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回到原點】

李家莊園依山而建, 從北向南依次是校場、營房、外院、主院、後宅。

後宅南邊立着一道三丈多高的圍牆,再往南走上一裏地便是晉江碼頭。

平日裏, 娘子們可以站在高樓上觀看谷中的行人, 也可欣賞往來的船只,旁人想要進入宅子卻是千難萬難。

外院中建着鐘樓、鼓樓、議事樓, 是主家及幕僚、部曲們的主要活動場所。

主院又分主家院和下人房, 李家兄弟各有一處獨立的院落。

兩位夫人、三位娘子及各丫鬟、仆婦皆住在後宅。後宅與主院由暗門相通,白天黑夜都有婆子守着, 外男一律不得擅入。

整個宅院的占地面積比韓家嶺和北來村加起來都大。

當初李将軍建這處莊園時找了有名的風水師父來看,園中一山一石一草一木皆有講究。

如果從半空俯瞰, 整個莊園俨然便是一條昂頭擺尾的長龍, 龍頭銜着韓嶺山, 龍尾觸着晉江水,可謂是風水兩相宜。

李曜的院子恰好在這龍頭的位置,是除了閣樓外地勢最高的所在。

葉凡第一次來時還吃了一驚——這處院落的布置, 和21世紀李曜在郊區買下的那處馬場旁邊的院子一模一樣。

院外一處井樓,院內種着桑榆二樹, 五間青磚瓦房坐北朝南,東西廂房各有三間,後園種着花草, 房上嵌着雕花木窗。

李曜不喜丫鬟服侍,因此院內只有十餘個做粗活的健婦,還有五六個跑腿的小厮。

衆人看到主子回來,臉上帶着淺淺的笑, 不用想就知道,後面八成跟着葉家小郎。

果然,緊接着,小郎君便急吼吼跨過門檻,朝着長安侯大人撲過去。

李曜在臺階下站定,閑适地回過身,手臂向兩側張開,小郎君好巧不巧地自投羅網……

而不自知。

葉凡還以為自己占了上風,扒着人家的肩膀就去揪耳朵。

“李曜,你給老子解釋清楚,是不是嫌老子醜?”

“不是。”李曜說的是實話。

葉凡還不滿意,“我有沒有資格禍國?”

李曜挑了挑眉,這都要争麽?

葉凡手上力道加重,“快說!”

“嗯,有。”李曜眼神微黯,似乎想起了什麽不好的記憶。

葉凡得寸進尺,“那你說,我和妲己,誰更有資格?”

李曜輕嘆一聲,終于不再縱容,手臂收緊,半拎半抱着把人拖進了屋。

偌大的院落中,掃地的掃地,擦窗的擦窗,裝壁花的裝壁花,全當沒看見。

——實際上,大夥心裏早就跑過無數個說書段子。

李曜把人夾着,徑直進了卧房。

房內擺着八棱高桌、三彩方櫃、鳳紋衣架、紅漆寶格,靠牆放的是金絲楠木八腳床——帝王禦用的楠木,李曜就這麽毫無顧忌地擺着。

葉凡一屁股坐在上面,鼓足了氣,下定決心要論出個長短。

臨窗有個精巧的龍鳳銅案,上面擺着碧玉盎、琉璃盞。

盎中盛着桂花蕊腌的土蜂蜜,葉凡說過一次好吃,李曜便一直備着。

他親手沖了杯蜜水,遞到葉凡手邊。

葉凡順手接過,咕咚咕咚喝到肚子裏。

“甜!”

就這樣,到口的責問“咻”地一下就忘了。

李曜勾唇,适時問道:“今日過來,可有事?”

“啊,有。”葉凡成功被他帶偏,說起了這次來的目的。

如今,系統的存在在兩個人之間已經成了公開的秘密,所以葉凡也不繞彎子,直接說道:“我想借你的地方,把釀酒設備和榨油機‘變’出來。”

“可。”

李曜當即領他去了西廂,那邊恰有一間屋子空着,地方大,沒人進,平日裏多了什麽、少了什麽,沒人知道。

葉凡在屋裏轉了一圈,十分滿意。

他把李曜趕到門外,喜滋滋地調出系統面板,點擊“使用”鍵。

說起來,葉凡這個系統有個奇葩的地方——兌換來的東西可以保存在系統包裹裏,但是,一旦選擇“使用”便不能再收回去。

這樣一對比,就覺得比其他小爽文裏的空間金指手弱爆了。

葉凡一邊偷偷說着系統的壞話,一邊等待着釀酒設備和榨油機變出來。

不知道是不是系統“聽”到了他的吐槽,過了好一會兒,東西都沒出來。

葉凡愣了愣,又點了一次“使用”。

還是沒有反應。

“辣雞系統!”這回,暗地裏的吐槽變成了明目張膽的“人”身攻擊。

系統面板閃了閃,突然迸射出刺眼的亮光。

葉凡還沒反應過來,便看到一只巨大的橡木桶從天而降。

“凡凡小心!”

胖團顧不上對“統治者”的恐懼,從黑痣中飛出來,一邊飛一邊釋放白光擋住橡木桶。

可是,擋了一只,還有第二只。攔住了木桶,還有除梗機、破皮機、發酵罐……

我的天!

葉凡驚恐地護住頭,接下來是烤肉串似的脫粒機和榨油機!

李曜站在門外,先是聽到一聲陌生的呼喊,繼而是“叽哩咣當”的碰撞聲,隐隐夾雜着葉凡的悶哼。

他皺了皺眉,暫時忘記葉凡說的“絕對不能看”的要求,推門而入。

第一眼看到的不是滿天亂飛的各式機器,也不是抱頭鼠蹿的小少年,而是一只乳白色的,發着柔和光暈的小圓團。

李曜腦中“轟”的一聲,有什麽東西破壁而出。

棕色的瞳孔一縮,眼前出現一幅畫面——

似乎,是在黃沙漫天的大漠裏,他迎風而立,也有一個像是這樣圓形的銀白色的東西從刺目的日光中而來,含着笑意,對他說:

“宿主先生,你好呀!”

又似乎,是在那九重宮闕之上,他把它貼在青年流血的胸口,對它說:

“孤将他交予你,請務必……護他周全。”

它說:“定不辱命。”

它是什麽?

它叫什麽?

它叫……

“胖團!”

葉凡狼狽地大叫:“你不能讓系統聽話嗎?”

小家夥躲在橡木桶後面,慫兮兮地對手指。

“根據《銀河帝國憲法》,它是有獨立機權的……”

“它不就是你嗎?”

“不、不完全一樣……”

胖團一邊弱弱地回答,一邊睜着那雙金色的圓眼睛,偷偷去看李曜。

葉凡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這才發現了李曜的不對勁兒。

“你怎麽了?”

他顧不上直朝着後腦勺砸過來的榨油機,大驚失色地跑到李曜身邊。

李曜順勢抓住他的肩膀,棕色的眼睛緊緊盯在他臉上,像是在看他,也像是在透過他看向另一個人。

葉凡怔了怔,一連串關心的話堵在了嗓子眼——說不上為什麽,此時此刻,他竟覺得李曜離自己那麽遠。

明明……就在身邊呀。

骨結分明的手附在少年胸口,指尖的溫熱透過單薄的秋衫傳到皮膚上。

他說:“還疼嗎?”

葉凡的眼睛倏地瞪大,直直地對上男人的視線,雙唇張張合合,卻找不到自己的聲音。

“還疼嗎?”他又問了一句。

葉凡摸摸他的下巴,又碰碰他的臉,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問:“你……想起來了?”

聲音又低又輕,就仿佛自己都不相信似的。

哽咽的聲音,像是一道牽引的線,将李曜紛亂的心神拉回原位。

他閉上眼,捏了捏他的肩,出口的聲音異常沙啞:“凡凡,抱歉。”

葉凡渾身一震。

這是第一次,他叫他“凡凡”。

所以,他的李曜……回來了嗎?

“你……是你嗎?”

葉凡仰着頭,拼命壓下心內的狂喜,滿懷期待地看着面前的人。

李曜雙唇緊抿,眼底的情緒深沉而複雜。

只一眼,葉凡如漫天繁星般璀璨的眸子便暗淡下去。

他不是,他不是他想要的那個人。

“凡凡。”李曜冷靜下來,輕輕地晃動着他的肩。

葉凡卻變得異常激動,“不要叫我!你不能這樣叫我!”

不知哪裏來的一股力氣,少年竟掙脫了李曜的手——也許是李曜不忍傷他,主動放開了。

葉凡不管胖團了,也不要機器了,甚至連自己的安危也不顧了,胡亂沖出門去。

眼瞅着他就要栽下臺階,李曜一個箭步,将他困入懷中。

“乖一些。”李曜從背後抱着他,溫暖的氣息灑在耳側。

低沉的,醉人的,滿含疼愛的,無比熟悉的聲音,卻叫葉凡鼻子一酸。

他仰起臉,看着湛藍的天空,高大的桑樹,還有榆樹冠上那只大鳥窩……

住的是喜鵲,還是烏鴉?

葉凡努力分散着注意力,強忍着不肯哭出來。

“乖。”李曜故伎重施。

“就不乖!”這是他慣常的回答,想也沒想就說了出來。

李曜稍稍松了口氣,耐心地哄:“可是餓了?”

“少拿這個騙我,你以為我是餓死鬼投胎嗎?”少年的聲音終于恢複了些許活力。

他扯了扯腰間的手臂,沒扯開,勾着腿去踢他,“松手,老子不樂意跟你一處待着!”

根據夢中的經驗,李曜知道,這時候任打任罵就好,千萬不能把人放走。于是,他不僅沒松開,反而圈得更緊。

“我跟你說,我不喜歡你!”

葉凡抹了把鼻涕,塗到他衣袖上,怒氣沖沖地強調:“反正,我不喜歡你,你也不要喜歡我——至少現在不行!”

李曜一言不發,縱容着心上人的小脾氣。

葉凡閉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氣,再次鼓足了力氣,狠狠地往後踹去。

不知碰到哪裏,葉凡明顯聽到李曜吃痛的悶哼,心裏的氣才終于順了些。

“活該!”

李曜白着臉,唇邊溢出一絲苦笑——若真踢壞了,你可就……用不成了。

至此,夫夫間這場莫名其妙的矛盾就這樣莫名其妙地解決了。

對于上一世的霸道總裁,這一世的戰神長安侯來說,“被”吵架是不能過夜的,隔一晌午都不行。

然而,也只是暫時解決而已。

葉凡再一次意識到,眼前的李曜不是那個和他相依相伴、有着共同回憶的李曜。

李曜的記憶中也多了一些東西——除了夢境中的少年,又多了一個和少年長着同一張臉,性情、舉止卻十分不同的青年。

一個令他焦躁而又不得不承認的事實是,那個青年給他的感覺十分清晰,十分真實,十分深刻,就仿佛……刻在了骨血裏。

***

自從那日之後,兩個人的關系似乎回到了最初的階段,彼此吸引,看似親密,卻又像是隔了一層什麽。

而且,兩個人在默契地避免單獨相處。

李曜派李三郎把東西搬到葉家窯洞,自己沒露面。

葉凡也故意忙碌起來,不去想那些煩心事——建菌房,打理葡萄園,給油葵苗捉蟲。

有一天,他戴着草帽跑到荞麥地裏鋤草,嫩白的掌心愣生生磨出兩個大血泡,可把于嬸心疼壞了,第二天說什麽也不讓他去了。

有一個人更加心疼,不惜自降身價,半夜爬窗,趁他熟睡給他一點點塗上藥膏。

可憐長安侯大人忙活了大半宿,葉凡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藥膏吸收了,手好了,愣是沒發現有人做了好人好事,還以為是自己恢複能力強大。

于是,這件事除了那晚的月亮,就只有白鹿和胖團知道。

胖團發現,自從那次被李曜看到後,對方突然變得不再像先前那樣對它的存在不聞不問。

所以,統治者是打算捕捉自己了嗎?

胖團傷心欲絕,吓哭了好幾次。

粗心的葉凡一次都沒發現。

所以,胖團決定,自己也不要告訴他上藥的事,哼!

事情的轉機出現在中秋節的前一天。

碼頭上再次響起了鞭炮聲,李家的大船又從東邊開回來了。

彼時,葉凡正蹲在南坡上采蘑菇,即使不特意去看,依舊能瞧見碼頭那邊人頭攢動,有穿着短褐的船工,也有穿着綢緞的李家人,當然,那個家夥也在其中。

大秋天的,別人要麽穿青,要麽穿紅,偏他穿一身黑,顯着自個兒多牛叉似的,切!

葉凡轉了個身,故意不往那邊瞅。

不過,心裏還是有那麽一丢丢高興的。

不是他自戀,李家來船一個月裏少說得有個四五趟,比這回數目多、船只大的時候不是沒有,為啥偏偏這回放炮?

還單撿着他在坡上的時候。

當他不知道麽,李曜就是在明裏暗裏提醒他,他們已經六天零四個小時十八分鐘不說話了。

哦,葉凡瞄了眼系統面板——又過了兩分鐘,現在是六天零四個小時二十分鐘了。

葉凡憋着一口氣,就不過去,就不理他,氣死他!

“嘿!瞅啥呢?”

中氣十足的聲音猝然響在耳邊,吓得葉凡一哆噎,差點栽到坡底下。

他一手揪着草葉,一手抓住一塊土疙瘩,作勢要扔。

“哈哈,手下留情。”李三郎豪爽地笑笑,“這麽不驚吓,還是爺們不?”

“不。”

李三郎被他不要臉的樣子驚到了,擡起的手抖了抖,“你、你……你真是個人才。怪不得老大那麽在意你,八成是想把你當成秘密武器,兩軍叫陣時扔到城樓上,氣死對方。”

說完還煞有介事地點點頭,越想越是那麽回事。

葉凡揪着草葉,暗搓搓吐槽——我可是身嬌體軟的小姘頭,他才舍不得讓我去送死。

他轉了轉眼珠,似笑非笑地看向李三郎,“不會的,要送也是送你。”

李三郎還以為他是在誇自己,哈哈一笑,“葉兄弟不必自謙,老大說了,兩軍對壘,頭腦一樣有用。”

“是呀,腦子是個好東西,所以要留着。”葉凡不懷好意地笑笑。

“在談何事,這般開心?”

牛叉叉的“黑衣人”邁着方步走到近前。

李三郎迫不及待地分享自己的發現,“我們在說,兄長會不會把葉兄弟送到戰場上。”

“不會。”李曜毫不猶豫地說。

葉凡沖李三郎挑挑眉,睨了李曜一眼,慢悠悠地問:“那你會不會送三郎兄弟去?”

“自然。”

李三郎納悶,“為啥?”

因為,像你這種四肢發達的蠢弟弟,不扔去長長腦子,難道還要留着過年嗎?

葉凡同李曜相對而立,默契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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