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吸陽氣】

葉凡并沒有自作多情, 李曜放鞭炮的确是為了引起他的注意。

确切說,那一船的東西主要是為他準備的。

李家的船工從那艘雙層兩桅大船上擡下來兩個巨大的保鮮櫃, 櫃子本身不重, 重的是裏面的東西——

一個櫃子裏裝的是西邊來的葡萄幹、核桃、杏脯等甜的酸的小零嘴;另一個櫃子裏裝的是滿滿當當活蹦亂跳的青蝦河蟹。

中秋佳節,京中之人以食河鮮為趣, 李曜記得葉凡也喜歡, 所以就給他買了滿滿一櫃子。

村民們一路行着注目禮,眼睜睜瞅着那兩個怪模怪樣的大白“箱子”被擡進了葉家窯洞。

欸?咋進了葉家窯洞?那不是長安侯大人的東西麽?

李三郎笑呵呵地說:“那是我家兄長給葉兄弟送的中秋節禮。”

人群中傳來“嗡嗡”的議論聲, 大夥不約而同地朝着葉凡看過去——長安侯給葉小郎送禮?這是多大的臉面!

李曜抿着唇,淡淡地掃向李三郎。

李三郎一個激靈, 連忙補充說:“我、我家兄長還說了, 那個……失怙的孤兒、寡居的老人、勤奮進學的廪生, 并孝子賢孫等,皆可來領!”

此話一出,大夥的關注點頓時從葉凡身上移開, 紛紛感謝李曜的慷慨。

葉凡抱着手臂,得了便宜還賣乖, “青天白日,衆目睽睽,你這不是明擺着讓別人說我閑話麽?”

“沒人敢說。”李曜鄭重道。

葉凡挑着眼, 語氣陰陽怪氣,“別指望着我會感激你,‘吃人嘴短,拿人手短’這種話在我這兒可不好使。”

李曜一本正經地點頭, “不用感激。”

葉凡努力控制着上揚的嘴角,拿下巴沖着他,“吶,如果你現在道歉,我就考慮一下是不是暫時結束冷戰。”

“抱歉。”李曜毫不遲疑——雖然他根本不覺得自己是在同他冷戰。

葉凡咧開嘴,從坡上跳下去,一步步蹭到李曜跟前,主動撞撞人家的手臂。

“老子今兒心情好,有什麽要求趁早說。”

李曜勾了勾唇,配合地道:“請小郎君賞個臉,同在下去個地方。”

葉凡一把搭在他肩上,黑亮的眼睛彎成小月亮,“這個臉,賞了!”

于是,一人騎着棗紅馬,一人騎着小毛驢,并駕朝北而去。

此時此刻,倘若有人特意去看,便不難發現,毛驢不緊不慢、姿态悠閑,駿馬緊趕慢趕、累死累活,即便如此,那大馬依舊落後了半個身子。

***

清溪谷,正是先前白鹿帶葉凡到的那個谷地,也是他們撿到小灰兔的地方。

然而,若不是李曜告訴他,葉凡怎麽也不能把眼前的一切同那個荒草萋萋的野谷搭上邊。

此時,兩人立于斷崖之上,目光所及是一條清可見底的溪流,水底鋪着白色的山石,兩岸長着青蔥的水草。

溪水自北向南,淙淙流淌,原本該是在斷崖這裏拐個彎,繼而向東彙放汾水。

不知是誰将崖下打通,清溪偏在這裏多了一道支流,向南而去。

斷崖南邊本是寸草不生,此時卻因溪水的浸潤生出嫩嫩的草芽。

斷崖以北,從前的灌木、亂石皆已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及膝的牧草,草地上三三兩兩立着黑的紅的白的小馬駒。

壯壯實實的小馬駒,這麽多!

葉凡驚喜地看向身邊的人,“你養的?”

李曜輕笑,“可喜歡?”

葉凡睨着他,“我若說喜歡,給我呀?”

李曜毫不遲疑地點了點頭。

沒有一句漂亮話,葉凡卻知道他是真心的,只要自己說一聲要,他定然眼睛都不眨,全部送給他。

這麽一想,心裏就美得開出一朵朵小喇叭花。

“真好。”

看着這清水長溪,豐草良駒,葉凡不由感慨:“沒想到這關內幹旱之處,也有這麽好的養馬之地。”

回憶自己學過的歷史,一代賢相為了在中原養馬,甚至想出往民戶家中“攤派”的方式。

即便如此,還是養不出草原上那種能征善戰的良種。

他知道,這個谷地一定是李曜的主意,不知花了多少心思才弄成如今的樣子。

“你要是當皇帝,肯定是個明君。”葉凡笑嘻嘻地開着玩笑。

殊不知,說着無心,聽者有意。

李曜面上平靜,心內卻掀起萬丈波瀾——倘若那些斷斷續續的記憶是真實存在的,那他怎麽也算不上“明君”。

“欸,你看,那是什麽?”葉凡指着東面的一處山壁,疑惑道。

李曜壓下煩亂的心緒,用最輕松的姿态面對眼前的少年——這個真實的、會說會笑的人。

“剛發現麽?走,去看看。”

不待葉凡拒絕,他便拉住他的手,沿着斷崖一步步向東而去。

葉凡第一反應是把他的手打開,可是……都快七天不見了,大老爺們,就、就拉一下好了。

于是,他不僅沒把手抽回來,還反客為主,暗搓搓地把另一只手也放上去,摸了摸。

唔,硬硬的,粗粗的,熱熱的,和六天前沒有什麽變化。

葉凡紮着腦袋,一邊悄悄占着便宜,一邊偷偷笑。

李曜仰着頭,唇角微微揚着,細細地享受着小少年難得的主動。

一直走到斷崖盡頭,葉凡原以為沒路了,沒成想,李曜随意地撥開一處灌木,竟奇跡般多出一條隐蔽的小路。

小路很窄,僅能由一人側身而過。

葉凡後背貼着山壁,像螃蟹似的橫着一步步挪。

李曜原是想讓他走在前面,這樣他可以在後面護着,沒成想他竟怕成這樣。

“不許笑!”葉凡看到他臉上的笑,氣惱地瞪過去,“還不興人家恐高麽?”

“我記得,你不恐高。”不僅不恐,還拉着“他”跳過傘、蹦過極。

不經意說到禁忌話題,兩個人皆是無語。

最終,還是李曜率先打破沉默,“別怕,有我。”

說着,便伸出手,護在了葉凡腰間。

葉凡鼓鼓臉,他也不是真的怕,就是跟這個人在一起時會習慣性地産生依賴心理,想讓他在意他,護着他,就像現在這樣。

狹窄的小路并不長,不過幾十步,便到了一處寬闊的平臺。

兩個人腳下皆是一頓,有股名為“遺憾”的氣息在心間蕩來蕩去。

雖然路寬了,葉凡依舊走得很慢,李曜的手也沒有收回去,兩個人默契地維持着先前緊緊相貼、一步一挪的樣子。

直到路過一叢酸棗樹,李曜手臂一緊,将少年勾至懷中,“小心,有刺。”

“是嗎?”

葉凡假裝好奇地去看那圓圓的綠葉底下幾不可見的小尖刺,實際在暗暗感受着背後的溫度。

眼瞅着,酸棗叢突然往兩邊分開,冒出來一張胡子拉茬的臉。

“呵,真是侯爺!”

漢子驚嘆一聲,繼而扭過頭,高聲喊道:“兄弟們,侯爺來喽!”

“真的假的?”

“你小子,又玩兄弟呢?”

“若再唬人,扒了你的皮!”

随着一聲聲或驚疑或含笑的話語,山壁上的灌木叢一處挨一處地晃動起來,緊接着走出一個個壯實的大漢。

葉凡驚奇地發現,這一叢叢灌木後面竟是一孔孔隐蔽的窯洞!

“嚯!還真是侯爺!”

“屬下等參見侯爺!”

大漢們紛紛行禮。

一個年紀稍長的漢子疾步走至近前,抱拳道:“侯爺突至,是否有要事吩咐?”

“并無。”李曜朝衆人擡了擡手,“不必多禮。”

“謝侯爺。”漢子們笑呵呵地起身。

李曜偏頭朝着最近的窯洞看了一眼,“住得可還好?”

“好着呢!”

“比從前好多了!”

“多謝侯爺挂心。”

“……”

漢子們七嘴八舌地說着,看上去并不像訓練有素的兵士,反而更像是淳樸的莊稼漢。

葉凡拿眼瞅着,心裏的疑惑越來越大。

不經意間,他看到一個眼熟的人。但是,又不太确定,在他的印象裏那個人比眼前這個瘦上許多。

對方察覺到他的視線,也看了過來,當即拱了拱手,“葉小郎君,孫某有禮了。”

“啊!”葉凡驚奇地瞪大眼,果然是他!

這個人姓孫,是從安州北邊來的災民,念過兩年書,先前被葉凡選為葡萄園的小管事,所以他才有印象。

葉凡的視線從衆人身上一一劃過,突然反應過來,這些人是李曜當初選出來的那些,竟然沒編入部曲中,而是藏在了這裏。

李曜,這是打算做什麽?

***

直到離開清溪谷,葉凡的心情依舊不能平靜。

他想了一路,最終還是忍不住,開玩笑似的問:“你暗中招兵買馬,不會是打算造反吧?”

似曾相識的場景,李曜不由自主地說出了曾經說過一遍的話。

“若果真如此,你當如何?”

葉凡皺了皺臉,奇怪地看着他。

随着驢背的晃動,他的身子一搖一曳。

李曜的心也随之搖搖晃晃。

“那就造罷!”少年咧開嘴,笑呵呵地說,“要是成了我也能混個皇——呃,我是說,大官,我也能混個大官當當……”

葉凡別過臉,懊惱地敲敲腦袋——差點把真心話說出來!

李曜的神情有一瞬間的恍惚,相似的神情,相似的回答,久遠的記憶與眼前的情景重合,卻叫他不寒而栗。

他擔心,那把青銅劍……

葉凡注意到他的臉色,關切道:“你怎麽了?是不是不舒服?”

李曜搖搖頭,“無事。”

葉凡皺皺臉,“總覺得你有心事。”

何止有心事,幾乎……快瘋了。

李曜握着缰繩的手緊得發白,這一瞬間,他突然理解了現代的“他”。

換作是他,面對那樣的境況,想必也會選擇分手——就像另一個他親手把心愛的人送走一樣。

不,李曜握了握拳,他不是他們,他們也無法左右他,他永遠、永遠不會放棄自己想要的人。

“唔——”

此時已出了山,葉凡正扭着脖子往自家葡萄園看,腰間冷不丁多了一只手,愣是把他從白鹿身上搶了過去。

葉凡無語地翻了個白眼,“玩上瘾了?”

“嗯。”李曜幹脆地承認。

“嘿!”葉凡扭着身子,仰頭去捏他的臉,“80公斤體重,60公斤全長臉上了。”

不茍言笑如李曜,心情沉重如李曜,此時也不由地輕笑出聲。

“凡凡,你放心,我做出這些布置只是為了自保,不會造反。”

就算成功了又如何?得到了江山,卻失去了摯愛,失去了一世安穩。這一次,他不會再重蹈覆轍。

葉凡努努嘴,我有什麽可不放心的?

他把缰繩抓在手裏,說:“你不是跟我說過嘛,人這一輩子總得經歷點兒什麽,要麽早要麽晚,放輕松,過去了就好……”

聽着他絮絮叨叨的安慰,李曜緩緩地舒了口氣。

那些令他不勝其煩的夢境,他和他,少年和青年,都不算什麽了。

唯有懷裏這個人,才是看得見,摸得着的。

***

京城的旨意下來了。

不出李曜所料,安王保下了安槐,同時也狠狠地出了一次血——除了在京中的上下打點,還負擔了所有善後的銀錢。

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後續事宜李曜沒有出面,交給了譚縣令去安排。

譚縣令不敢居功,明裏暗裏把李曜的功勞透露給大夥。

苦主們感激涕零,紛紛到李宅門前磕頭謝恩。

出事的人家得了錢,被毀的磚窯卻是不敢再建了,就算建也招不上人來了——原本就是個苦差事,若是再把命搭上,怎麽想都不值。

然而,如此一來,整個土窯村都陷入了困頓之中,連帶着還有附近的好幾個村子。尤其是那些家裏沒地的,秋冬兩季的嚼用都還沒着落。

就在大夥唉聲嘆氣之時,長安侯派了家中部曲,敲着銅鑼到各村各戶宣傳——

“侯爺欲建炭場,有意做工者報與關裏正!”

村民們豎起耳朵,生怕自己聽錯。

“侯爺欲建炭場,有意做工者報與關裏正!”

部曲們說了幾遍,他們就追在後面聽了幾遍。

直到所有人都聽準了,确定了,才熱火朝天地讨論起來——

“炭場?采炭的?”

“侯爺建的?在哪兒建?”

“人人都能應工麽,可有啥講頭?”

部曲們提前得了管家的吩咐,對待村民們十分和善,他們的問題也一一解答。

從這日起,關家的門檻幾乎要被踏平,原本就低矮的栅欄牆更是被擠爛了。

直到家裏的小鵝們驚得吃不下食,葉三姐終于發了飙。

“要麽找間空院子,要麽上大道上說去!若再把人往家裏招,你也別進門了!”

“是是是,我這就去找間空院子。”八尺高的漢子,被個嬌小的娘子罵得連連應諾。

前來應工的漢子們也被這陣勢吓住,剛剛邁過來的腳生生地縮了回去。

關二郎在炕上窩着,面皮都養白了一層,“诶呀呀,看來這不娶媳婦也有不娶媳婦的好處,萬一再碰見個嫂嫂這樣的……啧啧。”

“你是不娶麽?你是娶不上!”葉三姐沒好氣地敲了他一槌,“起開起開,別擱這裝了,明兒就到酒坊上工去!”

“小弟遵命!”關二郎不倫不類地拱了拱手。

葉三姐繃不住,撲哧一聲笑了。

關二郎的事瞞得了外人,卻瞞不了自家人,他們陸陸續續猜到了是怎麽回事,卻彼此憋在心裏,只盡心盡力在葉家做事,默默地把葉凡當成救命的恩人。

單等着有一天葉凡招呼一聲,兄弟幾個定會赴湯蹈火,不打駁回——除了關五郎,他是真不知道。

***

就這樣,西邊的炭場也開了起來。

挖煤是個體力活,也需要經驗和技術,即便在高度機械化的現代,出水、塌礦的事故依舊屢見不鮮。

為了最大限度地避免這樣的意外,葉凡從系統商城兌換了一組“勘探儀”。

這種儀器可以在一定深度和範圍內探測到岩石結構、地下水文情況,賣家宣傳圖上說,精準度可達到98%以上。

說起來,自從經歷了上次的“造反”事件,葉凡和系統好好地“談”了一次,保證不嫌棄它,也不再說它的壞話,系統這才繼續乖乖地替他做事。

“比以前還乖”——這是系統的原話。

不知道是不是胖團升級的緣故,原本只是一段代碼的系統也有了自己的“思維”,情緒強烈到一定程度時甚至有可能脫離胖團的掌控。

葉凡哭笑不得,一個個跟成了精似的,反倒是他這個宿主成了食物鏈的最底端。

他不是星際人,對那個時代的智能水平缺乏了解,不然的話一定能夠知道,他的“系統”是多麽與衆不同,或者說,不正常。

如今,被蒙在鼓裏的葉凡只一心一意傻白甜地為前男友做着打算。

“這是何物?”

李曜把那只細細薄薄,如同運動手環似的勘探儀拿到手裏,試着往手腕上戴了一下。

結果,塞不進去。

看着他土老帽的樣子,葉凡突然想到,每次李曜送了他新款的運動器械,他就是這副模樣。

風水輪流轉,終于輪到他得瑟一回了。

“不懂了吧?叫聲哥哥,哥給你示範。”葉凡抱着手臂,挑着眉,痞裏痞氣。

這話是從前李曜常對他說的,他記得清楚,李曜自然也知道。

若放在幾日前,趕上他正糾結的時候,長安侯大人不知會有何等灰暗的心思。

好在,如今他想通了,不論從前,不管以後,只看當下——他是他,少年是少年,少年是他的,只能是他的。

想通之後的長安侯,依舊是那個專.制、霸道、大男子主義的前男友。

“再說一遍。”

葉凡眨眨眼,濃密的睫毛垂下去,瞅着捏在下巴上的那只手,秒慫。

“不、不說了。”

“叫。”

撇嘴。

“嗯?”

“……哥哥。”

“乖。”

長安侯拍拍小郎君的臉,嗯,一如既往的嫩滑。

危機解除,葉凡蹿到兩米開外,一門心思操縱起了勘探儀。

一道紅光投射到地磚上,“手環”正中跳出一個一米見方的虛拟屏。

因着夢境的關系,李曜對這些高科技接受起來并不難。

他定睛看着虛拟屏上呈現出的影像,紅藍白三色線條,藍的是水,紅的是礦,白的……

葉凡對比了一下那個白色小點的位置,确定就在腳下。

“這裏有什麽?”

李曜抿着唇,神色嚴肅,“老鼠洞。”

葉凡騰地跳起來,躲到李曜身後。

李曜輕笑,“搬來之前修繕園子,早已堵好了。”

“你以為我是怕老鼠嗎?怎麽可能!”

葉凡努力挺直腰板,清了清嗓子,試圖把李曜的注意力轉移到虛拟屏上。

“我只是覺得哈,這儀器也太精确了,連老鼠——唔……”

“多謝。”李曜捏着他的下巴,一觸即離。

葉凡眨眨眼,嘴巴下意識地嘬了嘬。

剛剛……被親了?

不會是他自個兒幻想出來的吧?

看着他可愛的反應,李曜心頭微動,溫熱的手指從下巴滑到後腦,穩穩地托住。

棱角分明的唇再次探下,印上那只拱起來的小豬嘴。

“唔……”不是幻覺!

葉凡一邊貪婪地吸着“陽氣”,一邊委屈地埋怨——

你不是有心事嗎?

你不是要冷戰嗎?

變得這麽快!

渣男!

此時此刻,他顯然忘了,主導這一切的從來都是他自己;他也忘了,占據主動權的也是他自己。

即便在李曜糾結、迷茫、心事重重的時候,但凡他主動邁出一步,長安侯大人必會撥開迷霧,走完餘下的九十九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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