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6. 欲加之罪
白日裏還晴空萬裏,午後卻開始轉陰,風也越來越大,待到落日時分,黑雲已經壓住了半邊天。
銳兒伏在紫微宮正殿的地上,心裏壓的黑雲比窗外的還要陰郁,可即使如此,也陰郁不過武興帝的臉色。
“說吧。”武興帝的聲音裏聽不出絲毫喜怒,“你這三年擁兵風州,卻和界靈殿書信過甚,所為何由啊?”
周佶同樣伏在地上,冷汗已經浸濕中衣,聽到武興帝問,又伏低了一些。
“吾在問你,怎麽不答?”
周佶沒有辦法回答。
“殿下實在是胡鬧!竟然和一介半妖有了私情!”
“殿下可知通啓年間發生的事?若不知,那殿下可聽說過,先彰王是如何死的?”
“殿下不懂這其中的厲害,那就怪楊煊,放任了殿下。今日既已如此,就請殿下快刀斬麻,免得徒留禍端。”
“皇帝心重,殿下務必要警醒啊!”
“殿下,聽楊煊一勸,就當大夢一場,全忘了吧。”
楊煊的警告和規勸聲聲在耳,周佶實在無法回答武興帝的問題。難道要告訴皇帝,這三年來自己一直和界靈殿的半妖雀鷹傳情,難道要将這三年來素素回的每一封信都呈給皇帝嗎?那豈不是無端又牽連了素素?絕對不行!
周佶穩了穩神,打定主意,開口道:“兒臣不知父皇言下所指,戍衛風州三年,兒臣只用七殺軍的信雕傳過軍報,未曾與界靈殿有過任何往來,還望父皇明察。”
“你這是不認?”武興帝冷哼一聲,丢給周佶一沓信紙,“你自己看看,這是什麽?”
周佶撿起一張,只看了一眼,頓時大驚!又忙撿起另外幾張,張張都讓周佶大驚。
“佶兒真是勤勉啊,忙于戰事還有心挂念帝都。”武興帝的話一絲溫度都沒有,“幾乎每個月都要寫信詢問楊煊朝堂內外的大事小情,還要關心吾的身體是否康健,連吾每日吃了什麽,是否睡得安穩都要過問啊。”
“父皇!兒臣沒有!”周佶伏身在地,“這些信,不是出自兒臣之手。”
“難道吾還認不出你的字跡嗎?”武興帝大怒,“你當吾瞎了嗎?”
“父皇!兒臣真的沒有!”除了蒼白的否認,周佶別無他法,“兒臣是被冤枉的!”
“住口!”武興帝猛拍幾案,“傳信的雀鷹也在,你如何能賴?雀鷹乃神見之森靈物,非靈力者不可馴養,若你與界靈殿沒有往來,又何須用到此物?”
殿外,積壓半日的黑雲終于耐受不住,片片雪花乘着凜冽的風勢從天而降,呼嘯着撞在窗棂上。殿內,周佶的中衣濕了又幹幹了又濕,內心的黑雲也已到了崩塌的邊緣。望着武興帝凜冽過朔風的眼神,只覺得周身起了比窗外暴風雪還要冷的風,如同利刃般舔着自己,刀刀見血。
“陛下!”一直未曾出聲的銳兒突然開口,“銳兒是殿下的常随,日夜不離,銳兒從未見過殿下和禦神通過私信。”銳兒顧不上審度周佶的表情,趕在周佶出口制止他之前,急急的說道,“那雀鷹是銳兒馴養,殿下并不知情。銳兒養那雀鷹是為了自己的私情,銳兒和半妖素……”
“住口!”周佶突然明白了銳兒的用意,忙出聲喝止,“此地豈容你放肆?!”
言靈加身,銳兒無法再說,但還是不死心的望向周佶,可是他等來的只是周佶一個萬事皆休的搖頭。
武興二十年十月,奕王周佶、禦神楊煊因謀逆之嫌暫押诏獄,着廷尉與宗正會審。
一诏而出,滿朝皆驚,激起千層浪,更有一張千絲萬縷的巨網籠罩在朝堂內外。有人噤若寒蟬,唯恐波及自己;有人暗中運作,險中求生;還有人落井下石,樂觀其變;人心百态,自有炎涼。
百奈得知這一消息,震驚中混着惶恐,但最後,都化為一股柔腸的焦急。即使蘇晟告訴百奈周佶舍她選了皇權,即使再相逢周佶沒有認出她,即使周佶并未如前諾向皇帝邀功請賞半妖,百奈都還在心底留了最後一絲暖意給周佶。
三年間雀鷹傳回來的每一封信,百奈都好生珍藏。可現在,那些脈脈私語竟然都變成了謀逆的罪證,怎麽可以容忍?!
縱有千般辜負,惟願君安。
百奈思慮多日終下了決心,她小心翼翼的拿出那些承載無盡柔情與相思的信,趁夜,悄悄出了慎王府的後院。
“站住!”周俍自院燈後的黑暗中走出,冷聲問道,“你要做什麽去?”
“殿下恕罪。”百奈跪倒在地,“百奈有一事一直瞞着殿下。”
“什麽事?”
“百奈……”百奈咬了一下自己的唇,才繼續說,“百奈曾心有所屬,如今此人受了冤屈,百奈要去救他。”
“這個人……”周俍的心底燃起了一股看不見的火苗,“是不是長兄?”
難以置信出現在百奈臉上,但稍許又退下,百奈呈上手裏的錦盒,紅着臉說:“百奈尚未轉生之時,與奕王在神見之森一見鐘情,後常有私會。奕王出征北疆三年,一直與百奈用雀鷹傳情,奕王的那些書信都是寫給百奈的,全是小兒女的私語,從未談論過皇權,何談謀逆?”百奈看着周俍,祈求道,“求殿下将書信呈給皇帝,以證奕王清白。”
百奈說一句,周俍心底的火苗就更盛一些,他一言不發的打開百奈遞過來的錦盒。周佶對百奈的柔情和相思從字裏行間溢出,句句紮在周俍心上。周俍沉默着看完,臉上毫無喜怒,随後,将信扔進了旁邊的石質院燈裏。
百奈大驚,忙去搶信,卻被周俍一句言靈“別動”喝止在當下。
“殿下……”百奈看着那些變為灰燼的柔情和相思,泣不成聲,“這……是何意?”
“本王是在救你,也是在救長兄。”周俍握緊了藏在身後的拳,“不管長兄是和禦神通信還是和你,他與界靈殿有私通都是無法抵脫的事實。你現在拿出這些信,只能是将自己添做證據,還讓長兄又多了一條與半妖私通的罪名,于長兄的清白有何用處?”周俍審度着百奈的神色,又勸道,“百奈啊,本王知道你重情重義,可你這樣做值得嗎?”
“殿下為何有此一問?”
周俍看着百奈如深潭般的雙眸寫滿了無助,不由自主的伸手輕撫百奈垂落在臉頰上的淚珠,卻覺察到百奈微不可見的躲閃。周俍的面色沒有絲毫改變,依舊輕撫着百奈的臉,柔聲說道:“三年日思夜想,在四象殿和你再遇時卻沒有認出你;九死一生大捷歸朝,父皇問他要什麽賞賜,他也沒有要你;奉旨娶了趙氏,轉年就有了惜緣。比起你現在冒死相救,我真的不知道他為你做過什麽,百奈啊百奈,你這樣,真的值得嗎?”
百奈垂下眼眸,輕聲說道:“身為皇子,總是身不由已,百奈不敢奢求,只願盡綿薄,惟換不悔。”
周俍心底的火苗終于燒成了滔天大火,轉過身不再看百奈,說:“長兄陳傷舊疾複發,在獄中頗為困苦,今日我求了父皇,準我前去探望。來,你跟我一起去吧。”
百奈随着周俍下到層層诏獄最底,在最深處的一間牢房裏見到了周佶。暗無天日、陰冷濕寒的牢房裏,周佶只着夾衣,靠着牆壁不住的咳。聽到有人喚自己,周佶扶着牆艱難的挪過來,見到是周俍,竟還擠出了一個笑臉。
“俍兒?你怎麽來了?”
“周俍聽聞長兄舊疾複發,特求了父皇,準我來探望。”周俍滿臉的心疼,“長兄你怎麽這幅樣子?獄卒是不是苛待你了?有沒有醫官來請診?”
“罷了。”周佶苦笑一下,“我一個有罪之人,哪敢奢望這些啊。”
“長兄是被冤枉的!”周俍篤定道,“他們就是見不得長兄才兼文武,才用這些莫須有的罪名來诋毀長兄。”
“此時說這些都沒有用了。”周佶搖搖頭,低聲說道,“父皇不信我,才是我最大的罪過。”
“長兄……”
“俍兒不必勸我了。”周佶隔着牢籠伸手按在周俍的肩膀上,說,“事到如今,我唯有兩件事放心不下。”
“長兄請講,周俍一定辦到。”
周佶聽聞,先艱難的笑了一下,随後說:“一是擔心妻女,惜緣還那麽小,若我……”周佶頓住,等着心裏的千般不舍萬般牽挂重歸平靜後又說,“此番劫難是逃不掉了,若我有何不測,請俍兒一定要多加照拂,替我疼愛惜緣。還有我的半妖常随銳兒,他跟着我出生入死,我不忍他随我而去,也不想他充了七殺軍,白的埋沒了他一身的本事,請你向父皇求了他去,讓他以後跟随你吧。”
“嗯。”周俍知道周佶心已死,再多的勸慰都是徒勞,唯有鄭重的承諾。
“奕王!”百奈見周佶從始至終沒有看過自己一眼,心心念念的皆是妻女和銳兒,終忍不住突然開口,“殿下可曾記得神見之森的素素?”
“素素”二字仿若一道驚雷,将周佶心上的舊傷硬生生的撕開,周佶透過鮮血淋漓看向百奈,随後冷着臉說:“不認識。”不知為了強調什麽,周佶又補了一句,“我只與界靈殿的禦神有過私信,除此外,不知有誰。”
百奈看着周佶的神色從震驚到漠然,心底僅剩的最後一絲暖意也被風雪覆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