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蘇梓聞雖然體弱,但不至于四肢笨拙,只是一腳踏入門內踉跄了一下,就穩住了身形。
霍昭低頭看見蘇梓聞發頂玉冠距離自己的胸膛還有一指距離,不太滿意的挑起一邊長眉。
似乎是對蘇梓聞沒有出醜而感覺不痛快。
“老師這是又來盯着我了?”霍昭語氣略帶調侃,态度上完全沒有以前以下畏上的感覺。
蘇梓聞退了回去,面容淡定,“陛下傳旨,讓臣檢查完四殿下的懲罰後,一起去面聖。”
霍昭有些詫異,以前慶安帝罰他,可不會在罰後讓他去面聖,可以說是完全眼不見心不煩的态度。
想到這裏,霍昭目光一閃,心中冷笑。拿着那一沓子紙張的手臂一擺,将十遍罰抄甩到蘇梓聞跟前。
斜出的紙張一角頗長,随着甩動,蹭過蘇梓聞的身前,穿過一律長發,撥起披風前面的細繩,差點意外将繩結扯開。
霍昭一怔,他倒不是故意要……
只見蘇梓聞擡起手,輕輕的捋下纏在紙張上的細繩,若無其事的接過罰抄,低頭查看。
霍昭目光定在那被拉扯的不對稱的繩結上。
蘇梓聞身上向來是規規矩矩,一絲不茍的,突然看見這樣拉扯不清的情況,就不免勾起他命蘇梓聞脫衣的回憶場景。
霍昭目光往上,落在蘇梓聞的臉上。
冬日早晨的微光穿透雲層,恰好也落在他的臉上,柔和的描繪着蘇梓聞的五官,沒有重病纏身的模樣,還真是龍章鳳姿,貌比谪仙。
剛剛若是真的跌倒……就毀容了。他鼻梁挺好看的,若跟那閹人一樣斷了鼻子,看着怪惡心人的,幸好沒……
唉!等等,我想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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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梓聞就算長得好看,也是蛇蠍美人,他這人從骨子裏面就是醜陋不堪,不值一提的。
呸呸呸!晦氣。
視線趕緊下移,又回到自己罰抄的紙張上。
腦子突然一抽反應過來,霎時間又氣又惱很想捂臉。
他竟然真的乖乖的罰抄了十遍,雖然不抄就出不來,大丈夫能屈能伸,不拘小節,但是看着蘇梓聞再一次以師長的身份檢查他的作業,那種感覺真的是太膈應人了。
他就該在每張罰抄紙的背面畫上蘇烏龜!
霍昭暗自較勁憋氣了一會兒,突然就聽蘇梓聞道:“四殿下的字跡……”
霍昭一愣,他已經刻意避免重生前的寫字習慣了,蘇梓聞還能看出問題?
“倒是進步了一些。”蘇梓聞道。
霍昭:……
“不過還是不堪入眼。”
霍昭:!
“四殿下,字如其人,殿下既然能短期內如此突破,還需繼續努力,否則我大慶皇子一出手叫人笑話。”蘇梓聞冷聲道:“練字如練心。”
霍昭臉上有點臊,被氣的夠嗆,暗暗咬牙瞪着蘇梓聞。
好你個蘇梓聞前世今生都嫌棄我的字,你怕是不知道,你前世光着上身趴在龍案上,白皙的肌膚作紙,讓朕翻來覆去好好的練了個夠,現在這副字形還是在你身上練出來的,當時你抖的那麽厲害,害朕練不好,字醜,你負主要責任!
蘇梓聞不知道他腦海中在想什麽不堪場景,但是對于這樣不善的眼神,蘇梓聞已經習以為常,将罰抄交回去。
霍昭一愣,疑惑的看着蘇梓聞。
蘇梓聞:“臣已經檢查完畢,四殿下自己留着,時刻提醒自己,什麽是孝悌。”
霍昭當即就想擡手撕毀,就又聽蘇梓聞慢悠悠來一句。“待會陛下說不定會檢查。”
霍昭擡手的動作一僵,沒好氣的擡頭,可是蘇梓聞已經轉身往外走了。
今日天晴,微風無雪,倒不算太冷,他們就這樣一前一後的在宮內走着。
迎面碰到宮人向他們行禮,這是蘇梓聞在他身邊,若是他一個人的時候,那些宮人能膽大到對他視而不見。
不過那時候他本就不是宮內長大的孩子,對這種事情倒是沒有那麽敏感。
突然一陣輕咳傳來。
霍昭微頓,反應過來,是身後路過的宮人隊伍傳來的。霍昭無意識的思緒一飄,蘇梓聞好像不咳了,不像前世一咳起來沒個好幾天都停不下來。
走了好一會兒,察覺前進的方向,霍昭道:“是去鳳鸾宮?”
“對。”蘇梓聞言簡意赅,似乎懶得跟霍昭說話。
慶安帝和蘇皇後感情一般,甚少在鳳鸾宮過夜,今日還算好運撞上了。
若是去別的宮,指不定那些個女人怎麽在慶安帝面前給他上眼藥呢。
蘇皇後對他沒企圖沒興趣,像是一個冷漠的旁觀者,前世就不曾害他,當然也不曾幫他,後來慶安帝被他弄死,蘇皇後就自請脫下鳳冠,遁入空門,自我圈禁尼姑庵。霍昭見她識相,就沒有趕盡殺絕。
不過最有趣的一點是,他送蘇皇後出宮的時候,故意問她要不要給她的侄子蘇梓聞求情,畢竟他們姑侄關系如同母子。
結果蘇皇後只回了一句:路是他自己選的,結局如何,他自己承受。
霍昭當時就猜想,估計是蘇梓聞有違安國侯府家訓,輔助二皇子的事情讓蘇皇後知道了,道不同,關系自然就淡了。
蘇皇後自始至終貫徹家訓,當一個安分守己的好皇後,哼!蘇梓聞這個蠢蛋,就不能好好學學他姑母嗎?
很快他們來到了鳳鸾宮,等到大太監衛總管通報之後,兩人才踏入主殿。
一進去就看到帝後剛好用完早膳。
兩人行禮之後,皇帝就讓蘇皇後先帶蘇梓聞下去,待會再單獨召見蘇梓聞。
等到兩人退下,皇帝又揮手讓其他伺候的宮人退下,只留下衛總管。
“罰受的如何了?”皇帝冷淡開口道。
霍昭拿出十遍罰抄,道:“老師檢查過了。”
皇帝沒有興趣再看,掃了一眼就算了,“可有所感悟?”
霍昭心中一陣冷笑,能有什麽感悟?要學會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嗎?這種話放在宮牆之外任何人家都有可能,只有這個吃人不吐骨頭,而且還專門吃至親之人的地方不可能。
有感悟,學會道理的人都是死的最早最難看的。
“兒臣感悟不是很深。”霍昭突然低聲道。
“什麽!”皇帝瞬間怒氣一生,心中嫌棄,果然還是那個反骨叛逆。
霍昭仰起頭一臉茫然又難過道:“兒臣才見父兄不過三年,親近時間也極少,對于這書中孝悌的說法,實在感悟不深。”
“你這是在怪朕?!怪你的那幫兄弟?”皇帝臉色一沉,銳利的目光帶着不滿。
“兒臣沒有,只是父皇問什麽,兒臣便回答什麽,不敢絲毫欺瞞。”霍昭道。
皇帝冷笑一聲道:“不敢欺瞞?之前落水的事情,你當朕不知道真相嗎?說什麽救人,朕倒是不知道,你竟然都會演戲了。”
霍昭心中一定,果然皇帝老兒讓他來的目的就是這個。
慶安帝疑心重,掌控欲強,他若是大吵大鬧,慶安帝罰了之後不會多想,但是落水之事,他的反應超過了慶安帝的預期,一點小小的不對勁,都會讓其追根究底。
至于慶安帝對真相的猜測,霍昭也心中有數。
霍昭垂眸掩下算計的光芒,“兒臣不敢隐瞞父皇,的确是五弟六弟聯合起來對我動手,打鬧間,不小心墜湖。”
皇帝哼笑一聲,正要訓斥,就聽到霍昭幽幽道:“但是太子哥哥在上次我闖禍後就教育過我,他跟我說,兄弟之間鬧得再不愉快也是自家人的矛盾,斷然不能讓旁人看了笑話。我想我們三個打架差點出了人命,若是傳聞出去必然有損皇室名譽,所以當時父皇一問我,我就想起了太子哥哥的叮囑,慌亂間才說了謊。”
此話一說完,殿內安靜的可怕。
“你……說什麽?!”皇帝突然語氣怪異的質問道。
霍昭一愣,擡起眼眸,仿佛沒明白過來自己哪裏說錯了。
這下衛總管站不住了,趕緊低聲提醒道:“殿下,您是想說大皇子以前教導了你對嗎?”
霍昭這才反應過來,臉色一下子白了,磕磕巴巴道:“對,是大皇兄。”
霍昭說完就等了一會兒,皇帝沒有暴怒責備,仿佛陷入了一陣迷思之中。
“兒臣雖然對罰抄的內容感悟不深,但是大皇兄的教導,兒臣還是有所感悟的,雖然平時大皇兄不怎麽跟我說話,但是關鍵時候還會引導我,教我道理。我不懂孝悌,但是大皇兄待我有兄弟情,我懂。”
霍昭說完,果然就見皇帝的神色變了幾變,眼中流露出一絲悵然。
當今大皇子是如今的廢太子,元後所出,作為慶安帝的第一個兒子,自然受寵萬分,這種寵愛跟寵六皇子的那種不一樣。是真的有尋常父子情,想要傳承家業的那種。
按照慶安帝那多疑的性格,能早早定下太子之位,就證明了他有多寬待這個不争氣的兒子。
只可惜他這個大哥平庸無能,又心胸狹窄,還不甘落後,最喜歡打腫臉充胖子,一手好牌打的稀爛,所以一不小心就踩中了陷阱,丢了太子之位,被罰在府中反省半年,到現在還沒有出來呢。
根據前世的記憶,皇帝老兒舍不得這個嫡長子,不久反省結束,大皇子在謀士的幫助下,立下幾個功勞,就又複立了,讓林貴妃和楊德妃兩方竹籃打水一場空。
按照時間來算,這時候的皇帝其實已經對大皇子心軟了,所以霍昭今日的表現恰好能瘙到他心中的癢處,他也不會管霍昭說的是真是假,他更願意相信霍昭形容的那種好太子,好大哥。
而霍昭之所以能确定現在皇帝的心理,還多虧了蘇梓聞。
當年大皇子能出府之後,心中不滿,找人洩憤,他不敢輕易動二皇子和六皇子,就盯上了被楊德妃收養的霍昭。
一個強行扣罪名,加上皇帝的無底線偏心,讓他吃了二十鞭,狼狽的趴在被他背上的血浸染的石路上。
爬不起來,如同一灘爛泥沒人搭理時,蘇梓聞路過。
他路過自然不是幫忙,而是來落井下石的。
蘇梓聞當時就站在他面前,垂眸鄙夷的看着他,冷聲道:“真蠢,宮裏的人都知道陛下有多寵愛大皇子,複位太子是早晚的事情,如今他氣不順,你在這種時候但凡有點腦子就該想着提前讨好,就算沒腦子也該知道躲着點,反而給人抓住把柄觸大皇子黴頭,有這個下場也是活該。”
霍昭咬着牙聽着這番嘲諷,暈了過去,蘇梓聞的教訓,他記住了。這一世看他怎麽用!
慶安帝心中明白有多少人觊觎太子之位,他很不喜歡,他最想看見的就是後宮的那些皇子們都崇拜追随嫡長子,規規矩矩不要鬧事,所以突然聽到霍昭對太子生了兄弟崇拜之情,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樣了。
對于霍昭行為的疑惑也輕而易舉的解了。
最後也不多說其他廢話,只叮囑了一句,“你懂得道理就好,日後兄弟之間就算有什麽矛盾,也不能殘害手足兄弟。”
慶安帝對他用詞從來都重。
明明老五老六做過更過分的事情,也不見老皇帝罵他們殘害手足,果然人生來就有高低貴賤之分,哪怕身為皇子,他也是命最賤的那個。
不過賤命也是最能活的。
與此同時,偏殿中。
“你又走神了,陪姑姑說說話就這般不願意?”蘇皇後開口,與面對其他人公事公辦的神态不同,對着蘇梓聞時,能看到蘇皇後閨閣時期的俏麗生動,還有對晚輩的真心慈愛。
蘇梓聞回過神來道:“沒有啊,娘娘不正說着大皇子反省期限将至之事嗎?我覺得娘娘說的對,可以送禮安慰一番,這符合規矩,陛下之前雖然氣大皇子,但心中還是有大皇子的,所以娘娘此舉不會惹陛下不快。”
蘇皇後無奈蘇梓聞這規矩的稱呼,“都說了沒人在的時候,叫姑姑,你這孩子總是不聽話。”
“我身為太傅,自然要以身作則。”蘇梓聞喝下一口茶道。
蘇皇後扶了扶鬓發間的簪子繼續剛剛的話題道:“我倒是不怕陛下不快,只是怕別人以為我們蘇家有心支持大皇子,你可有辦法?”
蘇梓聞:“娘娘是過于謹慎了,不至于,您是皇後,是所有皇子的母後,一般禮節性的關心,不是您親自出面大大方方的送都不要緊。”
蘇皇後淡淡一笑,突然道:“是嗎?我太過謹慎了,也對,那梓聞你呢?你是否太過不謹慎了?”
蘇梓聞緩緩垂眸,閉口不言。
蘇皇後嘆了一口氣,她這個侄子向來心思深沉,有主意,她一開始發現不對的時候就知道多說無益。而且她也看不明白,這孩子到底想要踏入哪家的漩渦中。
“我不問,也不想知道。但是梓聞,我得提醒你一句,你母親就你一個孩子,你要珍重自己,要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麽。”蘇皇後輕聲道。
正說着,外面傳召,皇帝那邊說完了,讓蘇梓聞過去。
蘇梓聞起身,對着蘇皇後規矩行禮,蘇皇後正擺手讓他免禮,就聽到蘇梓聞語氣輕松。
“娘娘放心,三年前,我就明白我此生該做什麽了。”
說完,腳步一轉,蘇梓聞平靜而淡然的離開。
蘇皇後眼中閃過疑惑,三年前?那是蘇梓聞剛剛回宮當上太傅的時間段,有什麽特別的嗎?
蘇梓聞進去的時候,正好與霍昭擦肩而過。
蘇梓聞目不斜視,但是能感覺到霍昭偷瞄他的視線。
待霍昭出去沒多久,皇帝就開口詢問明日是否能讓皇子們繼續上課,得到回答之後,皇帝照例詢問皇子們的功課。
這是偶爾會發生的情況,蘇梓聞并不意外。
可是在問完除了霍昭以外的所有人後,皇帝突然開口道:“你覺得老四這孩子如何?”
蘇梓聞冷漠道:“四殿下起步晚,還需再努力。”
皇帝笑了,“梓聞,在教導皇子方面,朕最信任你了,你可以跟朕實話實說,該如何評價就如何評價,朕覺得他近日還是有長進的。”
蘇梓聞心中防備,随即露出一副不解的神情,“陛下覺得四殿下有長進?”
皇帝半阖着眼眸,“是啊,雖然脾氣不好,但是別人說話只要有道理,他還是能聽進去的,說起來倒是……看出一點他母親的影子了。”
皇帝這話說得飄忽,仿佛無意識的提起,似懷念,又似感嘆,但是很快,那帝王眼眸逐漸淺淡,充斥着涼薄之色,“就是看不出哪裏像朕,要是再像朕一點就好了。”
蘇梓聞背後瞬間生出一層冷汗,渾身的血液開始逆流回心髒一般,手心都涼了,心跳卻如驚雷。
皇帝很快回過神來,神色複雜道:“朕也就是想了解一下,允你暢所欲言。”
蘇梓聞擡眸間,目光已經填滿了不滿,聲音如冰裂玉碎。
“請陛下恕微臣直言,四殿下的長進,微臣沒看出來,倒是看出他越發目無尊長,而且屢教不改,不是臣針對他,在臣的課堂上,四殿下就沒有一日不受罰。”
皇帝深深的看了蘇梓聞一眼,随即無奈一笑道:“他是蠢笨了些,能教就教吧,不指望他成器,懂些規矩便好。”
字裏行間都是鄙夷,這樣的對話無情的穿過窗戶縫隙,如同毒針鑽入偷聽之人的耳中。
作者有話要說:
原先文名有違禁詞,換了一個新的,更符合傻昭昭的氣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