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又是一樁爛姻緣】

另一邊, 安榮把一幹随從打發去了大寧縣城,自己出了葉家窯洞, 信步走着, 穿過谷地,到了北邊的葡萄園。

遠遠地便看到一梯梯低矮的葡萄架, 架上爬滿了青中帶黃的葡萄藤, 還有一串串青的紫的圓葡萄。

孩子們仗着身量小,靈活地在梯田裏上上下下地跑, 經驗老道地說着“這串熟了”、“那串還酸”。

間或幾名穿着布衣的婦人,手裏握着小巧的剪刀, 将一串串紫色的葡萄剪下來, 放到腰間的小筐中。

安榮走近, 原想上山去看看。不料,方才還坐在草垛旁狀似悠閑的漢子,此時突然跳起來, 将他攔下。

“此處謝絕游賞,郎君請往他處。”

安榮一愣, 這才發現,不止是他,旁邊已經有不少人被攔下了, 這些人有一個共同的特點——穿得很好,一看就不是當地的村民。

有個年輕的郎君,笑呵呵地給他透露情況,“這些可都是長安侯家的部曲, 別想着混過去,不好使。”

安榮打眼一瞅,見攔路那人雖穿着尋常衣裳,腰間卻挂着“李”字木牌。草垛那邊還坐着幾個,看似懶散,實則身強體壯,必定是練家子。

他淡淡一笑,并不強求,打算選個視野好的地方,遠遠看着也別有一番意趣。

這樣想着,安榮便要往旁邊走。

這時,于二郎從梯田那邊跑過來,沖着李家部曲執了執手,陪笑道:“這位是我家小郎君的客人,還望官爺通融一二。”

他之所以這般客氣,是因為葡萄園東邊就是北山校場,是以,李曜才派了部曲守在這裏。

“既是葉小郎君的客人,我等自是不必攔。”那人沖于二郎笑笑,又向安榮抱了抱拳,“多有得罪,郎君勿怪。”

安榮執手回禮,面上帶着淺笑,心內卻暗自感慨——難怪李家軍戰無不勝,單是這小小的守園之兵都如此知進退,可見李曜馭下之能。

他随着于二郎往園中走,忍不住回頭去看,只見一個身量瘦小的孩童抱着籮筐,端着滿滿一筐葡萄送給部曲們吃。

剛剛還嚴肅異常的漢子,此時親昵地摸了摸孩童的發頂,小孩也咧開嘴,彎着眼睛笑起來。

偶有村民過去讨水喝,部曲們雖不過分熱絡,卻也是好言好語,可見彼此相處十分融洽。

安榮暗自搖了搖頭,可嘆他父親看不透,偏要同李家為敵,哪裏比得?

于二郎邊走邊同他搭話,“郎君怎生獨自來了這裏?我家小郎……”

“凡凡被長安侯叫去,想來是有急事。”安榮笑着回了一句,轉而問道,“這些葡萄摘了是要賣麽?”

于二郎點點頭,“原是要釀酒,只是第一年種下,果子長得不多,品質也不好,小郎便說不如定個低價,賣與那些遠來的貴客。”

于二郎把話說得漂亮,實際上,葉凡的原話是:“反正爛了也是爛了,那些人有的是錢,他們要想買幹脆就賣給他們。”

葉凡沒有考慮自家吃,是因為釀酒的葡萄和尋常的食用果不同,皮厚肉少,甜度和酸度都很高,至少以他的标準來看,并不好吃。

小錘子送完了葡萄,剛好經過這邊,自豪地說:“小郎說了,這些果子由我們摘,賣的錢交給村長阿公,大人們一分不使,全都留着給我們買筆墨!”

安榮笑笑,贊道:“凡凡高義。”

小錘子聽不懂,約摸知道是誇自家小郎君的話,頓時覺得安榮也是好人,于是笑嘻嘻地塞給他一小串葡萄,還神秘兮兮地說:“別人都不給吃哦!”

安榮看着手上那串稀稀落落,青中帶白的葡萄粒,眼中含着笑,鄭重地道了謝。

——果然是好人呀,要跟阿娘說,晚飯蒸甜窩窩給他吃!

小錘子轉着這樣的小心思,又跑到梯田上,跟小夥伴們一起摘葡萄去了。

安榮看着架上的葡萄,一粒粒圓潤飽滿,帶着糖霜,挨挨擠擠,密密實實,不由驚奇——這叫長得不多,品質不好?

兩個村民滿頭大汗地跑過來,遠遠地便高聲吆喝:“于二郎,快,再來幾筐!”

于二郎愣了愣,“不是剛擡過去四筐麽,這就賣完了?就算自個兒吃都沒這麽快吧!”

“賣了,全賣了!”漢子喝了口水,滿臉喜氣,“你是不知道,那些城裏的貴人一見,搶着要買,小郎君不是說先嘗後買麽,一聽價錢,根本沒人嘗!”

“剛好又摘了兩筐,你們且先擡過去。”

“這些可不夠,待會兒我們還得再來兩趟。”

“十個銅板一串都有人買,可真有錢!”于二郎咂咂嘴,從懷裏掏出冊子,拿炭筆記下。

安榮聽了這話,比他還驚訝——這麽好的葡萄,只賣十個銅板?這要放在京城,十個銅板連一粒都買不到!

這話并不誇張,這個時代,葡萄的品種不像後世那麽多,能在中原地區種植的更是少之又少,結出來的果子大多也酸酸澀澀,和葉凡這些星際的良種自然沒法比。

這邊,于二郎拿起一串葡萄,往旁邊的水渠裏洗了洗,方才遞給安榮,“您嘗嘗。”

“多謝。”安榮鄭重地接到手裏,摘下一顆細細口味。

唔,入口微酸,之後便是細細綿綿的甜,尤其是咬破厚實的皮之後,裏面的果肉比蜜餞都甜。

這樣的好物,恐怕就連京中那位都沒有吃過。

面果樹、葡萄園、金針菇……葉家小郎,還能帶來多少驚喜?

以及,驚喜之後的……

安榮垂下眼睑,遮住眼底的驚愕,還有擔憂。

一聲清亮的童音打斷了他的沉思——

“阿姐,你看,這裏有一串大的!”

小娘子說得是官話,安榮不由擡頭看去。

映入眼簾的是一位身材高挑的娘子,穿着藕荷色的衣裙,露出白皙的頸項,烏黑的長發被淡藍的頭巾包着,只露着頂上的螺髻,斜斜地插着一只白玉簪。

從安榮的角度只能看到娘子微微低着的側臉,秋日的暖陽打在她身上,映着她溫潤的眸子,微揚的唇角,安榮不由想到了一句美好的詩——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這是一句恭賀新娘的詩……安榮腦海中驀地現出一個身影。

“啊——”

“八娘!”

突如其來的驚呼打斷了他的思緒,安榮定睛一看,只見剛剛還踮着腳摘葡萄的小娘子不知怎麽的竟滾下梯田。

他想也沒想,當即踩着梯田迎了上去,穩穩地将小娘子接到臂彎。

“八娘!”

李二娘大驚失色,急急地跑下來。

即便心內焦急,她依舊沒有失了體面,先是對着安榮行了禮,這才将八娘抱到懷中,背過身去,細細查看。

田中勞作的婦人們也紛紛圍攏過來,關切地詢問。

李家部曲也行動起來,告罪的告罪,報信的報信。

好在,安榮接得及時,八娘只是破了衣裳,并沒有傷到一絲一毫。

村民們這才松了口氣,陸陸續續回到田間。

李二娘恢複了鎮定,打發了部曲們,繼而把八娘放到地上,再次向安榮屈膝行禮。

“多謝郎君出手相救,敢問郎君尊姓大名,家兄定當登門道謝。”

“舉手之勞,娘子無需多禮。”安榮執手,回了半禮。

李二娘見他不願意透露姓名,頓了頓,大膽地擡起頭,想要記住他的長相,事後好同李曜去說。

只是,看清安榮面貌的那一刻,二娘不由怔住,“安——”

安榮訝異,“娘子識得我?”

李二娘咬着下唇,搖了搖頭。

不,不是他。

可是,兩個人長得如此像,又同樣姓安,想來定有關系。

李二娘低下頭,心如亂麻。

此時,安榮也想了許多。

娘子說的是官話,似乎還認得自己……

他不由地想起了記憶中的驚鴻一瞥,沒來得及細想,便脫口而出,“嫂嫂?”

李二娘一振,低聲道:“郎君誤會了,我與安家早已解除婚約。”

安榮反應過來,忙執起手,深深一揖,“敝人唐突,還望娘子勿怪。”

李二娘捏着錦帕,勉強定下心神,屈膝道:“郎君言重了。”

雙雙擡頭,目光不期然對上。

李二娘慌忙移開,唇微微抿着,本應紅潤的面色此時微微泛白。

安榮看着她,不知怎麽的,心下竟生出幾分憐惜。

他已然肯定,眼前這位氣質不俗的娘子就是李曜的妹妹,李家唯一的嫡女——李二娘。也是他的兄長,安王世子安槐曾經未過門的妻子。

當年,這樁親事還是官家做的媒,安家下了大禮,李家也送了嫁妝,只差一頂花轎擡進門。

誰成想,天意弄人……

“阿姐,你怎樣了?可曾傷到?”

遠遠的,一個面容俊美的郎君打馬而來,焦急的神色并沒有弱化他英挺的眉眼。

不知多少小娘子悄悄紅了臉。

李三郎毫無所覺,馬還沒立穩,便飛身而下,急吼吼地沖到李二娘身邊。

“阿姐,部曲報信,說你從山上摔下來了,我看看——”

“你呀!這般冒冒失失,若讓長兄知道,看不打你。”

親弟的關心,平複了李二娘心下的驚慌和憤懑,她輕輕地打了李三郎一把,雖是威脅的話,聲音卻是溫溫柔柔,讓人心頭軟軟暖暖,巴不得多聽幾句。

安榮就是這樣的感覺——他家中亦有姊妹,卻沒有一個像李家二娘這般叫人想要親近。

李三郎更在意的是她的“威脅”,當即嚷嚷道:“我一聽到你受傷就立馬來了,阿姐,你可不能恩将仇報!”

李二娘白了他一眼,唇角禁不住上揚,“我沒事,是八娘失足掉落梯田,好在,”她朝安榮微微屈身,“幸得這位郎君出手相助,三郎,代阿姐謝謝人家。”

“哦。”李三郎先是看了看八娘,發現她确實沒事,這才放下心,朝安榮看去。

他抱起拳,拿出平日裏根本不會有的正經姿态,開口道:“李昭代長姐與幼妹,謝過——欸?怎麽是你!”

原本還是感激的神情,待看清安榮的長相之後,濃黑的眉毛立馬蹙成一團,眼睛裏也嗖嗖噴着火。

李家長随一見,默契地退到後面。

李三郎抽出長劍,直指安榮眉心,“看來你家奴才沒傳好話,小爺好心支會你一聲——再有姓安的來到大寧,我李昭見一個宰一個!”

安榮頭疼地揉了揉額角。

要說他來大寧縣最不願撞見的是誰,不是長安侯,也不是前大嫂,而是這位戰鬥力爆表,又不分青紅皂白的李家三郎。

偏偏,還是遇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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