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民國糟粕(一)

早上七點多, 安城動了起來, 但天氣寒冷,人并不多,一輛轎車卻已經停在了孟府門口。

一個婆子領着兩個小丫頭匆匆而來, 連額頭上的汗都顧不得擦, 腰彎的極低, “淩夫人。”

轎車前排下來一位司機,打開後面的車門,一位婦人從裏面下來,另有一位小丫鬟下來扶着她。

婆子又連連賠罪, “淩夫人勿怪, 我家太太昨日身體不适, 起得晚了,還勞淩太太久等。”

淩夫人輕輕點頭, 手上的帕子不着痕跡捏緊, 面上卻是溫和的笑着,“不怪秀芳,是我來早了。”

的确是早了些, 婆子卻不敢說出口, “哪裏。”

進了孟府, 淩夫人沒等多久, 門口便出現一位貴婦人, 與淩太太還略帶古氣的厚重裝扮不同, 孟太太一身黑色繡着玉蘭花旗袍, 外搭一件坎肩,手腕上帶着綠得透亮的玉镯子,富貴又不失雅致,保養良好,看着不過三十多歲,笑容親切。

淩夫人見到她立馬笑了開來,“秀芳。”

孟太太看着她的笑,心裏卻忍不住咯噔一聲,昨日收到她的帖子孟太太還不覺得如何,可今日清晨上門孟太太就察覺不對了,這會兒再看她像是和以往一樣的笑容,孟太太覺得事情怕是不小。

她一把握住淩夫人的手,“珍娘怎麽沒把嘉卉帶來,我可是許久沒見她了,早晚是一家人,珍娘多帶她來我這坐坐。”

淩夫人臉上的笑容就不知不覺淡了,手也抽了回來,嘆了口氣,“秀芳,不瞞你說,我這次來是有事情的。”

孟太太勉強笑了。

又聽淩夫人繼續道,“咱們倆可能做不成親家了。”

“怎麽會?!”孟太太失色叫了起來,又一把抓住淩夫人的手,“好珍娘,是不是浩言做錯了什麽事,你只管告訴我,看我不讓他爹抽死他!”

她一臉認真,顯然是極不願的,淩夫人拍拍她的手,“秀芳別急,浩言是我看着長大的,他怎麽樣我還不知道嗎?只是啊,這兒女親家也要講究緣分,咱們倆是緣分不夠。”

孟太太覺得自己隐隐摸到了什麽,想想自己兒子平時對淩家的态度,皺了皺眉,“珍娘你放心,我只認嘉卉一個兒媳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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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夫人搖了搖頭,嘆道,“感情的事強求不來,這是新時代了,婚姻大事還要看小兒女們的意見。”

孟太太臉上挂不住,有些難堪,咬着一口銀牙,“珍娘你告訴我,我那逆子又做了什麽!”

她自己的兒子還是知道的,天天追求什麽進步,瞧不起舊社會,把西洋人的玩意奉為至寶,老祖宗留下的東西貶低到了泥裏。

孩子們年紀一天天大了,她早些日子就開始尋思着讓倆孩子完婚,和那逆子一提,那逆子直接摔門而出了!

想到這,孟太太的臉色更難看,腦中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他、他不會去找嘉卉了吧?”

看到淩夫人默不作聲的點頭,孟太太差點直接昏過去,直覺得她幾十年的老臉都丢盡了。

還是淩夫人扶了她一把,孟太太修剪整體圓潤的指甲抵着額頭,臉上神色似哭非哭,“珍娘,我怎麽生了這麽個孽障啊!”

兩家是世交了,淩家是書香門第,聽說祖上還曾是清朝的大官,朝廷倒臺前,提前退了下來,保全了家族,如今只做學問,倒也頗有聲望。而孟家就不一樣了,走的是政治這條路,想在這亂世之中謀富貴。

這婚約是因着兩家的當家交好,一次酒後約定,醒了也沒反悔,兩家的夫人替孩子交換了信物。

淩夫人拍了拍她的背,“莫哭,無事,做不成兒女親家,咱們兩家的交情也散不了。”

這話就是鐵了心要解除婚約了。

孟太太接過她遞來的帕子按了按眼角,知道她家那逆子肯定做的很過分,不然珍娘這麽好性的人不會一點餘地都不留。

“罷,罷,是咱們沒這緣分。”

她召了門口的丫鬟回去取信物,這邊又在位置上坐好,親自給淩夫人倒了杯茶,“珍娘,孩子們歸孩子們,咱們兩多年的情分可不能散了。”

淩家是書香世家,祖上也走的是仕途,哪怕後輩沒有走這條路,認識的人也不可小觑。

淩夫人接過了她的茶,點點頭,“當然。”心裏卻知道,不可能再像以前一樣了,孟浩言那般羞辱她的女兒,兩家怎麽可能還和以前一樣。

看出淩夫人不想多說,孟太太心裏又是一嘆,信物取來,互換了回去,淩夫人就告辭了。

孟太太送她到門口,冬日的風還有些冷,吹得她嘴唇發白,淩夫人讓她快回去,孟太太卻笑了笑,搖頭道,“珍娘,那逆子回來了我帶他去府上賠罪。”

淩夫人皺了眉,她實在不想再見到那傷了女兒心的小子,只是兩家不可能一下子就斷了,想着大不了到時候不讓嘉卉出來,遂點頭應了。

孟太太像是松了口氣,轎車發動離開,出了孟太太的視線,她臉上的笑一下子冷了下來,“找大少爺回來!”頓了頓,“告訴他,他要是不回來,一輩子就不用回來了!”

說完就冷着臉進了屋。

這廂淩夫人卻是心情大好。

回到家,淩夫人就問起嘉卉在哪裏,丫鬟一福身,細聲道,“小姐在房間裏。”

淩夫人是換了個鞋就去了女兒的房間,淩家只有一兒一女,哪個都是寶貝,尤其是女兒,更是全家人的掌心寶,要不是淩令栩不在家,在外地讀書,而淩培玉又不方便出面,今日淩家就要打上門去了。

就算如此,淩夫人知道淩培玉也沒打算就這麽算了,算算時間,淩培玉這會兒也該在和孟車謙喝酒。

淩嘉卉的閨房是頂頂好的,占據淩府地理位置最佳的一個院落,淩夫人到的時候淩嘉卉就聽到下人禀報迎了出來。

即使外面新思想流傳的再廣,淩家依舊是典型的舊做派,丫鬟婆子成群。

淩家是仁善人家,不少外面吃不飽飯的莊戶把自家兒女送過來。

藕粉色的襦裙襯得她人比花嬌,眉心貼着梅花花钿,淩夫人一看便知,那孟浩言的事并未影響她。

“娘,”淩嘉卉一福身,淩夫人立馬拉着她的手臂,把她抱在懷裏,“娘的好孩子,你放心,娘一定會給你挑個更好的夫婿,那人不值當你記挂。”

懷裏的嬌軀一僵,細細柔柔的聲音傳出,“嗯,我知道的。”

淩夫人便欣慰的拍了拍她的背,又寬慰了她幾句,見她的确一點陰影都沒有,才放心離開。

人一走,淩嘉卉便回了房間,揮退下人,獨自坐在梳妝臺前,西洋鏡清晰的印出裏面面容,鴨蛋臉,玉面雪膚,眼波盈盈,櫻桃小口,鼻梁高挺,端得上一副好樣貌。

若有人注意,便會發現那鏡中人的眼神漸漸變化,朦胧像是含了一層水汽。

“他怎麽可以那樣?怎麽可以那樣對我?我是他的未婚妻啊,他怎麽可以抱別人……”

一連三個問題,不知道是在問自己還是其他人。

只有一人的房間突然響起另一個聲音,“他不喜歡你,為什麽不可以?他喜歡新式女子,厭惡封建糟粕,淩家是封建家族。”

這聲音還是從淩嘉卉口中說出,眼裏氤氲水汽将掉未掉,出口的話語氣卻不是嬌軟女兒音,冷靜的和剛才哭訴的不似一人。

只一瞬間,鏡子裏芙蓉面的表情又變了,兩行清淚順着臉頰滑落,啪嗒啪嗒滴在上好的酸枝木所制的梳妝臺上,“可他為什麽不喜歡我?”

聲音透着茫然。

又一剎那,鏡子裏少女的表情沒有變化,卻給人的感覺截然不同,“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哪裏有那麽多為什麽。”

她實在是不擅長安慰人,她連為什麽這丫頭的靈魂還在都還沒搞清楚,明明她已經死了,被孟浩言和他的女伴推下樓梯。

她的到來消除了淩嘉卉身上的傷,卻不知道為什麽淩嘉卉的靈魂依舊在身體裏,還可以和她争強身體的掌控權。

按照謝婉的猜測淩嘉卉可能是執念太深,一時無法離開,被困在了身體裏。

不由得誘哄道,“你可有什麽心願未了?”

“心願?”淩嘉卉怔怔重複,身體裏的另一個人告訴她她已經死了,還說自己支付了代價使用她的身體,淩嘉卉聽不大懂,冥冥中卻感覺她說的是對的。

“可是……我不知道有什麽心願。”

謝婉一噎,她通過看書和淩嘉卉的講述已經大致了解這個時代,這個時代是特殊的,前有西方新文化,後有舊社會殘留。

淩家是典型的舊家庭,對子女的教養也基本維持舊社會,但也稍微放寬一些,比如送長子去外地讀書,已經允許女兒識字。

可十六歲的少女沒去上過學,和朋友交際也只在這一年,過着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大家閨秀生活,她的心智成熟程度還是讓謝婉咋舌的。

所以她連自己的心願的都想不出來,謝婉吃驚過後還是可以理解,一來和本身心智有關,二來可能是靈魂原因。

靈魂最是神秘難解。

她覺得頭疼,只能根據淩嘉卉的生活以及性格來推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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