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如此同門(一)
盛夏時節,連蟬鳴聲都顯得分外惱人。
然而更惱人的, 還是人。
水榭之中, 四周輕紗曼舞, 角落處擺放着冰盆,安神的清香袅袅,美人榻上隐約可見一窈窕背影, 長發披散,傾洩而下,有些甚至垂到地上。
再往上看,輕薄的紗制衣袖掩面,只露出光潔細膩的額上皮膚, 再仔細看去, 呼吸輕不可聞, 幾乎捕捉不到。
不知道從哪裏出現一只手,目标直指她散落在榻上的長發, 就在将要成功之時, 一個如玉珠落盤的清越聲音響起, 聽不出一分睡意, “師弟。”
那人頓時一僵, 再不敢向前一寸, 讪讪收了手, 蹲在榻前, 微揚起頭, “師姐, 你不是睡着了嗎?”少年聲音不自覺的帶着撒嬌,還有挫敗。
榻上的人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冷淡道,“出去。”
少年像是沒聽到般,自顧自往地上盤膝一坐,托着下巴,“我都已經練到第五重了,還這麽輕易被師姐發現,師姐肯定又突破了,第六重嗎,師姐果然是師門天資最優秀的。”
夏日并不溫柔的陽光灑到他的臉上,少年生得白淨清秀,一笑露出可愛的小虎牙,狡黠而不惹人生厭,卻唯獨有一雙格外黝黑的眸子,深不見底,與他單純無害的模樣格格不入。
榻上的人對他的話置若罔聞,哪怕話題中心就是她,連睫毛都不曾顫動一次。
然而少年卻敏銳察覺到水榭裏越來越冰冷的空氣,以及四周蓄勢待發的活水,趕在她爆發之前,少年身姿輕靈,手掌借力而起,一躍落到幾丈遠,腳踏水波,嘴角還噙着笑,“大師姐的禮物師弟心領了,不過收卻是算了。”
水榭之中他原來在的地方,赫然插着一把冰刃,晶瑩剔透,如同上好的冰雕。
然而莊奕卻從來不敢小瞧這精美的冰雕,在他話落的一瞬間,腳尖輕點,整個人踏波而行,幾息間人已遠去,暢快的少年笑聲還留在水面上,“大師姐,師弟告辭……”
笑聲戛然而止,冰刃來勢洶洶,緊跟在他的身後,少年只覺得脖頸發毛,仿佛有着深深寒氣,瞬間速度加快,又提了一倍。
這次留下的是一串求饒聲,“啊啊啊──師姐──饒命啊啊啊──”
榻上的人懶懶的翻了個身,面對着背陽的一側,寬袖滑落,露出少女的容顏,并不如何驚豔,她唇色極淡,緊抿成一條線,給人冷淡疏離之感,閉着眼睛,長長的睫毛垂下,這種感覺更甚,仿佛九天之上的神女,即使墜入人間,也是可遠觀不可亵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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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對少年的求救聲置若罔聞,放在腰側的手指卻輕輕動了動。
冰刃直接将少年趕出府才罷休,少年落在街道上,腿一軟,差點直接倒下,誇張的抹了把汗。
“活該!”
少女的嬌俏聲音暗藏諷刺。
少年猛地轉頭,街角處紫衣少女抱劍而立,見他看來,再次不屑的輕哼一聲,“活該,大師姐的府也敢闖,小師弟你活膩歪了。”其實她更想說連師姐都敢試探,可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膽。
“師妹別叫錯了,我可是你師兄,”莊奕若無其事整了整衣服,彈了彈衣角,慢條斯理道,“也不知道前些日子是誰被大師姐罰打了手心。”
容丹巧頓時一僵,打手心算不上多大的懲罰,關鍵是丢臉,尤其是在一直不對付的同門面前!她很快反應過來,扯出一抹笑意,頗有皮笑肉不笑之感,“小師弟不要搞錯了,我比你先入門一刻,你當喚我一聲師姐。”
她着重強調了“師姐”二字,“還有,大師姐罰我們是為我們好,師弟在大師姐府門外說這些,是表現對大師姐的不滿嗎?”
她歪了歪頭,眼裏惡意滿滿,有本事你就說啊,說給大師姐聽啊。
不敢吧,不敢就閉嘴!
兩人不和多年,面對容丹巧的挑釁動作,莊奕比她自己都熟!
可大師姐的威懾力太強,莊奕哪裏敢說,他可是剛撩撥了虎須死裏逃生,短時間內躲還來不及呢,他真沒那麽大膽子一而再再而三的拔虎須。
但想這樣讓他認輸也是不可能的,張了張嘴,反擊的話剛要說出口,容丹巧好整以暇的看着他,十分期待的樣子。
莊奕心道不對,擡頭往四周看了一圈,眼神在他身後牆頭上定住了,上面立着一只白嘴八哥,一樣在歪着頭看他。
莊奕僵在原地。
這只八哥是大師姐的寵物,雖不如何寵愛,但莊奕敢肯定要不是有師父的吩咐,他倆在師姐眼裏和這只八哥沒什麽兩樣。
而且關鍵是這只八哥特!別!聰!明!
愛告狀!
還特!別!賊!
大師姐是師父救回來的,自從師父走後就一直教導他們,大師姐因修煉功法原因,自小就感情淡漠,但一直記得師父說的同門和睦,就因為這四個字,他們兩沒少挨罰。
像是看出了莊奕發現了它,八哥飛了下來,親昵的停在他肩上,叫道,“小師弟,小師弟。”
容丹巧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莊奕被一只鳥占便宜,臉都綠了。
“小師弟,吃──”八哥抖了抖翅膀,又叫了兩聲。
容丹巧這會兒是真的笑彎了腰,“哎呦,啾啾這是真賴上你了!”抹了把笑出來的眼淚,“師弟快去吧,雲客來還開着門呢。”
啾啾是容丹巧給八哥取的名字,大師姐沒反對,就一直沿用了下來,但是莊奕從來不叫,顯膩歪難聽。
聞言莊奕的臉黑了,這會兒是氣加心疼的,雲客來是城裏最大的酒樓,莊奕哄八哥就是帶它去那兒吃了一次,結果它就更記住了一樣,每次想賄賂它都非雲客來不可。
關鍵是去那一趟可不便宜。
莊奕又不是什麽富家公子,哪來那麽多銀子。
眼見莊奕猶豫了,八哥眼珠子一轉,就要往上飛,嘴裏還叫着,“吵架吵架,師弟壞。”
容丹巧笑得更開懷了,大師姐家的寵物不僅聰明還好色,單指女兒家,告狀從來都只有莊奕一人。
莊奕咬牙切齒,伸手按住了八哥,“色鳥!”他聲音咬的極低,惡狠狠的,“早晚把你煮了吃。”
八哥對他的狠話一點兒都不介意,撲棱着翅膀,“雲客來,雲客來,好吃。”
廢話,都是銀子能不好吃嗎?
莊奕磨了磨牙,還是忍了,剛才的情景它肯定看到了,到時候要是傳到師姐耳朵裏,指不定他就成了十惡不赦的罪人。才從大師姐府裏逃出來,莊奕并不想知道罪加一等是個什麽罪名。
師父歸期未定,還要在大師姐手底下讨生活,莊奕不想得罪大師姐。
當然,他也得罪不起。
這是個殘酷的事實。
莊奕黑着臉走了,八哥啾啾在他頭頂飛來飛去,見人就叫,“雲客來,雲客來。”
陽城不小,但也大不大哪兒去。一個年輕少女帶着兩個更年輕的師弟師妹生活,分外惹人注意,這陽城就沒有不知道她們的,尤其在謝婉快準狠的解決了幾個趕欺上門的波皮無賴後。
“莊小子啊,”有認識的人看了一眼他頭頂的八哥,“又去雲客來啊?”
莊奕看了看沒想起來這人是誰,就是有些眼熟,含糊的叫了聲叔,點了點頭。
那人嘆了口氣,莊奕覺得他砍自己都眼神很奇怪,偏那人又不說,轉身走了。
沒走幾步,莊奕聽到那人和身邊人低低的交談聲。
“謝娘子一個人帶着弟妹生活,也太苦了些,她那個妹妹還好,弟弟不是個會心疼人的。”
那人邊說還邊搖了搖頭,顯然是想起來剛才莊奕的樣子。
“可不是,她弟弟是個游手好閑的,還花着家裏姐姐賺的血汗錢,天天往雲客來跑,雲客來是咱們這樣的小老百姓能去的嗎?”
“可憐了謝娘子大好年華被拖累……”那人一聲嘆惋。
人漸漸走遠,聲音再也聽不到,莊奕忽然一伸手把八哥啾啾抓了下來,狠狠揉了兩下洩憤。
什麽游手好閑,什麽拖累,是他想的嗎?
分明是她管得太寬!
莊奕都不知道這個大師姐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分明……就沒有。
一副天生冷淡萬事不挂心的樣子,偏偏極有本事,把他倆拘在這陽城出不去,不游手好閑能幹嘛,計劃好好的連第一步都賣不出。
想想這憋屈日子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是個頭,莊奕連□□八哥啾啾的精神頭都沒了。
“嘶──”莊奕抽了口涼氣,手一松,八哥啾啾掙了出來,臨走前又狠狠在他手上啄了一口。
莊奕低頭看他被咬傷的手心,傷口不大,卻咬的極深,登時血就冒了出來,顯然這色鳥是下了大力氣的。
莊奕氣急,這色鳥沒良心,他天天供它吃好的,結果不但告他狀還咬他。
“你給我站住!”莊奕一挽袖子,再不教訓教訓這色鳥它能上天!
“混蛋,混蛋,”八哥啾啾邊飛邊叫,一邊還躲着莊奕的追捕。
也不知道是在大師姐身邊待久了還是天資異禀,莊奕竟然一時捉它不着。
少年追着一只八哥在大街上奔跑,一時竟成為街上一景,行人無不側目。
……
再說另一邊,莊奕帶着啾啾走後,容丹巧目送他離開,然後縱身一躍,翻過牆頭,輕巧落地。
水榭裏,謝婉睜開眼,和唇色一樣顏色淺淡的眸子暗含不悅。
少女踏水而來,衣袂飄飄,宛如仙人,幾個起落間落到水榭之中,裙擺服帖落下,少女垂眸對着美人榻上的人行禮,“師姐。”
“……什麽事?”許久後榻上才傳來冷淡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