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鐵幕
蜂鳴器響起的時候,蒙頭睡着的兩人被同時驚醒,本能地掀了被子就往監控器面前跑。
屏幕中的鐵幕之外,已經集結了三萬餘人的軍隊。
他們在深夜時陸續抵達,輪換休憩直到正午,所有的集結和準備已經完畢。
由于部分林木被砍伐或者壓壞,少數攝像頭失去功能,但并不影響整體的觀察和監視。
趙青玉看着還在陸續集結的攻城隊,用鼠标放大部分細節,皺眉道:“這都是什麽?”
辛棄疾與他相處了數天,如今兩人也漸漸熟悉起來,他俯身看了一眼,低聲道:“這是‘行天橋’,用來蟻附于城牆上的東西。”
眼下雙方還沒有進行激烈的交火——城內在觀望,城外還在組裝各種大型器械,氣氛壓抑而詭秘。
趙青玉心裏一動,問道:“你知道金人是如何攻城的?”
“嗯。”辛棄疾的目光跟随着鼠标看向金國軍隊各處的情況,語氣熟稔道:“《墨子》曾記載了十二種攻城之法,大致有臨、鈎、沖、梯等等。”
“而實際上最常用的,只有三種,那就是水攻、火攻和土攻。”
他示意趙青玉把屏幕放大到東南角一堆被閑置的木頭架上,解釋道:“這個是望樓,但是明顯不适用于現在的情況。”
望樓是利用木工技術搭建的瞭望塔,從前在攻占汴梁城時起過一定的作用,但如今揚州城裏三層外三層裹得和卷心菜一樣,這時候搭個六七米高的望樓意義不大。
“還有這個,行天橋。”辛棄疾已經懂得如何用手勢操作界面,示意青玉看他們正在拼接的木梯:“這個是攻城用的——車裏有苦力把這長梯推到頂點,在卡住之後,下端的轱辘會把第二段長梯放下來,同時機關鏈扣固定在城牆上。”
他注意到已經有少數人組裝完數米長的雲梯,但那鐵幕之上仍然毫無動靜,心裏有幾分暗暗的着急,只詢問道:“守軍呢?”
“這兒沒有守軍。”趙青玉撐着下巴,指了指那高聳的鐵幕道:“這個是危險建築,前後二十米範圍內不允許靠近的。”
什……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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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棄疾下意識地想拿電腦翻翻這是個什麽意思。
什麽叫危險建築?
整個鐵幕,都是在幾個建築師的指導下壘就的。
搭這個玩意的重點,不是在于徹底的把金兵封死在外面——真要那樣做就應該搭個十幾米高,最好把牆造的跟綠地金融中心那樣,搞出個通天塔的氣勢出來。
鐵幕的存在,是為了延緩金兵的進攻,拖延他們的戰術組織,同時為了大規模的自動化殺傷。
整個鐵幕的重心略微靠北,即使地雷引爆,集裝箱也會跟車轱辘似地滾向北方。
鐵箱牆和土牆最大的不同就在于此。
如果是傳統意義的石牆和土牆,在攀爬的過程中不僅有多處可以鈎住着力點,城牆倒塌以後也只是委頓在地,反而可以形成山坡,幫助外頭的人更快的進來。
而鐵箱由于是一個個分離的集裝箱拼接而成的,在攀爬的人數達到承載能力極點時,就會跟着受力點滾下去——但整體上卻只如同少了一塊積木一樣。
根據集裝箱的特性,除非整個金軍把某一欄的集裝箱全部拆完,他們才有可能過牆,但這樣同樣會觸動旁邊的建築結構,造成一連串未知的反應。
鐵幕的七八百米開外,攻城的軍隊在號令的吹奏之下,開始緩緩地往前行進。
耶律元宜本能地站在後方,隐約覺得哪裏不對勁。
再遲鈍的将帥,這個時候也應該知道外頭有人來了吧。
他不清楚這鐵牆與城牆有何區別,但從前也不是沒見過城牆,向來沒太大的區別。
四個人疊起來都估計摸不到頂,那就多支架梯子是了。
除了這守城的士兵看不見一個人之外,還有個問題在于,這城牆之外怎麽會連拒馬的蒺藜和鹿角木都沒有?
這裏是揚州城,更是一方重鎮,從前探子來監視郭知州的防守情況時發回來的消息,也說是有陷馬坑之類的設計的。
為此耶律元宜還特意安排了一支兵種用釘耙排除些傷馬的東西。
“他們開路了。”柳恣緊盯着屏幕上緩緩接近城牆的軍隊,看着用亮紅色痕跡标記出來的距離線。
在距離城牆一百米到五百米的地方,都疏散地放置了地雷。
在距離和深度的控制下,一個踩響以後只會引爆一小部分區域,但不會造成聯動式的反應。
伴随着馬蹄和攻城車駛向前方的那一刻,在沸騰的人聲之中,突然傳來了一聲極細微的金屬鳴響聲。
下一秒,那片區域的攻城車直接被炸了個人仰馬翻,木頭片和盔甲都直接飛到了天上!
“這是什麽?!”
耶律元宜本以為是哪裏突然出現了敵軍,可這一陣子的爆炸完全令人猝不及防!
這是什麽?從哪裏來的?又是為了什麽?!
宋國的軍隊也配備過大量的燃燒彈裝置,但都是需要人搭弓射弩或者投擲——眼下仍然見不到一個守軍,如何分辨來源!
由于這突然的一陣騷動,軍隊停止了前進。
不,他還要回去和主上複命,不能停!
戰鼓再次擂響,軍隊再次推着攻城錘和攻城車往前行進。
伴随着運載兵械的馬車和戰車軋到特定的某一處,轟炸聲再次從不同的地方傳響而起!
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奇門遁甲之術!
耶律元宜已經完全不敢上前,他只知道一件事情——同一個地方不會觸發炸雷兩次,眼下軍隊人數龐大,不可能都從某條路線上退避着過去,那就只有一個法子,全軍推進着往前走!
“他們……還不排雷的麽?”
參政院裏一片沉默。
人們都可以看見,負責指揮的高級将領都停留在後方,而軍中的絕大部分兵士哪怕知道可能突然就會被炸死,也只硬着頭皮往前走。
一共埋下了六百餘顆地雷,每引燃一刻地圖上都會出現一個對應的紅叉。
而靠人海碾壓技術,金兵竟然在引爆三百四十餘顆的情況下,如一艘無法掉頭的巨輪在緩緩地往前行駛。
這一路上,兵士們都是踏着同伴們的屍骸往前走的。
“轟!”
“啪!”
“轟隆!”
在這幾百米的前行過程裏,幾乎有每分鐘都有十餘次的爆炸聲,迸發而起的塵土上混雜着猩紅的血塵,可幾萬餘人猶如感覺不到痛苦和死傷的喪屍一樣,竟就這樣往前行去。
幾萬人,還混雜着種種的器械和戰車,鋪開時如一張棕黑色的網,緊密卻又遲鈍地反應着來自各個方向的轟動。
沒有人敢往兩側跑——兩側明顯也會有東西爆炸,但只要能踏着前面人走過的路,就不會錯。
大小将領們都在疾聲催促着人海往前行進,少數想要往回逃竄的人都被直接砍了腦袋,如石頭般骨碌碌的滾到旁邊,再被馬蹄最終踩的面目全非。
由于兩側的道路上仍然有大量的未知地雷,軍隊的人下意識地都往中間走,到了城牆下面也不敢分散開來。
在技術和施工條件的約束下,宋國城牆的平均高度是4.5~5米,而揚州城這十日裏瞎幾把壘的城牆,有六米有餘——
花了好幾噸的建築廢料,以及無數的集裝箱和空運箱。
與其說是鐵幕,更像是現代工業城市裏被集中堆放的垃圾堆。
“元首,”軍部的人大概感覺得到兩股力量之間的懸殊,詢問道:“高空投擲的作戰,先待命?”
他們本打算在這些人掃雷和破牆的過程中,用吊車高空投擲大規模的鋼筋和重物,但目前來看,明顯高估了敵人的戰力。
與此同時,行天橋開始如竹筒般相互拼接,藤蔓一般向上攀援。
“還是沒有看到守軍嗎?”
“沒有,大人。”
難道是揚州城的人已經跑了?
在戰鼓和傳令官的發號施令下,軍隊分作兩股,開始以不同的方式攻克城牆。
雲梯的下層有用牛皮包裹保護的小龛,每個梯子下面都藏匿了六人到十人,借助着各種工具開始挖掘地道。
趙青玉看着滿地的黃塵與屍血,突然問道:“這個是坦克嗎?”
他指向的地方,是一個緩緩移動的巨車。
車下安置了轉輪,上面放置了如同小屋般的巨木,同樣用牛皮進行了包裹。
巨車本身體積龐大,大概有兩米多高,而整個前戰場上有幾十輛被串聯在一起,如同蠕蟲般在緩緩的靠近城牆。
“這個是鵝車洞子,也叫尖頭木驢。”辛棄疾示意他看向那些戰車的硬木外層,解釋道:“他們可能以為上面會随時出現守軍,往下投石潑油之類的,以這個為活動掩體,方便攻城。”
他頓了一下,忍不住問道:“守軍還不來麽?”
趙青玉摸了摸下巴道:“不會來的。”
“這堵高牆,本來就是給他們推倒的。”
“什麽?”辛棄疾的表情空白了幾秒鐘:“給他們推倒的。”
“成本不高,油和電而已。”趙青玉打了個哈欠道:“推倒了回頭還能二次利用,沒事。”
這樣高聳的鐵牆,竟然讓人說推就推?
“他們的抛石機就位了。”辛棄疾看向另一格的監控畫面,神色一緊道:“聽我父親說,這些抛石機,原先都是宋朝的東西。”
就此時代的科技而言,宋國的科技更為發達,不僅有火藥、火箭之類的戰備,還裝置了數千架的抛石機用以防守。
可當時在金兵第二次侵襲汴京之前,由于守軍撤的倉皇而來不及部署,有五百多架的抛石機都直接被扔在了城外,盡數歸金軍所有。
金兵不僅大量的吸收學習了宋兵的科技和新式武器,還不斷地進行改良和補充,如今過了接近百年,實力更是到了驚人的地步。
伴随着圓石被彈射裝置抛向天空的那一剎那,辛棄疾的心懸了起來。
旁邊的趙青玉卻突然噗的笑出聲來。
“為什麽要笑?”
“因為,他們這麽做,是必虧的啊。”趙青玉指了指那城牆的位置。
“抛石機如果是為了打下城牆上守着人,那他們的計劃落空了——因為鐵幕上并沒有人。”小孩的思路非常清晰:“如果是為了攻擊牆內的守軍,那也不可能——牆內的守軍都在內城牆那,根本打不着。”
“如果是為了擊毀鐵幕,那就更是引火上身了。”
他的眼睛烏黑明亮,還帶着放松的笑意:“我怎麽覺得,他們恐怕連第一關……都過不了呀。”
大學生站在那等一個小學生拳打腳踢,總感覺跟撓癢癢似的。
——
吳恭在旁邊的臨時宿舍休息完,回到總指揮室的時候,發現為首的柳恣沒有穿那身沉黑的制服,而是如同度假一樣穿了身松松垮垮的睡袍。
以至于鎖骨都露在了外面。
他神态放松,頭發也剛剛洗過,濕漉漉的垂在了下面。
——不穿制服就算了,這一身印着粉紅小熊的睡袍是個什麽東西?!
旁邊忙碌的孫賜和胡飛明顯已經習以為常,甚至不會多看一眼。
吳恭看了半天這鎮長的模樣,心想得虧郭棣老爺子在前線鎮守,不然準以為他們臨國的元首是個荒淫無道的昏君!
本來就是個昏君!
“你不要用這個表情……”柳恣抿了口金湯力,晃了晃手裏的雞尾酒杯:“來點嗎?”
“柳恣。”吳恭硬邦邦地開口道:“這是在,打仗。”
“是啊。”柳恣望向他道:“我已經有四天沒回家,這兩天就睡了八個小時——不能穿個睡衣嗎?”
吳恭被他這一句話竟問的不知該如何反駁,只強迫自己不要看他鎖骨漂亮的形狀,扭頭看向另一邊道:“戰況如何?!”
“目前在看他們自己和自己玩兒——”柳恣打了個哈欠道:“考慮到之後可能還會有援兵,暫時不扔殺氣。”
三萬餘人雖然頗多,但是在現代工程面前也照樣手足無措。
由于轉播沒有聲音,吳恭只能看見那屏幕上的鐵幕在如積木一般,正一塊塊地往下滾落。
一個二十尺櫃的集裝箱,長六米寬兩米高兩米,毛自重為二點三噸。
四十尺櫃的集裝箱的毛自重為四點一噸。
這些東西既承載着鐵幕的重量,又要承重不斷攀援而上的人群,現在已經是搖搖欲墜的狀态了。
少數建築垃圾因為沒有固定的非常嚴密,在雲梯的施壓下開始不斷滾落,如天然的滾石一般在擊退攀援而上的人們。
六米有接近三層樓的高度,且雲梯并不能确定着力點是否穩固——他們既不認識鋼筋的用途,也沒辦法卡在那集裝箱或光滑或波浪狀起伏的表面上。
有的人甚至開始喝可樂看他們攻城。
原以為兩個小時內會被攻克的鐵幕,現在已經挺了五個小時了。
連太陽都快下山了。
吳恭把配電的事情都檢查了十幾遍,這時候過來也只是因為操心太多,他看向這幾個房間的屏幕,正想開口說句什麽,突然只覺得腳底有輕微的震動,連燈光都開始閃爍起來!
“塌了!塌了一塊!元首快看!”
柳恣直接起身快步過去,見到西側因為地道挖掘的緣故,直接弄垮了一處的承重結構,造成那邊的十幾個集裝箱連鎖反應地往下滾!
一個箱子有兩三噸,還是從六米的高空下往下砸!
在這一刻,人甚至如棉花一般沒有任何抵禦力量的能力。
整個會議室突然沉默了下來。
那些箱子不受控制的往下翻滾,直接順着攀爬者密集的方向一路碾壓而去!
尖利的鋼鐵棱角如酷刑一般紮了上去,重力直接讓一批人被碾成了一攤血泥!
旁邊的士兵再也堅持不下去,開始嚎叫着四處逃竄,而将領對此甚至毫無約束能力!
可怕的不是一個箱子開始翻滾着往下摔,而是之後的十幾個集裝箱,猶如黑暗的巨獸一般在吞噬着人們的生命!
他們從未如此清晰的目睹過戰争和死亡。
血液是真實的,骨肉難辨的屍泥的,可畫面是靜默的。
人們坐在只有機器沙沙運行聲的現代化房間裏,看着畫面另一端的畫面,猶如在目睹一場異次元空間的死亡直播。
柳恣的聲音打破了寂靜。
“根據宋國那邊給出的資料,金軍可能攻擊數月不退,絕對不能輕易大意。”
他再度加重語氣道:“他們的命是命,可我們的命也是命。”
吳恭瞥了眼他睡衣上的粉紅小熊,沒有開口。
有少數人終于爬上了那鐵幕,在這一刻才看到了令人絕望的景象。
鐵幕和內城牆中間,還隔了千米之遠——
先不說怎麽從這六米多高的地方下去,這空無一人的中間場地上,恐怕也暗置了與剛才一般的地火——
可能在落地的那一瞬間,就會引發驚天動地的爆炸,讓幸存者也盡數在霹靂之中被炸的粉身碎骨。
原本以為終于可以宣告勝利的心情在一瞬間被澆滅,可他們根本無法往下面傳達信息——
滾下去的廢料和箱子在觸發新的爆炸,同時到處都是人嘶聲力竭的吶喊和痛吼,還有更多的人在麻木地往上爬,再不斷地被各種東西推下去。
想從最高處跟指揮處解釋高牆之外還有好幾重障礙,應該暫時停止行軍,是根本做不到的事情。
還有無數人在振動和沖擊中交疊着往下滾,接着讓更多的人死在了半空中。
這是鋼鐵之牆,而不是石塊塵土。
任何突出的鋼筋和棱角都是殺人的利器,而且無法躲避。
一個箱子倒下去,會造成從數十人到數百人的人仰馬翻,再連鎖着死傷近千人。
高空之中,一切都危險的恐怖。
這是有史以來最詭異的一次攻城。
從前雖然用天梯蟻附的時候,雖然金軍會有人不斷地掉下去,可被殺被砸下城的宋軍也不少。
哪怕是攻城持久戰,也可以拆了一半的城牆回去休整。
可如今他們甚至不敢回頭——
回頭,必然不能原路返回,幾萬人都亂糟糟的堵在一起,到處都是爆炸聲。
可能掉下去還沒有被摔死,就已經被炸成粉末了。
而且,直到現在,他們都沒有看到一個守軍。
哪怕是翻越而過,都沒有看到一個人的影子。
這根本沒有戰争的感覺,甚至士氣都無法被激勵——
殺人能讓人陷入瘋狂,奪旗能鼓舞士氣,可現在的這一切,就像是幾萬人在莽莽撞撞的送死一樣!
耶律元宜身邊的參将都已經傻了,他們根本不知道該怎麽辦。
而耶律元宜本人都是進退兩難的狀态——他從來沒有處理過這麽複雜的事情。
哪怕這個時候鳴金收兵,人都不一定回得來。
在混亂之中,只聽見有什麽東西在咔嗤作響,緊接着那十幾個箱子摞在一塊的塌陷處突然再次往下坍塌!
還攀援在上面,手肘都被割的流血不止的士兵甚至來不及哀嚎,就被卷入了箱子之間的空隙裏,如同城市裏地震中無法往外逃的居民一樣,甚至抓不住任何東西往上爬。
那十幾個箱子上有接近四五百人,在這突然的坍塌下往前也不是往後也不是,踩踏之中又死傷數衆。
隐約間又傳來了爆裂聲——
耶律元宜神色一肅,心猛地就沉到了谷底。
那聲音是來自牆外的。
這和他猜的沒有差錯——
翻越這鐵幕,恐怕還沒有出錯,裏面既不知道裏城池有多遠,也不知道還有多少這樣的地火在等待着摧垮他的軍隊!
“收兵——收兵——”
竟有如此戰無可戰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