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民國糟粕(九)
謝婉這一年來陸陸續續收到許多容二爺送來的東西, 其中以書籍為多,看得出來是下了大力氣的。
有一些明顯是從國外尋來的, 國內的相關技術并不發達。
書房裏,謝婉點了支香,這香也是容二爺送來的,靜心之用, 陽光從窗外灑進來, 落在她的肩頭,她眉目如畫,寧靜祥和, 許久才停下筆。
畫紙上只是初具雛形,但謝婉卻是不敢再作下去。
她輕嘆一聲,手指從畫上拂過。
不能再在安城待下去了。
局勢越發緊張, 安城雖是容二爺的地盤, 可籬笆紮的再緊, 也難保沒有蟲子爬進來。
謝婉又抽出一張信箋, 提筆寫了幾行字,換上出門的衣服,門口宋叔已經在等候。
車子在一間老字號糕點作坊門口停下,謝婉提着裙擺下車,作坊裏正在忙碌的老人一見到她就笑了起來,“淩小姐來了, 還是和以前一樣嗎?”
“程老好, ”謝婉搖頭輕笑, 一根蔥白玉指在面前輕輕晃了晃,“嘉卉這次可是打算要給您家搬空呢。”
她說了兩句俏皮話,把程老逗得哈哈笑,這才道,“嘉卉打算請好友到家裏做客,好友們也都最中意您家的糕點,所以嘉卉這是要給您帶了樁大買賣。”
她一口氣報出十幾種糕點的名字,笑道“就這些吧,每樣來兩斤。”
程老一直笑眯眯的聽她說完,“呦,可真不少。”說完還打趣的看她兩眼,“就知道淩小姐最喜歡我家的糕點。”
謝婉狀似羞赧的笑,又來這的常客見了還和她打招呼,“淩小姐來了。”
安城的人差不多都知道女報的創始人淩嘉卉最喜歡程老家的糕點,連帶着程老的作坊生意也好了許多。
如今已經是無數女性的榜樣的淩嘉卉,一舉一動都引人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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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買的糕點有點多,程老的孫子,一個年輕人幫她提到車裏放好,謝婉和他道謝後離開。
十二月底,淩家一家四口回鄉祭祖,淩家雖然已經在安城紮根,但真正論起來并不是地道的安城人。
淩家是一個大家族,安城淩家只是一脈分支,但關系已經很遠,并不需要每年都回去,尤其是亂世,不過五年一次大型祭祖各分支族人都要回去。
在謝婉的記憶裏,淩嘉卉也只回去過三次,第一次年紀還小,并不清楚。
陶青筠嘴裏塞着糕點,掰着手指頭數了數,“回去要十天,祭祖要三天,再回來又要十天,算起來要有近一個月見不到你了。”
她滿臉的不情願。
謝婉好笑的指了指她衣服上的碎渣,“一個月而已,只是五年一次,沒什麽大不了的,不過《姝女》年節一期的刊印要你多費心思了。”
“那有什麽,”陶青筠搶過她的帕子擦了擦嘴角,看得謝婉一陣無語,“不過小事,《姝女》已經走上正軌,不成問題。”
的确不成問題,随着《姝女》在更高一個階層的發行,它的影響力更廣,來稿的人也更多,其中不乏思想進步又有才華的大家。
謝婉和陶青筠每日最繁重的工作也不過是整理來稿而已,這一點,兩人從始至終都不曾假他人之手。
“那辛苦你了,”謝婉垂眸看了一眼空了的點心盒,笑道,“等我回來請你吃程記的糕點。”
陶青筠露出微笑,眼波盈盈,“好啊。”
……
陶青筠終究沒有等到謝婉回來。
年節剛剛過完,街上的店鋪陸續開張,程記的糕點依舊廣受歡迎。
這一日,程記門口來了一位女郎,天青色青竹刺繡交領長襖,雪白百褶裙,堆疊如雲,陶青筠眼底青黑,垂眸低眉的樣子清麗出塵。
程老微不可查的嘆了口氣,将打包好的糕點雙手遞給的,“陶小姐慢走,”頓了頓,他又低低的補充一句,“節哀。”
陶青筠擡眸扯了扯嘴角,“程老說什麽呢,我有什麽好節哀的,又不是我的親戚。”
但她的樣子像極了強顏歡笑。
她慌慌忙忙提着糕點離開,像是怕他再說出些什麽。
程老搖了搖頭,對屋裏忙碌的孫子嘆道,“這人啊,老了就容易心軟。”
陶青筠提着糕點沒有回陶家,而是去了報社,年節過後,報社正常工作。
她不想回去,她覺得仿佛每個人看她的目光都透着同情。
坐在熟悉的辦公室裏,打開盒子,裏面擺着的也是以前常和她一起吃的糕點。
陶青筠看着看着覺得喉嚨哽咽,想哭,她連忙拈起一塊糕點扔進嘴裏,聲音含糊不清,“大騙子……說了回來請我吃的……”
新年剛過幾日,陶青筠沒有等到淩家人回來的消息,反而等來了據說是淩氏宗族的人前來接收淩宅的消息,以及……淩家一家四口回安城途中喪命于槍戰。
按照族內規矩,絕戶之家家産歸于族內,陶青筠幾乎是夢游一般去了淩宅。
淩氏族老再一次和她确定了消息,一同遭遇槍戰的還有住在安城附近城市的另一戶人家,混亂一開始兩家就失散了,另一戶人家幸運,沒有死亡,但當家頂梁柱為了保護妻兒受了重傷,如今還在醫院裏。
陶青筠以淩家女兒好友的名義取了淩嘉卉的一份遺物,以做紀念。
“……陶小姐拿了您書房裏的一本書,”中年男子在她面前彙報道。
“書?”謝婉想了想,“是什麽書?”
“《詩三百》。”
詩三百啊,謝婉撥了下手上的玉镯,那是以前的淩嘉卉最喜歡翻看的,是前朝一位大家的手抄本,閨中孤寂,可以看的書也少,那本書被淩嘉卉放在最顯眼的地方,觸手可得,一看便知是喜愛之物。
謝婉也沒有刻意抹除過淩嘉卉存在的痕跡。
“那就讓她拿去吧,”也算是全了一場她和淩嘉卉的友情,“還有,再檢查一遍可有疏漏。”
中年男子領命而去,謝婉起身進了小樓,“爹娘,哥哥。”三人坐在一起,聞聲向她看來。
淩夫人露出關切笑容,招手讓她過來,“處理好了?”
“嗯,”謝婉順勢在她身邊坐下。
“是女兒連累你們了,”她看着幾人,在他們準備說話的時候打斷,“女兒明日就會封閉研究,輕易不得外出,爹娘和哥哥我會請容二爺幫忙安排工作,但為以防萬一,以前的名字是不能用了。”
“還有,最好不要暴露我和你們的關系。”
“我現在叫謝婉,明面上是容二爺的表妹,我知道哥哥想參軍,爹娘你們會被作為參軍家屬安排住處,爹爹如果想繼續工作,可以給軍人掃盲,娘可以在繡坊工作,負責軍人制衣。”
“當然,這只是我的安排,其實最好是将你們保護起來,但我知道爹娘你們輕易不願如此。”
她将一席話說出口,淩培玉接受良好,其實在他知道女兒到底是在做什麽的時候就有預感了。
“你說的對,我和你娘有手有腳的,沒必要讓人養活。”淩培玉微仰着頭,暢快笑道,“我閨女做的是利國利民的大事,我不能幫忙,但也絕對不會托後腿!”
淩夫人和淩令栩也都齊齊點頭,淩夫人更是拉着她的手不放,像是怕一松手她就不見了。
謝婉又安撫了她幾句。
第二天就進了秘密研究所,戰争不等人,局勢越發嚴峻,一刻都等不得。
三個月後,少女摘掉口罩,露出一張芙蓉面,眼眸低垂,無端顯出三分清冷,“試驗品207,拿去測試。”
站在她身後三步遠處的士兵擡手敬禮,“是,謝小姐。”
一位年紀偏大的研究員吸了口涼氣,說不出是贊嘆還是酸澀,“謝小姐這次該成功了吧。”
謝婉擡眸看了他一眼,“還沒有經過測試。”
老研究員搖搖頭,帶着些感嘆道,“謝小姐上一次的試驗品就已經接近于完美,這一次想必更佳。”
他看着面前瘦弱還顯出幾分稚嫩感的少女,自從謝婉來此,他們這些老人就都往後靠,頂多只能打個下手。
倒也不是不嫉妒,但國難當頭,哪裏能夠容忍那麽多私人情緒。
而且他也為這少女感到遺憾,如果不是戰争,不是侵略,這樣的人才該受到國家保護,而不是像現在還要躲躲藏藏。
他們這些人明面上都有安排的身份,謝婉是容二爺的表妹,但誰都知道這是一個保護。
謝婉沒把對方帶着恭維的話放在心上,點了點頭,“我該去看試驗數據了。”
士兵将記錄的數據報告給謝婉,謝婉眼中掠過滿意,“通知督軍,可以全力投入生産。”
士兵聲音明顯比剛才更大,眼眶微微濕潤,“是!”
士兵是容二爺安排給謝婉的人手,既是保護,也是監督。
三月沒有回去,謝婉也知道爹娘肯定不放心,時時擔憂,就讓士兵給她安排,她想回去看看。
她回的是容二爺住的地方,“二爺呢?”
管家認識她,“小姐,二爺在軍中,您有什麽事可以吩咐我。”
“嗯,”謝婉點點頭,“我上去睡一會兒,晚上安排我……見面。”她沒把話說詳細,但相信管家肯定知道。
她扶着扶手剛上了幾個臺階,就聽到管家說道,“小姐放心。”
謝婉步伐加快,為了早日研究出完美品,她已經近一月合眼不超過三小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