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如此同門(十一)

花園散落着諸多菊花, 金菊燦爛,帶着特有的香味,藍衣少女站在風口, 風鼓起她寬大的衣擺。

人群退避開來,在花園的另一側停下。

藍衣少女手緩緩放在腰側, 抽出一柄軟劍, 劍身修長,她手腕輕輕一轉, 折射出如水劍光。

劍光在白日也是如此耀眼。

不,不對!

那不是!

其餘人皆齊齊倒吸一口涼氣, “劍氣外放?!!”

習劍之人,天姿卓絕者能在知不惑之年練成劍氣外放已是不易,歷來少有, 多的是一生不能觸及這個境界的人。

“她才多大?!”有人驚呼,也不去管是否會影響到那邊纏鬥在一起的人。

藍衣少女劍尖吞吐着駭人劍氣, 她神情平靜, 既無憤怒,也無激動,平靜的不像是在進行着一場關乎生死的比試,只有如流水般冰冷又澄澈的劍身映出她仿佛含着一團火的雙眸。

興奮又冷漠。

冷漠的寒冰壓抑住了火焰的興奮。

劍氣游走, 比它更快的是聖越詭谲的步伐, 每每在劍氣到達的前一刻堪堪避過, 比起謝婉的壓抑, 聖越的表情完美表達了他的激動。

“謝神醫, 本教主越來越欣賞你了。”

他嗓音帶着微微沙啞,刻意壓低的聲音性感撩人,尾音纏綿,像是情人的私語。

明明只是低低的聲音,卻在所有人耳畔響起。

纏綿悱恻,旖旎入骨。

雲英未嫁的俠女頓時紅了臉頰,前輩們陰沉着臉,下意識調動內力抵抗,卻又想起體內有毒未解。

秦家主拿出幾個白玉瓷瓶,分發給衆人,正直穩重的臉讓大家因聽到他的話而起了波瀾的心湖平靜下來。

“這是謝神醫的解毒丸,可以壓制桃花源毒性擴散。”

謝婉的解毒丸在黑市可是快要吵到萬金一顆了,只要不是當場致命的毒都可以用它,再厲害的毒也可以壓制七日。

用它來壓制桃花源當真是有些浪費了。

衆人各取了解毒丸服夏,秦家主沉穩的聲音再次響起,卻是為衆人講解,“魔教有一本天音大法,顧名思義是音功魅惑之法,小成之後聲音中就帶着魅惑,大成則是以樂器為武器,以音攻擊。”

衆人聞言神色一凜。

魔教素來神秘,多年來騷擾中原的也多是邊緣人員,真正的核心高層神秘程度和守護秦家有的一拼,都是不出現則已,一出現定有大事。

衆人對他們的了解程度太低了。

本來看見謝婉可以劍氣外放已經勝券在握,這會卻又聽聞這樣神秘的攻擊手段。

有年輕俠客遲疑問道,“秦……家主,您還……知道關于音攻的事情嗎?”

年輕俠客俊朗的面容慘白,帶着不自覺的緊張,眼睛時不時的看向花園另一側──劍氣縱橫之處。

秦家主順着他的目光看去,了然一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也是常事,“不必擔心,此法關鍵在于調動敵手情緒,拉入幻境,攻擊倒在其次,可這……與謝神醫無用。”

“為何?”年輕俠客愣愣問道。

秦家主眼睛微眯,“因為……謝神醫她修煉的是《無情訣》。”

“《無情訣》?”年輕俠客喃喃自語,只聽名字,就可以窺探到它的內容。

無情,七情六欲皆無,是為無情。

聖越唇邊橫着一只玉笛,通身白玉雕琢,線條流暢,在尾部點綴了幾朵凄絕紅色花朵。

那是……婆娑花,傳說中長在地獄的花朵。

謝婉長劍一次又一次揮起,卻都無法靠近他身側,就仿佛有個罩子籠罩着他。

當然沒有罩子,可那旁人聽不見的樂聲卻在他身周環繞跳躍,為他鑄就一道又一道的屏障。

大約……是發現音攻對她無用,所以轉而防守。

麻煩,謝婉心道。

衆人發現,藍衣少女的動作變慢了,也不能說慢,只是……她多餘的動作多了。習武者,有的追求華美,動作花哨卻沒什麽大用,有人追求一招制敵,幹脆利落,果斷而不拖泥帶水。

而從之前來看,謝婉明顯屬于後者。

她每一劍都帶着目的性,或是要害,或是佯攻,總之沒有一招半式的浪費。

可現在卻不同。

“她在做什麽?”有人忍不住說出了口。

是啊,她在做什麽?

這是衆人的心聲。

秦家主沒有回答,他表情凝重的看向那邊,目光聚集沒有分出一分心神。

謝婉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音攻是她沒有接觸過的領域,拜功法所賜,她不懼,卻也拿它無法,因為她的劍術不足以突破屏障,那一刻她突然想起《無情訣》最後一頁。

那一頁很突兀,無論是從材質還是內容上來看,都不該是《無情訣》的內容,可它卻被留了下來,還留在了最後一頁,上面有一行字,成者大成。

那像是一段步法,又像是一段舞,謝婉沒有參透。

但她曾拿在手裏研究超過三年,觀看了無數遍。

這一刻,福至心靈般,腳步不受控制一轉,另一只腳随之劃出一個幅度,身姿輕靈,她不像是在比鬥現場,更像是回到了陽城水榭,獨自對月跳一場劍舞。

長袖輕揚如同披帛,凜冽劍氣如同裝點。

若是那位魔教教主的樂聲能夠讓人聽到就好了。

不約而同,衆人心中起來這個明顯不合時宜的念頭。

習武之人的視力告訴他們藍衣舞劍的少女甚至阖上了眼睛,她的表情依舊平靜,卻不是那種不含感情的平靜,而是一種更深層次的……愉悅。

或者說玄妙的境界。

頓悟。

不止是衆人想到了,當局者迷的聖越也随之想到,樂聲沒有停頓,音調卻變了,之前是高水流水的惬意,如今是金戈鐵馬的沙場。

黃沙漫天,鼓聲雷雷。

樂聲為衆人所願,卻不是那麽美好。

“不好,不能讓他幹擾謝神醫。”鐘紹嵘大驚,眼看着就要不管不顧沖上去,和他同樣動作的還有其他的年輕人。

身側長輩将他們攔下,沒有長輩的秦家主攔住他們。

搖頭道,“不可。”

他們去了才是真正的幹擾。

年輕人們不解,目光再一次看去,帶着焦急擔憂。

藍衣在空中徐徐劃過一個個優雅的幅度,腳步一絲不亂,伴着樂聲,像是一場真正的劍舞。

樂聲一變再變,哀怨纏綿,如泣如訴,只聽到就讓人在腦海裏勾勒出一位憔悴女子的模樣,她年華正好,被私奔的情郎抛棄,絕望至極。

又或者她還有一個孩子,不被人承認的孩子,在黑色連星星都看不見的夜晚被情郎端來的藥親手堕掉。

藍衣少女腳步終于一滞。

魔教教主眼尾上挑,眸中露出點笑意,又有意料之中的欣喜。

睫羽輕輕顫動,随着眼眸的睜開,謝婉長劍橫在身前,玉笛和劍身相撞,發出一聲清脆聲響。

誰也沒有被破壞。

謝婉下意識垂眸,目光落到聖越手中的玉笛上。

聖越也順着她這個動作看去,一笑之後道,“讓神醫失望了。”

不,意料之中,她只是好奇而已,謝婉緩緩搖頭,長劍再次一揮,還在晃動的裙擺未能靜止,再一次劃起弧度。

從第一道劍氣開始,聖越就察覺到了和之前的不同,樂聲隐匿而起,又只有他一個人聽到,在身前築起一道道屏障。

可這一次,長劍勢如破竹,屏障如同虛設,應聲而破。

“她突破了。”秦家主略帶感慨的聲音響起。

其實他之前就與謝婉比試過一場,就在昨晚,結果不出意料是他輸了,而現場,恐怕再沒有一個人會比他更了解謝婉的實力。

衆人分出一分心神到他這裏。

長劍停在聖越身前一尺遠,再不得寸近,聖越卻沒有半分得意之處,他閉上眼,專心致志的吹着曲子。

這是一首江南小調,溫柔如同母親的低語。

衆人仿佛出現了錯覺,能夠看見一道道音符在他身前飛舞。

謝婉緩緩收劍,又順着力道折回,輕飄飄往前一推,不帶任何計較,不是任何一本劍訣的招式。

自成一界。

像是經由天地之手的一劍,不含任何主人的情緒。

“這是?”

“一劍一世界。”

秦家主一字一頓道。

雷鳴聲轟然響起,紫色閃電在天邊乍現,天地昏暗,大鳳平地而起。

“天地……不容。”秦家主表情前所未有的嚴肅,又像是見到了什麽不可置信的事物。

人的力量,能與天地抗衡嗎?

秦家主在當他還不是家主,而是秦少主的時候,曾經問過他的師父,也就是他的父親這個問題。

父親沒有告訴他答案,而是讓他自己去尋找。

他去了藏書閣。

翻遍古籍,尋到了一本不知真假的傳記,有游方道人見高人與山頂鬥法,飛沙走石,不見樹木,天際雷聲震耳,閃電驟現,天昏地暗,劍光明亮,忽而出現,耀如白日,從天而降,如同神祗。

劍落,人亡,天明,風止。

如同一場夢。

山頂上空無一人。

小小的秦少主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找到答案,卻深深的記住了這篇游記,記住了何為破碎虛空,天地不容。

他甚至是帶着激動的心情去看眼前這一幕。

一劍之威,撼天動地。

随着她的動作,天際雷聲閃電更加駭人,陣陣作響,仿佛下一刻就要劈在她身上。

而她的那一劍,卻是堅定不移的向聖越而去。

聖越閉着眼睛,十指不疾不徐而動,悠揚的江南小調漸近尾聲。

澄澈劍身從纖細白皙的脖頸處輕輕劃過,細細的血線留在上面。

笛聲驟停。

“啪──”

白玉笛子掉在地上,滾了幾圈,停在藍衣少女腳下。

雷聲挺,閃電消,風平,劍收。

裙擺晃動,露出一雙精致繡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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