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用實力撒狗糧】
當年李家勢大, 安家次之,兩家皆以武興家, 可謂是官家的左膀右臂。
官家親自作媒, 将李家嫡女賜予安家長子為妻。
彼時,李二娘十六歲, 安家長子安槐剛好二十, 可謂是男才女貌,正當年華。
兩家換好庚帖, 下了大禮,擡了嫁妝, 選定了秋日成親。
怎料, 大紅嫁衣都準備好了, 安槐的生母卻突然辭世,需得守孝三年。
官家曾言,若李家想要退親, 不必顧忌他。然而,李家沒退, 安槐守了三年,李三娘便陪了三年。
三年後,新的婚期未定, 李将軍便奔赴沙場,為國捐軀,随之而來的三年孝期,安家卻不肯陪了。
就這樣, 退親、報仇、搬家,前前後後折騰了兩年,李二娘長到二十一歲,依舊沒說上人家。
且不說李将軍的死是否與安家有關,單是憑着對方背棄婚約,就足夠李三郎看姓安的不順眼。
此時,他手持長劍,面色冷然,那架勢似是要取了安榮性命。
“昭兒,休得無禮!”李二娘一慌,連李三郎的小名都喊了出來。
李三郎将她推到長随那邊,“顧好我阿姐。”
長随連忙上前,低聲勸道:“娘子勿急,三郎君有分寸,需得将心頭的氣發出來才好。”
李二娘捏着帕子,抱歉地看向安榮。
安榮微笑着沖她點點頭。
李三郎一見,頓時心頭火起,長劍更加淩厲地刺過去。
安榮不敢大意,當即運氣于指,捏住了劍尖。
李三郎繃着臉,手腕一翻,将劍抽回,“拿出你的兵器!”
安榮執手,“李兄稍安,我無意如此——”
“廢話少說!姓安的除了會耍嘴皮子,還會幹什麽?”
安榮還要再說,李三郎卻哼笑一聲,手上挽出劍花,“既然這樣,可別說我李昭勝之不武!”
安榮嘆了口氣,只得抽出腰間紙扇,一心一意地應對起來。
李三郎撇了撇嘴,“虛僞。”
安榮簡直要冤死了。
李二娘原本還很擔心,眼瞅着李三郎雖架勢拉得十足,其實手上頗有餘地,安榮一招一式也應對得從容不迫,這才稍稍放心。
要麽說什麽主子養什麽随從,那些個長随們不僅不為李三郎擔心,一個個還跟看熱鬧似的,興致盎然。
鬥到精彩處,還有人跳着腳喝彩。
李三郎聽着那一聲聲叫好,鬥志更高。
安榮也打出了幾分血性,在家裏時可沒人有這功夫,于是,也漸漸地使出真功夫。
李三郎最稱手的兵器是長鞭,前兩天被李曜收去,沒得用了,這才換成了劍,終歸是不好使。
安榮認真起來,李三郎便有些應對不及,眼瞅着扇柄就要敲上他的手腕。
李二娘一急,嬌聲喝道:“昭兒,翻手為雨!”
“翻手為雨”是李家劍法中稱得上“釜底抽薪”的一招,用得好便可反敗為勝,若用不好則會一敗塗地。
李曜、李四郎,以及下面兩個小的,皆是穩妥的性子,這招于他們而言可以說是形同虛設,唯有李三郎——李将軍在時便說,這招就是為他而創的。
李三郎反應快,也豁得出去,當即扔了劍,反手一抓,擒住安榮的手腕,緊接着一翻,一甩,華麗麗地來了個過肩摔——這一招是跟李曜學的,從小到大被摔慣了。
安榮雖被他摔飛出去,卻沒有狼狽地趴到地上,而是以手觸地,腰身一挺,硬生生站了起來。
李三郎挑了挑眉,拿下巴沖着他,“不錯,比你那草包兄弟強多了。”
安榮拍拍手,撿回遺落的折扇。
李二娘紅着臉,微微屈膝,“家弟失禮,還望轉運使大人勿怪。”從李二郎的口中,她已經确定了安榮的身份。
安榮沒有說話,只拿眼盯着李二娘。
這恐怕是他長這麽大第一次如此失禮,不過,此時此刻,他就是想放縱一回——他怕若此時不看,以後就再難有機會了。
方才他聽得清楚,李三郎之所以能反敗為勝,全賴李二娘的提醒——若沒有釜底抽薪的勇氣及心胸,又怎會生出此等急智?
安榮不由感慨,怪就怪安槐目光短淺,錯過了這樣一位如瑰寶般的娘子。
他炙熱的目光落在李二娘身上,對方就像有所察覺似的,染着紅暈的臉更加醉人。
安榮正沉浸其中,視線突然被截住。
李三郎抱着手臂,面色不善,“看什麽看?再好看也不是給你看的!”
這話說得直白又粗俗,氣得李二娘狠狠擰了他一把,拉着一臉懵懂的八娘跑了。
安榮打開折扇,遮住唇邊的笑意。
李三郎呲牙咧嘴地揉着後腰,還不忘吐槽:“就你這樣的,用老四的話說就是‘水仙不開花——裝蒜’!”
“噗——”
“哈哈哈哈……”
長随們沒忍住,紛紛笑了起來。
李三郎自覺打了勝仗,昂首挺胸上了馬,揚長而去。
長随撿起劍,小跑着跟在後面。
安榮看着他的背影,不僅不覺得惱怒,反而生出幾分羨慕——若安家也如李家這般弟兄和睦、姊妹相親,繁華之下,是否能少去許多暗流?
夕陽西下,絢麗的晚霞映紅了半邊天空。
安榮背着手站在坡上,迎着秋日的晚風,聽着農人們的絮語。
視線中不期然撞進一雙和諧的身影——
少年眉開眼笑,似乎在說着什麽有趣的事,一時興起,還要拽拽身邊人的衣袖,或是把他頭上的鍛帶扯在手中,嬉笑着玩鬧。
郎君身形高大,微垂着頭,視線始終不離少年左右,他默默地聽着,縱容着他的調皮,眉眼間滿含寵溺。
安榮不由地頓住腳步,閃身躲到了一株面果樹之後——他不想,也不忍心打擾了這一美好。
葉凡正興致勃勃地說着,根本沒看到他。
李曜看到了,全當沒看見。
此時,兩人正商量着把金桂樹種在哪裏。
“院子裏太擠了,于叔說被大槐樹蔭着,怕是長不好。若是種在牛棚那邊,又怕被牛啃了——牛吃桂樹葉不?”
“吃。”李曜毫不猶豫地說。
“我覺得也是。”葉凡皺了皺鼻子,“那你說種在哪兒?”
“大門兩側,有香氣,亦可乘涼。”
葉凡眼睛一亮,“是哦!”繼而又有些擔心,“不會被偷吧?”
“不會。”李曜肯定地說。
葉凡笑嘻嘻地拍了拍他的手臂,“信你了,就種在門邊。”
李曜勾唇,甚好。
回到家,于嬸已經洗好了金針菇,大郎媳婦也炒了芝麻,磨成香濃的麻醬。
于叔去臨村買了豬肚、羊肉,關二郎也送來了新鮮的鵝腸。于大郎用滾熱的水燙了,耐心地洗好、切好。
今日要吃菌鍋,葉凡早先做過一次,被全家人奉為人間美味。
于三娘興沖沖地去河邊采了銀丁菜、掃帚苗、鮮嫩的小水蔥,還有一些葉凡叫不上名字的小野菜,都是他從前想吃都吃不到的。
李五娘也在,她和于三娘已經成了最要好的手帕交,知道葉家今日有客人,一早就跑過來幫忙。
看到李曜,活潑愛笑的小娘子一下子驚到了,直往于嬸身後躲。
葉凡連忙打招呼:“五娘來了?待會兒就不要回去了,留下來吃菌鍋。”
李五娘露出兩只黑亮的眼睛,怯怯地看向李曜。
葉凡戳了戳李曜的腰。
李曜輕咳一聲,盡力做出一副好兄長的姿态,“支會二夫人一聲,便在這邊吃罷。”
李五娘使勁兒點點頭,聲音輕快又激動,“我、我這就去說!”
“我同你一起去!”于三娘也很高興,拉着她的手一起朝外面跑。
于嬸擦了把手,追到門邊,“去見夫人,好歹換身衣裳!”
“不用啦!”李五娘反手拉住小姐妹,兩個小娘子笑嘻嘻地往李家莊園跑去。
安榮走到坡上,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美好的畫面。
葉凡特意跑到窯洞口來接他,“還怕你走迷了,正要去找你!”
看着少年晶亮的眼,安榮不由地笑了起來。
活了二十多年,他生活中全部的溫馨與美好似乎全部集中在了這一天。
真想把它留住。
***
為了方便他們說正事,于家人和李五娘特意同他們分開吃。
好在,東西都是一樣的,葉凡便沒硬攔。
他只把小錘子揪在了身邊,美其名曰,讓小家夥沾沾“仙氣”——要麽學李曜做個所向披靡的大将軍,要麽學安榮考上狀元,當大官。
小錘子不懂那麽多,只知道這個桌上的羊肉比那個桌上多,因此十分歡喜。
葉凡瞧出他的小心思,虎着臉威脅,“今兒你要學不出什麽,回頭就把你那幾只小兔子宰了,下回咱們吃兔肉鍋。”
小錘子一聽,肉也不好好吃了,圓溜溜的眼睛轉啊轉,似乎在想着對策。
葉凡也不催他,笑嘻嘻地看着菌鍋。
半晌,小錘子才終于想到法子,心虛地說:“我、我去撒尿……”
葉凡挑眉,“當真?”
小家夥頂着莫大的壓力,硬着頭皮點點頭。
葉凡不再逗他,點了點頭,“去罷,可別掉進坑裏,吃不上肉。”
小錘子匆匆應了一聲,撅着小屁股下了炕。
葉凡手裏攥着根胡蘿蔔,一邊吃一邊隔着窗戶往外看着。
只見小錘子悄悄地進了牛棚,連拖帶拽地把兔子窩藏到了自己的窯洞裏。
原本他沒有獨立的房間,還是葉凡“來”了之後,才讓于叔給他收拾出一間屋子。小家夥勤快極了,每天都要學着于三娘的樣子擦擦掃掃,還要放上一把水靈靈的小野花。
這時候竟然樂意讓兔子“住”進去,可見的确是被葉凡吓到了。
葉凡笑得趴在窗子上,手裏的蘿蔔被白鹿啃掉了都不知道。
李曜聽着小伴侶的笑聲,愉悅地揚起眉眼,連帶着對安榮的厭惡也消減了許多。
安榮的注意力被他的動作吸引。
那雙握慣了長.槍、殺敵無數的手,此時輕輕巧巧地拿着調羹,端着瓷碗,專注地拌着麻醬。
半碗麻醬,一匙韭菜花,少許鹽,半匙醋,切成細末的水蔥、調得濃稠的蒜汁少少地舀上一些,姜末似是不喜,隔了過去,烘香的芝麻,灑上一層……
直到把小碟中的調料一一放過,長安侯才将白瓷小碗放到葉凡的位置上,聲音中的溫情不加掩飾,“凡凡,過來吃。”
葉凡不知道被戳中哪根神經,不僅不感激,還狠狠瞪了他一眼,氣哼哼地坐到他身邊,低聲警告:“說了,不許亂叫!”
長安侯勾了勾唇,英挺的眉眼滿含寵溺。
——這就是安榮看到的。
他知道,李曜是在用行動告訴他,不要動葉凡。
他動不起,他們安家,也動不起。
***
小錘子藏好兔子才安心回來吃飯。
葉凡和小家夥專注地吃,李曜和安榮專注地談生意。
安榮這次來,當然不止是為了“金桂之約”。
他除了明面上安家次子、安州轉運使的身份,還是京城最大的商鋪——明德商鋪背後的東家。
這事瞞得了安家人,卻瞞不過李曜。
安榮夾了一朵胖嘟嘟、切着十字花紋的香菇放到滾開的鍋裏。
待到香菇吸飽了湯汁,沉了底,又飄起來,安榮才小小地嘗了一口,微笑着說:“果然美味。”
葉凡見他喜歡,自然高興,興沖沖夾了一大片杏鮑菇給他,“你再嘗嘗這個,新品種!”
這批杏鮑菇是菌房裏剛種出來的,在整個大晉算是獨一份。
安榮吃了一口,笑道:“凡凡只管種,售賣一事交給我,五五分成,如何?”
葉凡咬着一根勁道的鵝腸,眨了眨眼,看向李曜。
李曜揉了揉他毛乎乎的腦袋,說了句無關的話,“頭發長了,該剪了。”
“唔,那回頭你幫我剪。”葉凡毫不掩飾自己的信任。
安榮會意,只得看向李曜,“侯爺意下如何?”
“三七分。”誰三誰七,自不必說。
安榮暗嘆一聲,心知自己今日是讨不到好了。不過,就算這樣,他依舊大有賺頭。
于是,他幹脆地點點頭,厚着臉皮問:“來年,那葡萄可否勻出一些,賣與愚兄?”
葉凡往嘴裏塞了一筷子羊肉,大大咧咧地擺擺手,“那個是專門用來釀酒的,不好吃。不過,你要是想賣酒的話,也行。”
安榮精神一振,“葡萄酒?”
“嗯呢。”葉凡從李曜碗裏搶了一塊油津津的豬肚,美滋滋地咧開嘴。
安榮顧不上吃狗糧,心頭被始料未及的驚喜所擊中——酒的利潤,那可不是葡萄所能比的,金葡萄都不行!
狂喜之下,安榮依舊維持着鎮定,他當即朝葉凡執了執手,“如此,愚兄便謝過凡凡。”
葉凡眨眨眼,“看來,就算我想反悔都不成了。”
安榮笑笑,“自然是不成了。”
葉凡咧開嘴,拿手背抹去臉上的油漬。
李曜眉心微蹙,扯過他的手,用布巾輕輕擦拭幹淨。
葉凡無所謂地撇撇嘴,繼續吃。
安榮咂了咂嘴,明明沒吃多少,卻覺得……有點撐。
***
李三郎已經在主院轉悠了許久,地面幾乎都要被他踩下去一截。
李曜前腳踏進院子,他後腳就撲了過來。
李曜挑了挑眉,從小到大,李三郎哪次不是見了他就跑,像這麽熱情地迎接他,還是破天荒頭一次。
“老大,我跟你說,我今兒看到安榮那厮,大搖大擺在葡萄園轉悠呢!”李三郎一臉氣憤。
相比之下,李曜就淡定多了,他擡腳進了卧房,不緊不慢地脫去外裳。
李三郎這才注意到他身上的氣味,吸了吸鼻子,問:“老大,你吃什麽了,這麽香?”
“菌鍋。”
“又是葉兄弟想出來的?”
“嗯。”
“啧啧,真不知道那小子的腦袋是咋長的,這麽好使!”
心上人被誇,李曜與有榮焉。
轉念想到什麽,道:“那安榮是凡凡的客人。”
“居然是葉兄弟的客人?”李三郎滿臉遺憾,“這麽說,是不是就不能動他了?”
李曜點點頭,故意道:“還有葉家門口那兩棵金桂樹,也是安榮送的,凡凡喜歡得緊。”
李三郎轉了轉眼珠,根本沒在意後半句,只一心想着:姓安的,我動不了你,還動不了你的樹不成?
“那個……時候不早了,兄長早點歇着,我回去了。”說完,一溜煙跑走了。
李曜背過身,嘴角微微上揚。
第二天。
天蒙蒙亮,李家的婆子開了後門,去江邊倒夜壺。冷不丁被什麽東西絆倒,打眼一瞅,竟是兩棵蔫答答的桂花樹,好在沒傷到主根,還活着。
“唉呦,可憐見的,這還挂着花呢!”
這婆子是個心善的,當即把夜壺倒了,又匆匆喊了人,把兩棵樹連根帶葉地擡到內院去。
她是李五娘的奶嬷嬷,把桂花樹撿回去之後,原本想種在五娘院子裏。
李五娘最不喜歡桂花,當即說:“太香了,我不要!”
李二娘瞧見了,忙說:“勞煩嬷嬷,種我這兒罷,若就這麽死了,怪可惜的。”
“诶!還是二娘子心善。”婆子沒心眼,連連稱贊。
李五娘就在旁邊聽着,并不介意,連她親娘都說,巴不得二姐是她的親閨女,就連她自己都覺得二姐好,嘻!
這邊和和氣氣地種樹,葉家卻炸了鍋。
葉凡難得起了個大早,一出門就看到自家門前倆大坑。
少年臉都氣紅了,叉着腰在那裏罵:
“哪個龜孫兒,連樹都不放過!”
“詛咒你種啥啥不活,養啥啥砸鍋!”
“下輩子變成樹,被人偷!”
“光偷還不行,還要砍成一百零八段,變成柴,燒成灰!”
長安侯大人站在高高的閣樓上,看着心上人氣紅的小臉,既心疼,又想笑。
說起來,他也十分費解——李三郎那家夥也不嫌累,還特意把根刨出來,為何不一斧子砍了?
呵,蠢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