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一天不見, 又帥了】
十月十五,下元節。
“十月半, 牽砻團子齋三官。”當地習俗, 往往在這一天祭祀祖先、供奉水官。
一大清早,葉凡就從暖烘烘的被窩裏鑽出來, 親手擺好酒肉果品, 沖着葉家的祖宗牌位磕了三個頭。
村民們也紛紛去到晉江兩岸,燃起香燭, 帶上糯米包成的小團子,祈求水官錄奏天廷, 為百姓排憂解難。
李家大竈。
今日忌屠殺, 廚子們昨天就把豬宰好了。
他們從前都是軍中的夥夫, 即便解甲許久成了李家的私仆,依舊沒有改掉從前的豪爽習氣。
葉凡去的時候,大師傅正架着火堆燒豬頭。
偌大一個柴禾堆, 一邊架着三個肥厚的豬頭,炙熱的火舌蹿了兩尺高, 燎得豬皮黝黑。
葉凡湊過去,抽了抽鼻子,“範叔, 這味兒是不是糊了?”
“不礙事,就得可着勁兒燒,豬毛燒沒了才幹淨!”大師傅姓範,是個黑黑胖胖的中年漢子, 笑起來的時候下巴上的肉一顫一顫,十分可親。
他的力氣很大,手臂一轉,三顆豬頭齊齊換了個面,黑洞洞的豬鼻子剛好對着葉凡。
葉凡拿棍戳了戳,一臉壞笑,“待會兒就吃了你。”
“小郎愛吃豬鼻子?”大師傅擦了把汗,把橫木交到幫廚手裏,“侯爺先前吩咐下來,三對耳朵給你留着。”
葉凡聽到這話,不由地怔了怔。
他确實喜歡吃豬耳朵,從小就喜歡,用他的原話說就是“脆生生的,不油又不膩”。沒想到李曜會記得,還特意吩咐廚房給他留着。
葉凡心裏甜甜的,美滋滋地去找前男友了。
今日,北山校場恰逢大操,兵士們精神抖擻,喊聲震天。
不用葉凡帶着,胖團、白鹿、小鵝仔們自己早就跑來看熱鬧了。
兵士們一喊,它們也跟着湊熱鬧,幾個月下來漢子們都練出來了,既能抗住李曜的冷臉,又能抵擋住萌物們搗亂。
也是不容易。
小家夥們看到葉凡過來,紛紛圍攏到他跟前。
小鵝仔們這時候已經是大白鵝了,不知道是不是學了葉凡光長心眼不長個,愣是比同齡鵝小了一大圈。
明明沒喂過幾回,它們卻最喜歡葉凡,每次見了都張着翅膀往他身上撲。
“嘿,大仔二仔,打住!”
葉凡跳着腳躲閃,他剛換的衣裳,特意穿給李曜看的,可不能弄髒了。
胖團“聽”到他的小心思,捂着嘴咻咻地笑。
它把這個消息悄悄分享給白鹿,驢子模樣的白鹿抖了抖耳朵,眼睛裏閃過金色光。
李曜看到心上人,嚴肅的臉不自覺緩和下來,眼神也變得柔和。
他自己都沒有發現,李三郎卻是看得清清楚楚。他驚奇地捅了捅身邊的人,“你有沒有覺得,葉小郎才是兄長的親弟弟?”
旁邊站着的是李四郎,比李三郎還要小一歲,卻比他要高上半個頭,生得濃眉大眼,一臉正氣。
他扶着腰間的佩劍,面容端肅,“底下的将士都在看着,三兄當為表率。”
李三郎翻了個白眼,辛辛苦苦把這家夥從晉州帶回來,原指望着他替自己挨點揍,沒成想這家夥比兄長還古板。
唉!
李曜越過李三郎,目光放在李四郎身上,“好生看着,鳴鐘之時便可歇下。”
“遵命!”李四郎抱拳,恭敬地應下。
“今日竈上做了殺豬菜,你也去用些。”
李四郎頓了頓,“謝大兄。”
李曜拍拍他的肩,語氣更為和緩,“你剛回來,慢慢适應,不必心急。”
“……是。”
李四郎眼中帶着明顯的驚訝,還有好奇,大兄似乎變得不像從前那樣可怕了。
李三郎蔔愣着腦袋,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一顆心拔涼拔涼的——自己這是被嫌棄了吧?一定是吧?
然而,無論是李曜還是李四郎,都沒有照顧他敏感的小心靈。
李曜腳步輕快,直奔葉凡而去。
李四郎好奇地偏了下頭,看向那個清清瘦瘦的少年郎。
——這就是阿娘說的那個人嗎?
——看上去小小的,不像很厲害的樣子,大兄為何這般重視他?
李曜走向葉凡,雙腿修長,步伐穩健。
葉凡歪了歪頭,怎麽看怎麽覺得,這家夥又變帥了——其實只有一宿沒見而已。
唔……
沒事兒穿什麽黑衣裳,不知道你穿黑的顯着格外高大俊郎、英武不凡嗎?
虧他還特意打扮了一下,這樣一比,顯然是輸了。
葉凡酸溜溜地揪了揪李曜的衣領,又拽了拽腰帶,亮閃閃的束袖也沒放過——能看不能吃什麽的,最讨厭了!
殊不知,此時此刻,李曜的心情也不平靜。
葉凡今日穿的這身正是那天在帳篷裏他準備的。紅色的衣衫襯得少年肌膚白嫩、眉眼精致,看在他的眼中,即便是鼓着臉氣乎乎的樣子也是那般可人。
這是他的少年。
是他的人。
李曜心中滿是疼寵,就這樣在衆目睽睽之下牽住葉凡的手,大步離去。
葉凡小跑着才能跟上,偶爾跑得急了就會撞到他身上。
少年的身子清瘦柔軟,貼在他硬梆梆的肌肉上,引得人心旌顫動。
李曜就像故意似的,快兩步慢一步,由着他撞。
“搞什麽?”
“鼻子都撞疼了。”
“魂淡,慢點!”
“唔……”
葉凡嘴上抱怨,身體卻誠實極了。
誠實地貼到人家身上,黏糊糊的,不肯分開。
這一日,北山校場新來的指揮官格外嚴格,士兵們也熱情高漲。
一聲高過一聲的口號回蕩在高地上,村子那頭都聽得一清二楚。
不知是不是受到了驚吓,一顆黃澄澄的面果脫離樹幹,咚的一聲掉到了地上。
孩子們下了學,正在坡上澆蘑菇,眼尖地瞧見了,不由大喊:“果子掉了!”
随着這聲喊叫,更多的面果從樹上掉了下來。
孩子們吓壞了,紛紛瞪大眼睛站在原地。
“是、是不是壞掉了?”一個孩子怯怯地說。
所有的孩子都擔心起來——大人們說了,這些都是糧食,不知道能養活多少人,萬一壞了可咋整?
關二小兄弟也在,小家夥們這些日子都在葉家吃住——葉二姐喜歡孩子,葉凡特意把他們留下就是為了寬她的心。
關二小第一個反應過來,大聲說:“一定是熟了,就跟舅舅家的柿子一樣!”
上個月事情多,忘了摘柿子,關二小和小錘子在樹下打鬧,碰得樹幹搖搖晃晃,熟透的柿子掉下來,砸了他們滿頭滿臉。
小家夥們渾不在意,還覺得是“天降美食”,拿手抹着吃,美極了。
聽了關二小的話,小錘子點着小腦袋應和,“對,小郎說了,果子熟透了就會掉下來。”
“走,咱們去看看。”
孩子們彼此鼓着勁兒,小心翼翼地走到谷地中。
面果們就像商量好了似的,稍稍有個風吹草動就噼哩啪啦往下掉。
它們可不像柿子,不僅個個都有椰子那麽大,曬幹之前比椰殼還要硬。
孩子們被砸得呲牙咧嘴,一個個抱着腦袋亂蹿。
這樣的舉動使得更多的果子掉了這下來。
就這樣,面果樹在黃土地上的第一場豐收,建立在了孩童們的尖叫中。
不用葉凡說,老村長就把村民們組織起來,摘,哦不,撿面果。
面果殼硬,不怕磕磕碰碰,關大郎把榆樹莊的手推車全都借了過來——其實都是關五郎做的——大夥七手八腳地往車鬥裏裝。
只聽乒乒乓乓一陣響,眨眼的工夫就裝滿了幾大車。
葉凡家的院子放不下,只得拉到北山校場,李曜特意把地方騰出來,專門讓他曬面果。
***
就在大夥忙忙碌碌收果子的時候,袁二娘卻打起了壞主意。
她游走在村民們之間,明裏暗裏地打聽着這些面果樹的來源還有種植方法。
村民們心思淳樸,又見她住在葉家,能說的都說了。
袁二娘一一記下來,找機會把消息送了出去。
袁秀才收到她的信,又添油加醋寫出一封新的,通過特殊的聯絡方法送往京城。
這一切都沒有逃過李曜的眼。
這種事阮玉辦起來輕車熟路,順藤摸瓜,很快就弄清楚了上家的身份。
“是兵部侍郎,沈雄。”他灌了口茶,迫不及待地說,“侯爺,用不用先把袁人渣做了?”
“不必,切勿打草驚蛇。”
李曜微抿着唇,腦中慢慢捋着那沈雄的過往,絲毫不起眼的一個人,李家同他并無恩怨,這樣看來,真正謀劃這件事的并非是他。
阮玉叽叽喳喳地說:“我還查到,袁人渣當初在京城時,姓沈的其實根本沒拿他當回事,只不過看他是大寧人,想着當個備用棋子罷了。”
許強冷冷一笑,“沒想到吧,這顆棋子不僅用上了,還幫了大忙。”
阮玉白了他一眼,繼續道:“就是不知道那姓沈的上面是誰。”
李曜也在考慮這件事,他之所以決定靜觀其變,就是為了揪出背後那人。
“無外乎龍亭上那位,或者安州那個,再沒別人。”許強倒了杯熱茶,推到阮玉跟前。
阮玉根本不理會他的好意,反而沒好氣地嚷道:“我跟侯爺說話,你能不能別老插嘴?”
許強一臉受傷,“玉兒,我剛一回來你就對我這麽兇,你的良心不會痛麽?”
“嘔——”阮玉做了個嘔吐的動作,擡腳踹過去,“你還是滾回晉州去吧!”
正事說完了,兩個人肆無忌憚地打鬧起來。
看着阮玉眉飛色舞的模樣,李曜眼前冷不丁晃過李三郎的臉。
他早就發現,阮玉和李三郎長得有幾分神似,尤其是那雙桃花眼,越看越像。
***
按照先前說好的,幫着看地的村民們都得到了相應的報酬。
葉凡還勻出一些分給了韓家嶺的村民們,
他看得清楚,平日裏捉個蟲,拔棵草,全賴了村民們幫忙,包括這次收果子,若是沒他們,幾千棵樹怎麽也不可能三兩天就收完。
除此之外,十裏八鄉的孤寡老人,還有日子過得艱難的人家,葉凡也都送了一些,并耐心地告訴了他們食用方法。
大夥的感激之情自是不必說,對待這些果子比銅板看得都珍貴。
村裏一派豐收的喜悅,袁二娘卻憋了一肚子壞水。
她收到了袁秀才的回信,對方讓她想辦法搞到一些面果,越多越好。
這下可真把袁二娘難住了。
別看村裏大多數人家都得了果子,然而大夥就像寶貝似的護着,根本不可能讓她偷到。
葉家院子裏那些也是有數的,大郎媳婦恨不得一天數八百回,少個渣都瞞不過她的眼。
校場上那些就更不可能了,李曜安排了一個營的兵士守着,到了晚上還有巡邏隊在村子周圍來回走動,老鼠都占不到便宜。
要不說袁二娘心術不正呢,但凡她好生好氣地拿東西同村裏人換,或者開口向葉凡要,不一定得不到,偏生就要往歪路上想。
這幾日她愁得要死,偏偏袁秀才那邊還催得急,并威脅說,再拿不到就把她接回去。
袁二娘整日裏做着侯夫人的美夢,好不容易同李二娘搭上了話,怎麽可能回去?
她日夜苦想,終于想到一個辦法——
這些日子,袁大娘看着村子裏熱熱鬧鬧,越發想家。她往家裏遞了信,卻沒人來接,心裏就更加難受了。
她從小就有夢游的毛病,尤其是精神緊張的時候。袁二娘也知道,她利用的就是這一點。
這天半夜,袁大娘像前幾日一樣,迷迷糊糊地出了門,晃悠到院子裏,看着天上的月亮發呆。
袁二娘鬼鬼祟祟跟在後面,趁她神志不清,偷偷地拿了兩個果子藏到衣箱裏。
想了想,又多拿了兩個,好讓兄長知道她的能力。
袁二娘想着,明天一早趁着大郎媳婦點數之前找個由頭,跟袁大娘大吵一架,把她逼回縣裏。
不得不說,這個計劃确實不錯,袁大娘早就想回去了,葉家人不僅不會攔,還會套上牛車送她一程。
壞就壞在她太過貪心。
拿前兩個的時候,白鹿就瞅見了,沒打算理會,沒想到她又拿了兩個。
這下白鹿不幹了,“呦呦”叫着提醒葉凡。
葉凡沒醒,倒是把西屋的李五娘吵醒了。
近來李五娘時不時就要跑過來跟于三娘一起睡,美其名曰“守衛面果”,實際就是瞧上了葉二姐的廚藝,恨不得天天在這邊吃。
她自小練武,警惕性比較高,白鹿一叫她便醒了,扒着窗子一看,有人正直挺挺地站在院子裏。
她沒認出袁大娘,一心想着是來偷面果的,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拿麻袋往袁大娘頭上一套,舉着雞毛撣子抽打起來。
小娘子邊打邊喊:“招賊啦!有人偷面果啦!”
屋子裏的人紛紛轉醒。
小白鵝也從牛棚裏飛出來,嘎嘎地叫着。
村子裏的雞鴨鵝全都被驚動起來,叫叫嚷嚷。
于叔燃起火把,給村子裏報信——這是村裏約定好的,倘若哪家招了賊,就用這種方式提醒其他人家。
村民們一看是葉家,絲毫沒有置身事外的意思,家家戶戶都打開門,朝着葉家而來。
說來也怪,袁大娘被打了一通,竟然叫都沒有叫一聲。直到頭上的麻袋被揭去,刺眼的火光映在臉上,她才幽幽轉醒。
看着一張張或憤怒或驚訝或疑惑的臉,袁大娘懵懵懂懂。
大郎媳婦急急忙忙點了數,臉色變得十分難看,“面果少了!”
于嬸同樣重視,沉聲問:“少了幾個?”
“四個!”
四個面果,在村民們的觀念中就是四十個西瓜那麽大的白饽饽,足夠一家人吃整整一個冬天了。
不用葉凡發話,早有厲害的婆子沖進袁家姐妹的屋子,一通翻找,果然從袁大娘的衣箱中翻出了四個又大又圓的面果子。
“怪好的娘子,竟然是個賊!”
也有知道葉、袁兩家糾葛的,毫不避諱地罵:“一家子沒個好人!”
“不能再留了,把她送回去!”
“對,送回袁家,叫她老子娘好好管教管教。”
袁大娘跪坐在地上,仿佛還沒有回過神兒來,愣愣地聽着大夥七嘴八舌的指責,一句辯解的話也沒有。
葉二姐到底不忍心,給她批了件衣裳,扶着她坐到草墊上。
葉凡也覺得不大對勁兒,沉聲問道:“那果子是你拿的麽?”
袁大娘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只喃喃地念叨着:“就把我送回去吧,我想回家……”
葉凡同葉二姐對視一眼,雙雙嘆了口氣。
姐弟兩個不約而同地看向東邊的窯洞——這麽大動靜都沒把袁二娘吵醒,呵呵。
真相如何,他們隐隐地有了猜測。
袁二娘是唯一一個了解前因後果的人,卻一味躲在屋子裏裝睡。
她聽到袁大娘挨打,聽到村裏人的咒罵,卻不肯幫她解釋,只暗自慶幸着,幸虧把面果藏在了袁大娘的箱子裏,而不是她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