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不是你死, 就是你亡】

今日,葉二姐參照着面果樹的模樣想出來一個新的彩織樣式, 便在李家多待了會兒, 出來時天已經黑透了。

袁秀才在坡下藏了許久,凍得渾身僵硬, 手腳發麻, 遠遠地看着葉二姐不緊不慢地走過來,火氣直往腦門蹿。

待到葉二姐走至近前, 他猛地閃出身來,一臉陰沉。

葉二姐吓了一跳, 險些尖叫出聲。待看清是他, 臉色瞬間變得煞白。

“救命——”葉二姐轉身欲跑。

“閉嘴!”袁秀才堵住她的嘴, 不由分說地将她拽到桑樹林中。

葉二姐拼命掙紮,試圖喊叫,卻無濟于事。

袁秀才掐着她的脖子, 把她狠狠地推到樹上,咬牙切齒地說:“那侯府中有何勾人的物事, 讓你舍不得出來,啊?”

這話說得惡毒至極,就像在公然指責葉二姐不守婦道。

她看到袁秀才眼中的怨毒, 從心底漫出一股濃濃的寒意,身體也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

這些年她已經被打怕了,疼痛的記憶似乎已經印刻在了骨子裏,單是一想, 就不由生出無限的恐懼。

“別、別……”葉二姐眼中流露出懇求之色,喉間擠出破碎的聲音。

若不是被掐着脖子,手腳被死死扣住,此時她八成已經軟倒在地上。

越是這樣,越能激起袁秀才體內的暴虐因子,他不受控制地猜測——

侯府中有上百名身強體壯的部曲,還有年輕的小厮,身份貴重的公子,還有堂堂長安侯……随便哪一個不都不像他這樣!

葉二姐是不是天天看到他們?

有沒有同他們說過話?

有沒有用這張楚楚可憐的臉吸引到他們的注意?

如此臆想着,仿佛葉二姐已經做出了不可原諒的事。不,他已經斷定,葉二姐跟這些人有染,她已經做出了對不起他的事!

“我要殺了你!”

袁秀才眼底一片血紅,如同失去了理智,手上的力道驟然收緊。

葉二姐喉嚨裏發出嘶啞的求救聲,雙手下意識地攀到他手臂上,拼命拉扯。

然而,沒有用。

袁秀才明顯與往常大不相同,并非是打罵一番就能罷了。

葉二姐閉上眼,兩行清淚從臉頰滑落。

就在她幾乎要認命的時候,耳邊突然響起一聲熟悉的呼喊:“阿姐,你在哪兒?”

葉二姐聽到葉凡的聲音,眼中迸發出幾分神采。

不知哪裏來的一股力氣,她猛地推開身前的男人,尖聲叫道:“凡子,救我!”

“賤人!”袁秀才赤紅着眼,一巴掌扇在她臉上。

響亮的聲音回蕩在林間,伴着葉二姐凄厲的尖叫。

葉凡幾乎要瘋了,人還沒到,便甩開膀子把胖團丢了出去。

小家夥氣得膨脹起來,團起身子變成一個小硬球,打着旋地朝着袁秀才砸過去。

袁秀才正要扯着葉二姐跑,腳下突然一個踉跄,耳邊嗡的一聲,後腦傳來一陣鑽心的疼。

擡手一摸,熱乎乎的血染紅了手指。

胖團叉着腰,嫌惡地往樹葉上蹭了蹭,“哼,血好臭!”

“凡子!”葉二姐趁機掙脫他的鉗制,跌跌撞撞地朝着葉凡跑去。

葉凡沖到近前,托住她的身子。

看着自家阿姐發紅的頸項、腫脹的臉,心情不足以用“憤怒”來形容。

他把二姐交給墨青照顧,唰的一聲抽出長劍,劍尖映着清涼的月光,直指袁秀才喉間。

“敢傷我阿姐,就要做好付出代價的準備。”

“今日,不是你死,就是你亡!”

袁秀才壓抑住內心的驚慌,故作鎮定,“我有功名在身,你不過一介白衣,傷我性命,罪加一等!”

“罪加一等?”葉凡哼笑,“不過是宰個畜生罷了。”

此時此刻,葉凡的确起了殺心——暗自猜測是一回事,親眼見到又是另一回事——那麽大的巴掌聲,林子外面都聽到了。

他平時就是這樣打阿姐的!

葉凡的手往前送了送,想就這樣一劍結果了他——反正是個人渣,身上還背着好幾條命,反正侯爺會給他兜着!

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飾的殺意,袁秀才真的怕了。他瞪大眼睛,身子一點點往後退。

葉凡咬了咬牙,猛地把劍送了出去。

“饒命!”

袁秀才大叫一聲,沒出息地癱在地上。他渾身顫抖着,手腳并用地往後爬。

看着他這副慫樣,葉凡更替二姐不值。

那麽好的娘子,竟然嫁了這樣一個人面獸心的東西!

他咬了咬牙,努力做着心理建設,不要心軟,至少讓他見見血——就像殺只雞似的,把刀子捅過去就好……

“凡子,不要!”葉二姐沖過來,握住他的手。

葉凡皺眉,“阿姐,你怎麽還護着他?”

葉二姐沖他搖了搖頭,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

她哪裏是護着袁秀才,只是不想讓自家弟弟因為這樣一個人渣弄髒了手。

“給我……”她掰開葉凡的手,想要把劍拿過去。

葉凡猜到她的意圖,雖然吃驚,但還是松開了手。

葉二姐握着劍,姿勢很不标準,手也在控制不住地顫抖。

她一步步靠近袁秀才。

起初,她走得很慢,仿佛每一步都踏在了刀尖上。

她在擔心。

擔心眼前的漢子會突然跳起來,揪住她的頭發,撕扯她的衣裳,拿長長的戒尺抽打她的身子。

過往痛苦的經歷一幕幕回放在眼前,葉二姐臉上布滿了恐懼,幾乎要軟倒下去。

她怕,她怕這個人。

這種害怕已經根植到了骨子裏,即便此時的他狼狽如厮,她仍然不敢上去報仇。

就在這時,她聽到了一個溫和的聲音——

“阿姐,別怕,有我在。”

一瞬間,眼淚奔湧而出。

這次是熱淚,是苦盡甘來的淚,是滿含着感恩和慶幸的淚。

葉二姐回過頭,看向葉凡。

他就站在那裏,沖她笑着,精致的五官介于少年與青年之間,平靜而篤定。

葉二姐這才意識到,她的弟弟已經長大了,再也不是那個張着小手讓她抱、奶聲奶氣要包包的小娃娃。

是的,她此時在自家的村子,她的家人就在身後,她不必怕。

她挺起胸膛,堅定地朝着袁秀才走去。

袁秀才仰頭看着她,眼中半是威脅半是懇求:“二娘,你瘋了?我是你的夫君,你莫不是想殺了我不成?”

“很快就不是了。”葉二娘眼睛一閉,拼上一條命,用力刺了下去。

鋒利的劍尖穿透衣衫,刺破皮膚,深深地紮入血肉之中。

伴随着袁秀才的慘叫,有什麽東西在無形中轟然崩塌。

原來并不難,反抗不難,報仇也不難……

葉二姐呆呆地看着洇出的鮮血,仿佛卸掉了所有的力氣,軟軟地跌坐到地上。

那些被毒打、被辱罵、被淩虐的情景如同流沙般一粒粒從記憶中抽離,被初冬的寒風裹挾着,消散在半空中。

她垂下眼,雙手緊緊地抓着劍柄,緊緊地。

“阿姐,可以了。”葉凡走過去,攬住她單薄的肩膀,“來,把它給我。”

葉二姐怔怔地扭過頭,看到是他,黑沉的眼方才恢複了些許神彩。

她想要松手,卻發現手指絲毫不聽使喚。

葉凡雙唇緊抿,心底漫上一絲針紮似的痛——是怎樣的心理陰影,才能把一個溫柔娴靜的女子逼成這樣?

“沒事的,不用愧疚,他該死。”他溫聲安撫着,輕輕地掰開她的手指。

铮的一聲,銅劍落到地上。

墨青嘆了口氣,輕聲上前,把劍拾了起來。

葉凡扶着葉二姐,緩緩地站起身。

葉二姐看向袁秀才,好一會兒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這是……你欠我的。”

她沒有打算殺了他,只想為自己這些年受的屈辱讨回一個公道。

肋下三寸,不足以致命。她不知道自己紮得準不準,倘若不小心把他紮死了,那就給他賠命罷。

袁秀才捂着傷口,痛苦地大叫着,此時的他既驚訝又恐懼,他沒想到葉二姐真的敢刺過來。

看着他的模樣,葉二姐沒有感覺到絲毫快意。

“你錯了。”她現在知道了,傷害別人并不能讓自己心裏更舒服,不是所有人都會那樣做。

她被葉凡扶着,擡頭看向那個昔日裏以折騰她為樂的男人,“你就是個畜生。”

說完這一句,她再也不看對方一眼,扶着葉凡的手臂,一步步踏出桑樹林。

身後樹影重重,眼前月光皎潔,仿佛她這些年走過的路。

清冷的晚風讓她恢複了些許精神,葉二姐幽幽地說:“這算是……徹底斷了吧,就算想回頭……怕也不成了。”

“還回什麽頭?”葉凡扶着她綿軟無力的身子,故作輕松地說,“就算阿姐不願意,我少不了做一回惡人,說什麽也要把你留在家裏不可!”

葉二姐搖搖頭,聲音疲憊,“你早晚要娶妻生子,阿姐還能留一輩子不成?”

“怎麽不成?反正我是阿姐養大的,你就留下來給我當娘。”

“又說傻話。”不着調的話終于把葉二姐逗得笑了一下,她伸出發白的指尖,溫柔地撫在葉凡鬓角。

葉凡看着她,正色道:“阿姐,這個家是爹娘留給咱們姐弟四個的,不是我一個人的。什麽‘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這種話,在咱家不好使——無論是你還是大姐、三姐,想什麽時候回來就什麽時候回來,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葉二姐看着他,面色怔然。

她知道葉凡的這番話是真心實意的,同時也是令她震驚的。

或許,這就是生活對她的優待吧,雖然遇人不淑,卻有這般堅實的後盾。

知足了。

葉二姐仰起臉,長長地舒了口氣。

從此之後,她就是她,再也不是什麽“袁家婦”。再也不用回到那個吃人的魔窟,再也不用忍受袁家母子的磋磨。

從此之後,她将在這個生她養她的地方,和她的親人一起,踏踏實實地過活。

***

袁秀才受了傷,并沒有死。

葉凡讓墨青、墨白把他扔到了醫館——雖然這個人渣死不足惜,他卻不想讓葉二姐背上人命。

更何況,這背後牽扯的不止一件事。

這場風波就這樣暫時壓了下去。

當然,只是暫時的。

葉家和袁家的關系已經到了無法挽回的地步,只差一個臨界點,就會徹底分崩離析。

在此之前,彼此間要麽按兵不動,要麽另有所圖。

那日之後,袁秀才安安生生地在家裏養起了傷,沒再來韓家嶺,也沒提把葉二姐接回去的事。

袁大娘和袁二娘也似乎被袁家遺忘了,繼續留在葉家,這樣一來,反而如了她們的意。

變化最大的要屬葉二姐。

許是因為親自報了仇,徹底克服了這些年的心理陰影,她的心境明顯不同了。

在此之前,她在這個家中行為舉止都是把自己當成客,不會對家裏的事指指點點,也不會做任何多餘的事。

此時,她依舊溫柔和順,卻又多了些什麽。

她會微笑着給葉凡縫衣裳,會親自下廚做他愛吃的菜,會花上一下午的時間剪上幾朵紙花。

偶爾也會對于叔于嬸說這裏該怎麽收拾,那裏該如何擺設。于家人無不積極去做,心裏踏實又欣喜,就好像主母還在的那些年。

說起彩織手藝,葉二姐更是侃侃而談,整個人仿佛發着光。

她雖然只有二十七歲,實際已經有了二十年的經驗,出嫁後的十來年更是日夜不歇,恐怕比那些四五十歲的老師傅下得工夫都多。

她還收了個徒弟,就是李府的唯一的嫡女——李二娘。

李二娘性格柔順、大度友善,同葉二姐一見如故,兩個人接觸得多了,更發覺彼此間志趣相投。

雖然按照正常的收徒标準來說,她年齡有些大了,好在葉二姐也沒往心裏去,權當是相互交流,并不以師徒相稱。

李二娘卻不這麽想。

她不僅正正經經磕了頭、敬了茶,還叫李曜準備了豐厚的拜師禮,敲鑼打鼓地送到葉家——敲鑼打鼓的主意是李五娘出的,這個小娘子最愛熱鬧。

葉二姐既無奈,又感動,不由拉住李二娘的手,笑言:“這樣一來,我就是想不盡心都不成了。”

李二娘屈了屈膝,“徒兒若有愚鈍之處,還請師父多多包涵。”

李五娘哈哈一笑,“什麽師父、徒弟的,你們倆怎麽跟說書似的?”

原本溫馨友愛的場面,被她這麽一打叉,還真顯得有點滑稽。

大夥沒忍住,一個個掩着嘴笑了起來。

袁大娘看着眼前的情景,不由地想到了家裏的娘親和姐妹,有點想回去了。

袁二娘卻是一臉熱切,自從接觸到李二娘,發現她性子溫和好說話之後,她又有了一項新的計劃——

先打入李家後院,再斬獲長安侯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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