頭,棕色的眸子直視着他。
嗯你個頭!你也差不多點,還當着我的面呢!
葉凡心裏狂叨叨,面上卻假裝大度地咧開嘴,假假地一笑。
李曜揉揉他的頭,轉過頭去,繼續說:“黍面餅子也貼幾個。”
青娘嬌笑着應下,“配菜的話,還是幹豆角麽?有年前曬的晚菘幹,可添些?”
李曜點頭,“那便添些。”
看樣子是常來呀!連配菜都是慣吃的!葉凡眼裏冒火,氣得拿腳踹他。
小少年眼中的怨氣幾乎要具現出來,刀子似的往李曜身上戳。
李曜卻像毫無所覺似的,繼續對青娘提着要求。
青娘不着痕跡地看向葉凡,掩着嘴,露出一個嬌嬌柔柔的笑。
葉凡更氣了——會做魚,不會放很多花椒,也不會炒糊,說話像黃莺一樣好聽,笑起來還這麽好看,怪不得這家夥會上心,換他他也喜歡……
所以,就這樣吧,反正你連前男友都算不上!
哼哼,這筆賬記在小本本上,等你恢複了記憶,看我怎麽算!
少年一會兒悶悶地生氣,一會兒又暗搓搓地想着複仇計劃,于是,話也不說了,景色也不看了,就連紅棗和白鹿兩只跑到河裏濺了一身水也不管了。
李曜轉過頭來逗他,他氣鼓鼓地扭過身,故意不理。
葉凡原本打定了主意,就算那個魚再新鮮,放了再多幹豆角,粟米折餅什麽的再軟再糯,他也不要吃,絕食抗議!
讓這家夥也吃不好!
“侯爺,小郎君,魚來喽!”
一聲清清脆脆的招呼,小娘子扭着一把楊柳細腰,手上端着個大鐵鍋,一溜小跑着送到石桌邊。
蓋簾掀開,蒸騰的熱氣冒出來,伴着濃濃的魚香味……
“咕嚕……”有人的肚子不争氣地叫了起來。
——就是剛剛打定主意“絕食抗議”,也不讓別人吃好的那個家夥。
李曜眉頭微蹙,“早食沒用?”
葉凡傲嬌地別開頭,要你管!
眼睛卻往後斜呀斜,悄悄去看那口熱騰騰的大鐵鍋,鼻頭也可疑地聳動。
李曜抿了抿唇,繼而一手拿起碗,一手握着竹筷,夾了一塊白嫩的魚肚子在碗裏,魚刺一根根挑走——這活兒要求精細,長安侯大人耐心十足。
又撿了幾根靠近鍋邊的豆角,半焦半嫩,最是入味。還有晚荪幹,專挑的葉多梗少的,他記得夢裏的時候,每次吃竈臺魚,葉凡都要點這個。
葉凡起初還是偷偷看着,之後忍不住,幹脆變成了明目張膽地看,同時心裏在做着劇烈的思想鬥争。
——要不要妥協一回,反正別人也不知道?
——不行!對抗出軌,絕對要堅定地表明立場!
“侯爺,您要的折餅。”青娘又出來,竹籮裏放着一疊宣宣軟軟的半圓形粟米餅,光是看着就饞得慌。
葉凡管不住自己的爪子,一寸一寸地伸過去。
“小心燙。”李曜抓住他的手。
葉凡嗖地坐直,毫無底氣地嚷嚷道:“誰、誰說我要吃了?我……我就是看看。”
李曜挑眉,把碗塞到他手裏,“為何不吃?不是餓了麽?”
話音未落,葉凡已經把手伸到了碗裏,野人似的抓起一塊油滑的魚肚,迫不及待塞進嘴裏。
唔……太、太好吃了。
嫩嫩的魚肉、勁道的豆角、吸飽了濃湯的幹白菜,還有這香香軟軟的小折餅……唔,就連鐵鍋看上去都很好吃的樣子!
少年一手捧着碗,一手抓着折餅,腮幫子鼓鼓,眼淚汪汪。
李曜怔了一瞬,不由失笑,“既喜歡,便常來。”
當然喜歡!天天吃都不會厭!
可是……
他扭頭瞄了樹下的青娘一眼。
……不想常來。
李曜順着他的眼神看過去,眉頭微蹙——小家夥不是中意男子麽,為何今日總去看青娘?
認識十幾年,李曜第一次仔細去看這個心腹的長相,似乎,确實,比一般娘子出衆……了些。
長安侯大人黑下臉,站起來換了個位置,剛好擋住葉凡的視線。
葉凡頓時瞪圓了眼,還不讓看了咋滴?就這麽寶貝?!
哈哈哈哈哈哈……不行了,小郎君太好玩了!
不遠處,唯一堪破實情的青娘簡直要笑翻了,偏生不敢表現出來,只能死死憋在肚子裏。
不過,侯爺同他在一起明顯變得有生氣了。
青娘壓下唇邊的笑意,揚聲道:“侯爺,您慢些用,夫君許是沒收到您的信兒,過了晌才能回來。”
李曜不甚在意地點點頭,下意識去看葉凡的反應——青娘早已成親,就算你改變喜好,怕也晚了。
小少年就像被點了穴般,呆住了——夫君?小娘子有夫君了?
他扭頭看着李曜,露出陰恻恻的笑——聽到沒?人家夫君就要回來了,敢撬人家牆角,打你哦!
***
等到這家的男主人回來,聽着他同李曜說起正事,葉凡才知道,這處峽谷原來是李曜的地盤。
因為山勢陡,河流時常泛濫,再加上李曜的悉心布置,因此少有人來,十分隐密。
聽他們的意思,谷裏似乎有不少人馬,都是追随李曜多年的心腹。
葉凡心裏有點高興,這麽重要的事,李曜卻沒隐瞞自己,雖然關于那些陰謀陽謀的他不大感興趣吧,不過,還是挺開心的……嘻嘻。
青娘的夫君姓李,喚作李玄。
和青娘的嬌美柔順不同,這個漢子高高壯壯,性子爽直,“侯爺若有事,吩咐一聲便好,怎生親自來了?”
李曜輕咳一聲,并未答腔。
欸?這是幾個意思?
李玄求助般看向自家娘子——我說錯話了?
青娘笑笑,悄悄指了指葉凡。
李玄眨眨眼,一本正經地猜測道:“哦,這位小兄弟莫不是新換的傳話人,侯爺帶他來認認門?”
葉凡眨眨眼。
李曜清了清嗓子。
青娘翻了個白眼,沒好氣地杵杵他後腰,“侯爺事務繁忙,快說正事罷!”
“哦哦!”
李玄最大的優點就是聽話,從前做護衛時聽李曜的話,成了親聽媳婦的話。媳婦叫他說正事,他說毫不猶豫地說起了正事。
“侯爺交待的事,屬下等皆已安排妥當,不出三日,土窯村的訟狀便能呈至禦前,咱們的人也會扮成苦主,趁秋獵之時禦前陳情。”
李曜微微颔首,“穩妥為上,保重自身。”
“是!”
葉凡聽到“土窯村”,不解地看向李曜。
他正猶豫着要不要問,李曜便主動解釋:“‘地動’之事,也該讓安王付出代價了。”
葉凡瞬間明白,李曜這是打算管這件事了。他一方面欣喜,一方面又忍不住擔心,“會不會有危險?”
李曜微微一笑,“做事哪裏會沒有風險?我來做,總比那些平頭百姓來做容易得多——除了關家,其餘幾個死了的、傷到的,包括那幾家受到牽連的磚窯,都不能這麽白白地算了。”
葉凡聽着他篤定的話語,頓時覺得,眼前這個男人頓時更加高大、更加威武、更加迷人了。
小少年崇拜的目光太強烈,李曜想要忽略都難。
他突然想着,倘若能讓這雙眼睛永遠晶亮、純淨、常含笑意,別說區區大寧之地,就算為他取來這天下,亦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