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你是在暗示我嗎】
安榮只住了一晚, 第二天就回城了。
心情嘛,還算不錯, 嗯……至少看到門口那倆大坑時, 還能保持微笑。
韓家嶺依舊熱鬧,登高踏青的貴人們絡繹不絕, 尤其是聽說這裏有葡萄賣, 那些沒來游玩的人家也專門派了仆從前來購買。
原本葉凡只是為了給孩子們找點事做,鬧着玩兒的, 沒想到真就成了事。
買葡萄的越來越多,村民們只得放下手頭的活計, 全都忙着摘葡萄, 得來的銅錢多到用筐子裝, 多少人明裏暗裏地感嘆,一輩子都沒見過這麽多錢。
“總共六千棵葡萄樹,多的結了十來串果子, 少的只有一兩串,總共賣了十六貫零三百四十文。”
老村長坐在木墩上, 拿拐杖敲了敲裝錢的箱子,枯瘦的臉笑成了一朵花。
“不知侯爺從哪裏聽說了,又給添上一些, 湊了個整,總共二十貫,都在這裏了。”
葉凡也挺高興,那些葡萄在他看來根本不能吃, 沒料到能賣這麽多錢,想想還有點心虛。
不是他嘴刁,而是因為釀酒的葡萄皮厚,單寧含量高,吃起來發苦,而且果肉酸度大,果粒小,和後世的食用葡萄根本不是一回事。
“這些錢韓公不必給我,就按照先前說的,留着給娃娃們買筆墨。”
老村長連連擺手,“零頭就夠了,哪裏用得着這許多?”
于叔笑着道:“多少是小郎的心意,韓公就收着,一年用不完就兩年,我倒是聽說筆墨貴着呢!”
老村長搖搖頭,“那也用不完。再者說,若是沒個節制,倒養成了他們浪費的陋習,要不得、要不得!”
葉凡想到後世的學校,突然有了主意,“多出來的錢買衣裳怎麽樣?”
“此話何解?”院中之人疑惑地看着他。
“這不快要入冬了麽,不如給娃娃們買兩身冬衣,囑咐店家用統一的面料,做成統一的樣式,在顯眼處縫上‘北山學堂’的标志……”
就跟現代的校服似的,凡是在學堂念書的娃娃都穿着,走到哪裏都代表着李曜的體面。
這也算是葉凡的一點小私心。
老村長連連點頭,“這倒是好事。”
于嬸拍拍大腿,說:“也不必花錢去鋪子買,倒不如扯了布,村裏的娘子們自己做,至少能省下一半銀錢。”
于二郎點點頭,“眼下谷子收了,蘿蔔種了,地裏沒啥活。漢子們去挖運河,娘子們就窩在炕上縫衣裳,豈不正好?”
“還有油葵和面果,除了這個就沒別的了。”大郎媳婦難得說了句話。
葉凡笑笑,繼續為自家男人打廣告,“做活的時候也不用怕冷,侯爺說了,西邊炭場挖的炭,每家可領一千斤,整個冬天可着勁兒燒都夠了。”
大夥面上一喜,“還有這好事兒?”
葉凡晃晃腦袋,藏不住心裏的小得意,“他親口告訴我的。”
于嬸不住嘴地贊,“侯爺真是大好人!”
“大寧之福,百姓之福哇!”老村長眯着眼睛,蒼老的臉上一片希冀。
***
九月九日,重陽節。
一大早,葉家窯洞的氣氛就與往日大不相同。
于嬸天不亮就起來,和面,擀面,蔥花炝湯,又切了雞丁、魚肉、素三絲,袅袅的炊煙從屋頂的煙囪飄出去,帶着饞人的香味。
于家父子沒去酒坊,輕手輕腳地忙活着,打掃牛棚、擦洗門窗,連帶着窯洞內的桌椅櫃子全都清理了一遍。
于三娘從坡上采來紅的粉的小野花,用草葉綁了擺在窗臺上,清清新新,很是亮眼。
葉凡迷迷糊糊地從屋裏出來,拿眼往院子裏一掃,唔,到處都幹幹淨淨,仿佛閃着光。
就連老黃牛的犄角上都綁着一對小花環。
白鹿也是,尖尖的灰色耳朵一邊挂着一串喇叭花,虧得它好脾氣,不僅不生氣,還悠閑地晃着腦袋,眼裏帶着笑。
“凡凡,好看嗎?”
胖團跳出來,頭上頂着一朵小粉花,小爪子裏還抓着一大捧——這些小花亮閃閃的,不知道是怎麽變出來的,湊熱鬧似的往葉凡身上撒。
葉凡伸手抓住一朵,松開手指,粉嫩的小花像流沙似的消失了,只留下一道粉色的光暈。
小家夥扯着嫩嫩的嗓子興奮地嚷道:“凡凡,生日快樂呀!”
葉凡這才想起來,今天是他的生日。
于叔帶着一家人,笑意盈盈地跪在院中,“給小郎磕頭了!”
葉凡連忙去攔,“不是說了麽,咱家不興這個。”
于嬸笑容滿面,“別的時候就算了,今日可不能省。”
說着,大夥再次叩首,“祝小郎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葉凡既感動,又不好意思,手腳都不知道往哪裏放。
好在,磕完三個頭,大夥便站了起來,拉着葉凡去吃飯。
熱騰騰的長壽面,旁邊趴着一對白白胖胖的荷包蛋。紅紅粉粉的面果窩窩,精精致致的小團子,一個挨一個地擺在嶄新的蓋簾上。
還有他最愛吃的腌鵝蛋,不知是趕巧了還是怎麽的,接連切了四個,居然都是雙黃的,花瓣似的擺在盤子裏。
看着眼前的一切,葉凡原本想笑,鼻子卻不受控制地酸了,“多謝了……”
于家人彼此看看,眼裏含着笑。
于嬸把筷子遞給他,聲音溫和,含着濃濃的暖意,“小郎說的什麽話,你不拿我們當外人,這會兒自己倒客氣起來了?”
葉凡吸了吸鼻子,咧開嘴,“不客氣,我就是高興,來,都吃。”
“诶!”大夥應了聲,其樂融融地吃了起來。
剛放下筷子,門外的銅鈴就響了起來。
“我去開!”小錘子從炕上跳下去,興沖沖地往外跑。
“不用,我自個兒進來了。”清亮的女聲,盈滿笑意。
葉凡一聽,也下了炕,“阿姐,你怎麽來了?”
“就我閑呗!”葉三姐一手挎着一只大籃子,打趣完,自己就先笑了。
葉凡笑嘻嘻地把籃子接到手裏,“裝了什麽寶貝,怎的這麽沉?”
葉三姐抿着嘴笑,“都是給你的。”
葉凡撓撓臉,頓時明白了她的意思,“阿姐,你還記着呢?”
“這還能忘?她們沒工夫,就托我來了。”
葉三姐坐在炕沿上,把東西一樣樣往外掏。
吃食點心、零食果子,都是葉凡愛吃的,是葉大姐買的,還有一串用大紅絡子綁的銅錢,總共十七個,正是葉凡的周歲。
“近來吃飯的人越發多了,大姐忙不過來,昨兒個托人把東西給了我,說是過幾日再來看你。”
“用不着。”葉凡抓了一塊綠豆糕塞進嘴裏,“我天天閑着,趕明兒就去她鋪子裏蹭飯,唔……咳、咳咳!”
“慢些吃,多大人了?”葉三姐又是心疼又是好笑,起身倒了碗水,送到他嘴邊。
葉凡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大口,終于順了下去,“這綠豆糕真實在,一點都不偷工減料。”
葉三姐撲哧一聲笑出來,轉身拿過一個包袱,裏面包着一套冬衣、一雙棉鞋,還有一頂毛絨絨的帽子,灰兔毛的。
“衣裳和鞋是二姐縫的。皮子是你姐夫硝,我挑了塊軟的,給你做成帽子,天冷了就戴上,別再凍耳朵。”
“阿姐,有你們真好。”葉凡故意撒着嬌,遮住眼底的濕意。
“嘴倒是甜。”葉三姐戳戳他腦門,視線放到那身冬衣上,不由嘆氣。
“你看這針腳,細細密密,不知熬了多少個晚上。還有老二出事時她給的那個銀餅子,一準兒是當了嫁妝——什麽秀才娘子,還不如當年就嫁了老二……”
葉凡聽出些眉目,忍不住問:“二姐那邊是怎麽回事?你說的老二,可是關家二哥?”
葉三姐這才驚覺到方才的失言,琢磨着怎麽蒙混過去。
葉凡正色道:“阿姐,若真有事,不必瞞我。我也是葉家人,是你們的娘家人,斷不許二姐受了委屈。”
葉三姐怔了怔,滿含欣慰,“果真是長大了。”
她嘆了口氣,說起了葉二姐的事。
這還得從關家提親說起。
當年,葉老爹在戰場上受了關家的照應,兩家約定結成兒女親家,卻沒具體定下是誰。
葉老爹暗自思量着,關二郎和葉二姐年齡相仿,心裏便屬意這一對。
關大郎也是這個意思。
關二郎知道後,還偷偷跑來韓家嶺看過葉二姐。葉二姐也遠遠地見過他幾次,彼此間雖沒言明,卻也知道是怎麽回事。
葉母對這樁親事卻不大看好。
以關家的情況,嫁過去是要頂門立戶的,葉二姐的脾氣,往好了說是溫順,往壞了說就是軟弱。關家那麽一大家子,過的又是窮日子,左鄰右舍都是彪悍的,憑着她根本撐不起來。
剛好,葉家的故交袁老托了媒人過來,指明了為自家兒子袁小秀才求娶葉二姐。
要不說葉二姐性子軟呢,葉母把話一提,她連一個“不”字都不敢說。
葉母并非故意拆散有情人,一來,她并不知道關二郎和葉二姐私下的情分;二來,自己生的女兒,她比誰都了解,葉二姐并不适合嫁到關家。
只是,她怎麽也沒料到人心險惡,看似讀書知禮的袁家,內裏卻是個大火坑。
葉二姐嫁過去的頭三年,從來沒出過門——從來沒有。即便家人前去探望,袁家也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從不留飯,更別說過年的禮尚往來。
之後的幾年,葉二姐若想出來,不是婆婆小姑跟着,就是趁家裏人不注意偷跑。
說到這裏,葉三姐重重地嘆了口氣,“真真是比坐牢還不如。”
葉凡的眉頭一直沒有舒展開——這樣的情況,別說作為現代人的他無法理解,就算放在當下的時代都極為不正常。
“成親十來年,雖無一兒半女,袁秀才也沒想着納妾,也算是二姐的體面吧。”葉三姐慶幸道。
葉凡卻搖了搖頭——沒有孩子,也不納妾,以他作為gay的直覺判斷,這并不見得是好事。
至于有沒有“家暴”,他連提都不敢提,他怕自己壓不住火,也怕引得葉三姐擔心。
葉凡暗自握了握拳,這件事他不能坐視不理,至少也要弄清楚那家人到底是怎麽回事。
***
葉凡的生辰就這樣熱熱鬧鬧地過了。雖然有煩心事,但更多的是喜悅,總體上還算不錯。
唯有一點——
天都黑了,李曜那家夥依然沒出現!
葉凡鑽回窯洞生悶氣。
胖團像個軟綿綿的發洩球,被他抓在手裏,揉圓捏扁。
小家夥并不計較,相反還覺得挺好玩。
“青鸾,你看,我變成了長條條——啊,又變成了鋸齒形!嘻嘻嘻……凡凡,再變一個!”胖團興奮地叫着。
白鹿卧在炕邊,晃了晃耳朵,長長的驢臉上帶着人性化的笑。
它的身下是一個新做的窩,鋪着柔軟的幹草和面果花蕊,又香又軟,白鹿非常喜歡。
胖團努力伸出小爪子,扒着葉凡的手指,高興地叫嚷:“好棒呀!凡凡再來!”
葉凡哭笑不得,敢情他好不容易“傷春悲秋”一回,到頭來成了哄團團的。
“咦?”胖團突然僵住,繼而驚慌地扭動起來,“凡凡,不好啦,快松開!”
“現在想跑?”葉凡戳戳他的小腦門,呲開牙笑得邪惡,“不能夠了。”
“吱呀——”
厚重的木門被推開,有人踏着月亮,緩緩走來。
軟軟的小家夥頓時僵住,葉凡也愣了一瞬。
明明鎖門了……
待看清來人,他努力壓下上揚的嘴角,陰陽怪氣地說:“喲,長安侯大人光臨寒舍,蓬荜生輝呀!”
李曜勾着唇,坐到他身邊。
葉凡往旁邊挪了挪屁股,故意把動靜弄得很大。
白鹿晃了晃脖子,換了個舒服的姿勢,繼續趴着。
胖團努力把自己縮成一個球,躲在葉凡手裏裝死。
李曜擡起手,揉揉葉凡的頭,低沉的聲音如香醇的陳釀,“久等了。”
“切,你還知道呢?”葉凡撇着嘴,小白眼要翻到天上去。
李曜圈着他的腰,把他抱到身邊。
不等葉凡發飙,他便很快放開。
葉凡皺了皺臉,“算你識相。”
李曜寵溺地笑笑,把他細白的手包入掌中,連帶着那只發着瑩瑩白光的小胖團。
“這就是你的‘秘密武器’?”
“原來你真能看到。”既然這樣也沒必要再瞞下去了,葉凡幹脆地松開手,“喏,介紹一下,小胖團,我兒子。”
胖團把自己僞裝成一只沒有靈魂的小氣球,飄啊飄,試圖神不知鬼不覺地飄到葉凡頸後。
然而,剛剛飄了沒一尺遠,就被李曜抓住了。
“兒子?”長安侯大人面色不善。
葉凡更加得意,“怎麽,嫉妒啊?”
李曜緊了緊手指,胖團吓得發出一聲尖叫——其實根本就不疼。
葉凡堵住耳朵,轉而把小家夥從他的魔爪裏扒拉出來,“兒子,有沒有捏壞?不怕不怕哈,到爸爸這裏來……”
小胖團也顧不上裝傻了,趁着葉凡松手,嗖地一下變成一道光,鑽回了黑痣中。
李曜的手随之跟了過去。
葉凡一個激靈,脆弱的脖頸落入了那只大手中。
“唔,癢……”
葉凡很怕癢,尤其是那幾個特定的部位。溫熱的指尖剛剛碰上去,他便狠狠地打了個哆嗦。
李曜眸色一黯,故意鉗住那處軟肉,揉捏起來。
“哈哈……別——”
葉凡整個人倒在被子上,臉頰泛上紅暈,聲音低低軟軟,就像……
李曜閉了閉眼,長臂一展,把他抱入懷裏,大踏步走出門去。
秋夜的涼風吹得葉凡精神了些,還沒感覺到冷,身上就多了一件厚實的披風。
鼻子裏充斥着熟悉而強悍的氣息,瞬間安心。
長安侯将小伴侶緊緊地環在身前,翻身上馬。
棗紅大馬長嘶一聲,揚蹄而去。
白鹿引頸長鳴,緊随而上。
月色下,一高一矮兩道人影漸漸地合二為一。
***
秋夜,清溪谷,篝火。
這就是李曜送給葉凡的生辰賀禮。
哦,還有一頂不知道用什麽面料縫制的野營帳篷。不知道他費了多少力氣,才把它染成了迷彩的顏色,就像……他們曾經用過的那頂一樣。
螢火蟲閃着微微的熒光,三三兩兩地趴在帳篷上,如同美麗的小夜燈。
葉凡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腦海裏飛快地閃動着記憶中的畫面——
那是他們的第一次。
也是在這樣一個秋夜,也是他的生日,身邊也是這個男人。
“你是在暗示我什麽嗎?長安侯大人,還是……總裁先生?”
天知道,他花了多大力氣才克制住翻湧的情緒,用一種開玩笑的口氣問出這句話。
李曜攬住他的肩,十分克制地親了親額頭,“生辰快樂,凡凡。”
晚飯時葉凡喝了酒,不多,後勁兒卻在這時候上來了。
“我不管了,我……”不想管那麽多了。
他閉了閉眼,以一種視死如歸的心态抱住李曜,粗魯地把他推到帳篷裏,用足了力氣騎到他身上,然後……就停住了。
終歸沒有做出下一步。
他太執拗了。
李曜也太克制。
兩顆心明明躁動地叫嚣着放縱一回,卻依舊無法沖破那層隔閡。
篝火哔哔啵啵地燃着,夾雜着隐隐的水流聲,他們就那樣定定地看着彼此。
不知過了多久,李曜才開口,低沉的聲音帶着些微啞意。
“我希望你開心。”
男人褪去白日裏的冷硬與強大,就像一個普通的漢子,小心翼翼地讨好着伴侶。
“凡凡,你喜歡嗎?”
“我喜歡。”葉凡把頭埋在他胸前,聲音悶悶的,掩飾住喉間的哽咽,“我喜歡。”
我好想你。
李曜。
我好想你。
哥哥。
“乖,不要急。”你所以期盼的,很快就要來了。
溫熱的手附在他腦後,一下接一下輕柔地撫摸。
李曜抿了抿唇,做出了一個艱難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