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騎白馬的郎君】
深秋時節, 天氣越發清涼,晨風中也多了一絲寒意。
天微微亮, 韓家嶺的村民們照例早早地出門, 踩着輕快的步子踏入了薄薄的晨霧中。
不知哪裏來了一陣風,挾着沁人的清香, 讓人頓時來了精氣神兒。
大夥不約而同地仰起頭, 尋找香味的源頭。
有人指着南邊的河岸,驚呼一聲:“瞧那邊, 紅雲,一大片!”
村民們定睛看去, 可不是麽, 從村口一直到晉江碼頭, 粉紅色的“雲霧”濃濃淡淡,似乎在随着秋風緩緩流動。
走近了才發現,哪裏是雲, 原來是面果樹開花了!
仿佛是一夜之間,幾千棵面果樹就像商量好了似的, 挂了許久的花蕾全都張開了花瓣,吐出花蕊。
面果花很有個性,并非挂在枝頭, 也沒生于樹杈間,而是長在了主幹上。圓圓胖胖的主幹裂出一個個銅線孔似的縫,縫中伸出翠綠的花柄,柄上頂着嬌嫩的花。
三年生的面果樹, 每一棵都有兩丈多高,此時,褐色的樹幹被層層疊疊的花朵圍攏住,遠遠看去,就像一根根粉紅色的大柱子。
從河邊到谷地,從谷地到荒坡,韓家嶺仿佛陷入了粉紅色的海洋,到處都是綿綿軟軟的“雲霧”,到處都是清清甜甜的花香。
村民們在此間勞作、閑談,逍遙快樂如同神仙一般。
盡管葉凡早就看過資料,此時親眼見到,依舊覺得十分神奇。
他把手伸到花蕊上,想要揪下一朵研究研究,卻被小錘子一把拉住。
“娘說了,這是糧食,不能揪!”小家夥眯着眼,皺着鼻子,十分嚴厲。
旁邊還有幾個小孩子,都是去李家莊園念書的,想來同樣是受了叮囑,皆是認同地點點頭。
葉凡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解釋道:“我不是亂揪,就是想了解得更仔細些。”
小錘子依舊抓着他的衣袖,聲音清脆而堅定,“不可以!”
其餘孩子也是一臉嚴肅。
“好好,我不揪了。”葉凡妥協般攤開手,笑眯眯地說,“你們快去學堂吧,晚了夫子該打手心了。”
小錘子立馬辯解:“先生最和氣,才不會打手心!”
盡管嘴上這樣說,他還是不敢耽擱,連忙提起小書箱,朝着東坡跑去。
其餘孩子也紛紛跟上。
葉凡忍不住笑,“小嫩瓜們,且有得學呢!”
邊笑邊伸出手,挑了朵最紅最大的花,毫不客氣地揪下來。
還沒來得及仔細看,就聽到一聲驚呼,滿是心疼:“哪個小兔崽子,敢糟蹋花?”
高亢的聲音,把附近油葵地裏幹活的人全都引了過來,大夥扛着鋤頭、拿着木棍,一副要幹架的姿态。
呃……
葉凡眨眨眼,尴尬地回過頭。
村民看到是他,表情比他還尴尬。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老村長。
老人家拿拐杖頓了頓地,語氣客氣又嚴厲,“這東西長出來就是糧食,一朵花就是一個果子,一個果子能蒸十幾個大白饽饽,這話不是小郎說的麽?”
葉凡摸摸鼻子,讪讪地點點頭。
老人家又道:“古人雲‘粒粒皆辛苦’,小郎當為表率,切不可任意糟蹋。”
“謝韓公教誨,小子再也不敢了。”葉凡執起手,恭恭敬敬地揖了一禮。
老村長見他态度好,這才緩下臉色,“這樹原是小郎家的,論理,別說只是摘一朵花,就算把這些樹全砍了,也輪不到老朽插嘴。”
葉凡忙道:“您可千萬別這麽說,您和大夥的好意,小子心裏都明白。”
這話說得真心,他從一開始就知道,若不是村民們自發地看着、守着,時不時拔棵草、澆瓢水,這些樹不可能每一株都好好地長到現在,還開出這麽多花。
想到這裏,葉凡再次執起手,實實在在地給大夥行了個禮。
村民們見他不僅沒生氣,還如此行事,心裏不由地松了口氣,同時又生出一股更強烈的責任感。
葉凡把揪下的花悄悄攏到袖子裏,笑容滿面地同大夥道了別。
直到回了自己的窯洞,他才敢明目張膽地把花拿出來,細細地看。
綠色的花柄,表面光光滑滑,像是塗着一層臘似的。
花柄頂端托着五片花萼,翠綠的顏色,生着絨絨的細刺,将嬌嫩的花瓣好好地護住。
葉凡數了數,和資料上寫的一樣,秋花的花瓣總共有九片,圓圓小小,如同少女的指甲一般,透着淡淡的粉。
花蕊又細又長,絲絲綿綿,環環繞繞,如同成人拳頭那麽大,團在小小的花瓣之前,就像蓬蓬松松的棉花糖。
資料上說,面果樹雌雄同株,自花授粉。
葉凡把外面絲絲綿綿的雄蕊撥開,這才看到裏面那個乳白色的雌蕊——圓圓小小,如同一粒珍珠,羞羞怯怯地躲着。
雖看着嬌嫩,這花實際卻很“結實”。
葉凡在袖中裝了一路,不僅沒有任何破損的跡象,就連形狀都保持如初。
他朝着花蕊吹了口氣,“棉花糖”輕輕搖晃,卻不見掉落。
“呀,好好玩!”
胖團分開細細的小腿騎在他手腕上,伸出小爪子好奇地扯了扯。然而,只扯下來頭發絲那麽細的一根花蕊,其餘的依舊好好地長着。
小家夥眨着水汪汪的眼睛,驚嘆道:“好神奇!”
葉凡笑笑,“波爾給的資料,還有沒有?”
“有的!”
胖團軟軟地應了一聲,眨眼的工夫就把資料調出來,笑嘻嘻地把虛拟屏抱到葉凡面前。
“乖兒子。”葉凡疼愛地揉揉小家夥的腦門。
胖團扭了扭,瑩白的一團悄悄泛上粉紅色,就像那朵面果花似的,乖巧又害羞。
葉凡笑笑,轉而去看資料,就目前的情況來看,面果樹似乎适應得很好,并沒有發生變異。
直到此時,他才終于放下心——至少這個冬天的糧食不用愁了。
***
韓家嶺的“大肚樹”開花了,美得如同仙境一般。
這個消息一傳十十傳百,幾日的工夫便傳遍了大寧縣的大街小巷,繼而傳到了安州城。
安榮自然也得了消息。
往常時候,每月中旬他都會派安回來一趟,或是買些藥酒,或是給葉凡送東西,抑或只是傳上一封書信,從未間斷。
幾個月下來,葉凡雖然跟他從來沒見過面,彼此間卻已經有了不淺的交情。前段時間安榮還說,待到重陽那日,必來喝酒賞花。
如今,看到這些人,葉凡便想起了和安榮的約定。
于是,他趁着閑暇,和于三娘一起把北屋空餘的幾間窯洞收拾幹淨了,想着好好地招待他幾日。
沒成想,這次不僅安榮沒來,連安回都沒露面。
葉凡猶豫着要不要托人給他捎封信,問問情況,轉念一想,他是不是故意不來,畢竟,李曜前不久剛剛坑了安王一大筆錢。
安榮不露面,是避嫌,還是表明立場?
雖然這份友情一直都是對方在主動維持,但是葉凡也同樣在乎,若就這麽斷了,還真覺得挺遺憾。
不過,他沒有糾結太久,注意力很快就被韓家嶺的熱鬧轉移了。
九月,秋高氣爽,正是出門踏青的好時節。
往常時候,城中的富貴人家想要看看新鮮的景致,要麽往北走到清涼山上,要麽往東去千佛寺。路途遠不說,這些年也去膩了。
如今聽說了這件新鮮事,家家戶戶都在合計着去瞅瞅。
于是,年輕的娘子們被家裏的長輩帶着,坐着騾車、乘着小轎,滿懷期待地朝着韓家嶺而來。
郎君們也騎着馬,或近或遠地伴在後面。
還有那書院的學子,三五個人雇上一輛車,邊行路邊高談闊論,還沒到地方就已經做出來好幾首詩。
城裏的小販看見了,一路跟随過來,既有炒香豆、蒸蜜糕、鹹豆幹等點心小食,又有刀削面、栲栳栳、全羊湯、豌豆粥等飽腹之物,雖不如自家廚房做得精致,卻勝在新鮮又熱乎。
小娘子們紛紛派了跟車的婆子前來買上一些,同姊妹們躲在車廂中吃得歡快。
郎君們聞着那鹹香的氣味,也顧不上矜持,随即派了小厮們去買。
貴人們掏錢掏得爽快,小販們也實在,面片澆頭添得足足的,彼此間都滿意得很。
葉凡也跟着湊熱鬧,把金針菇搬出去賣。
這東西一下子就入了那些城裏人的眼——要知道,出了大寧,這白白嫩嫩的菇子就是稀罕物,甚至在京城能炒上天價。
葉凡懶得稱,便和小錘子一起把金針菇綁成手腕粗細的捆,一捆賣五個銅板。
小厮一聽,眼睛倏地睜大,“多少?五個銅板一捆?!”
葉凡眨眨眼,莫非……賣貴了?
也是,放在現代,這麽一小把頂多賣兩塊錢。
他剛想改口,便見那小厮一溜煙地跑回了自家主子身邊,叽叽咕咕不知道在說什麽,一邊說還一邊往葉凡這邊看。
眼瞅着對方的表情越來越嚴肅,葉凡無語極了,嫌貴就不買呗,莫非還想砸場子不成?
正吐槽,那小厮又跑回來了,後面還跟着一匹雪白的馬,馬上坐着個穿着月白衣衫的年輕郎君。
葉凡沒注意別的,一雙眼睛直直地盯着人家的馬看。
雪白的身子,找不出一絲雜色,長長的鬃毛,那馬尾更是順滑無比,随着馬蹄的踏動輕柔地晃動,如同湖面的波紋,在陽光下閃着熠熠的光。
真特麽帥!
葉凡暗暗地羨慕着。
李曜也說給他買一匹小白馬來着,訂金都下了。然而,馬崽還沒生出來,倆人就鬧了別扭。
“小郎君?”
小厮接連叫了三遍,葉凡都沒聽見。
“嘿,賣菇子的這位!”
“嗯?”葉凡下意識地應了一聲,眼睛依舊盯在馬身上。
馬上的郎君垂首看着,忍不住輕笑出聲。
“可是喜歡?”
葉凡仿佛被這個聲音驚醒,騰地擡起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