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預知者
“阿璎?”
白璎忽然聽見門外有人喚她,她向後看才發現是個面色憔悴、胡子拉碴的黑衣男人。
外頭落了雨,那人已經濕透了,順着右手流下來的不止是透明的雨水,更有殷紅的顏色混雜,一滴一滴墜落在賭坊的青石板上。
“大師兄!”白璎過了一瞬才認清了這個狼狽的黑衣人,正是當世聞名的劍聖。
西京目光在賭坊內一轉,見着葉瀾時陡然發亮,幾乎是瞬息動作,他腳下一踏,飛身過來,伸手抓向葉瀾,卻離了她的鼻尖小半,再也不能寸進。
葉瀾只覺得面上冷風一陣,在她眼前放大的是一只滿是疤痕的手。那手被半透明的引線吊住,蜷曲着五指,勒緊的引線割出絲絲鮮血,啪地一聲墜在她的臉上。
那線猛地向後收縮,拉住西京的那只手往後退,拉開了和葉瀾的距離。
葉瀾還保持一個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的表情,看着打起來的蘇摩和西京,她是不是跳過了什麽劇情?
轉手抽出的光劍斬擊在捆綁的引線上,像是撞擊在金屬上一般發出喀喇的聲響,又是一擡手,瞬間再次斬向相同的位置,那綁着西京右手的引線在割開不少血肉後猛地崩碎,甩出的血線四下飛散。
蘇摩的傀儡當即垂下了一只胳膊,另一只手卻仍在上下翻飛,那來回縱橫的引線交織在一起,像是一張巨大的網往西京罩去。
光劍在他手裏劃出了劍花,璀璨的銀光爆發開來,被劍氣掃到的桌椅紛紛碎裂。
又一道銀亮的光芒刺入,锵的一聲擋住西京的劍,而罩來的引線也堪堪停在她脖頸之後,就算是沒有實體的冥靈,也覺察到引線上的危險,似乎能切碎一切東西。
“停手!”白璎擋在他們之間,右手的長劍同樣流轉出銀光,那也是一把半透明質地的光劍,她轉過頭來問:“你們打什麽?!”
“大師兄,你如何向一個普通人下手!”她厲聲對着黑衣男人問,擡手指着那廂還沒太回神的葉瀾。
西京收了劍,嗤了一聲,斜眼看向葉瀾,沉着聲音說:“普通人?”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汀會死?知道她會死于風隼的□□!”西京的高聲詢問着她,當他失魂落魄地從青水邊往回走時,才猛然想起這個姑娘的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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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當時驚慌不已,告訴他汀出事了,汀會死……可是她為何會知道呢?
“既然你早有所知,為何不一早阻止她出去?”
“你都知道對不對?預知者!”
“預知者”三個字從西京嘴裏蹦出來,衆人看向這個中州姑娘的眼神瞬息又變了。
連白璎都神色凝重——預知者這種人物,她也只是在書中略有了解,這是比占蔔師和扶乩人更神秘角色。
“我……”葉瀾被他問得無話可說,在他的目光裏後退了幾步。她的确早就知道,她現在甚至知道這裏所有人的結局,可是她能說出來嗎?
“這是你的錯,你沒有能力護着你的人,怪到一個女人身上!”蘇摩冷冷地說,笑道:“讓她出去買酒的人是你,害死她的人難道不是你?”
“即便葉瀾是預知者,她與你有何幹系,告知與否是她的權利,這不是義務!”
“難道你覺得她有義務去告訴她遇見的所有人,他們會經歷的一切災禍苦難?”
“你覺得一個預知者需要付出多少來窺探另一個人的命運?然後毫不顧忌地來幫助你?憑什麽?”
“憑什麽?哈哈哈,對,憑什麽呢……”他捂着臉,頹然下來,“是我的錯,是我的錯……不該讓她去買酒的……應該将剩下的九問教給她的……藏着做什麽呢?她要是學會了九問,就不會……不會……那麽多箭,汀有多痛啊……”
葉瀾突然被安上一個預知者的名頭,她默默低下頭,看這個似乎失去精神氣的劍聖,心裏一陣一陣地疼痛起來——她不算什麽預知者,她幾乎不用付出任何代價就能知道未來的走勢,可是她不說,又或者說得不清不楚,所以蘇摩還是無法避免地經歷了那些,所以她眼睜睜看着苗寨沒了,所以她可以阻止悲劇的汀死了,她盯着四下裏濺落的血水和雨水,腦袋開始脹痛。
“對不起,對不起!”她抱着頭,幾乎要哭出來。
她是應該說的,她應該可以避免一個小姑娘被射殺的命運,可是她後知後覺,什麽事都辦不好,這不是她看的一本小說,不止是文字而已,鮮活地站在眼前的生命,就那麽以一種慘烈的方式死去了。
她現在不是若無其事的旁觀者,她也參與其中!她明明有能力去阻止的,可是她沒有做!
看見葉瀾步步後退,那笙顧不得自己糊了一臉的淚水,伸手去拽住葉瀾,明明在面對苗寨兵禍的時候,她都沒有露出這樣的表情,那笙一時慌了起來,聲音都在顫抖,“瀾姊!”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葉瀾此刻覺得自己仿佛一點用處都沒有,她一時懷疑起來,自己出現在這本小說裏,到底為了什麽?真的是為了給蘇摩一個更好的結局嗎?那麽她不在這裏的一百多年,他不是仍舊經歷了那些不堪回首的過去嗎?
“夠了!”蘇摩呵斥了一聲,不由分說就把葉瀾圈在懷裏,撫着她的脊背,聲音都軟了下來,道:“這不是你的錯,不是你的錯。”
葉瀾窩在他懷裏擡起腦袋,蘇摩面上顯出幾分憂慮,深綠色的瞳孔裏映照出自己的面容,望着他難得出現的溫柔神色,她似乎下定了什麽決心,抓緊了他的胳膊,一字一頓地說:“我知道的,我什麽都知道!”
蘇摩看着她,安慰道:“這和你無關,你沒有必須說出來的義務。”
葉瀾咬了咬下唇,腦中飛快地滾過小說中她還記得的故事情節,漸漸露出堅定的表情,胡亂地抹去了自己臉上的淚水,她推開蘇摩。
“我是預知者,”葉瀾站在那裏,環視衆人,定了定神,開始胡編亂造道:“我可以預知未來……”
白璎突然插了一句,似乎有所擔心:“姑娘不必告知我們,世上的力量都有所平衡,你要得到多少,必然會失去相同數量的東西,”她望了一眼蘇摩,見着他所有的神思都挂在葉瀾身上,也算心裏放下了什麽,繼續道:“蘇摩說得對,你與我們并無幹系,你沒有義務告知我們這些……于我所知,預知者的每一次預知,都要等價交換,或許是個人的壽元,或許是個人的五感、康健等等,不一而足。”
葉瀾愣了愣,沒想到還真有預知者這麽個存在,她可以說出未來的發展,但不能說出自己是個小說讀者這件事,只能依托自己算個預知者的身份來,這樣更加安全,也更加合理。她有時候害怕說出這個世界不過是一本小說,然後所想即所在,世界觀碎裂後這個世界也不存在了。
她吸了口氣,繼續說:“細節我不清楚,但是我可以告訴你們,未來是好的。”
葉瀾望着那笙、慕容修、白璎……這一圈下去,所有人都看着她,蘇摩靜默不語,她在看到蘇摩時笑了起來:“你們所想的,所願的,都會實現的。”
慕容修會成為新王朝的開國功臣,會迎娶六部之一的紫姬、那笙會成為炎汐的妻子,會有一雙可愛的兒女、白璎和真岚,縱然沒有一直相守到最後,可是空桑依舊複國了、鲛人們也回歸了碧落海……蘇摩,她會盡力讓他有個更好的未來,她既然知道一切,那麽就把握住。
“都會實現嗎?”白璎看着這個黑發的姑娘,她笑起來仿佛是一道燦爛至極的陽光,似乎所有籠罩的陰霾都會被驅散,那樣的堅定和充滿力量,難怪,蘇摩會喜歡這樣一個人,那是在黑暗和絕望裏,最溫暖的、最有希望的光啊。她看見蘇摩慢慢顯出一個好看的笑來,這和她在白塔上見到的譏诮、嘲諷的笑容不同,而是發自內心的,最柔軟的地方的笑容。
西京坐在角落裏的長凳上,面上的傷悲似乎少了些許,只問白璎:“阿璎,你來這邊做什麽呢?”
白璎這才對西京講明來意,招了招那笙說:“那是真岚的解封人,過來,那笙。”
那笙順從地跑過去,西京只見得一個蓬頭垢面的小姑娘,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直直地盯住他。
白璎又和那笙解釋:“這位是當世聞名的劍聖,也是我師兄,叫做西京。”
“大師兄,以後這丫頭可得求你幫忙護着了,她要去解封真岚剩餘的封印,只怕冰族那邊會派人來截殺,這次的風隼,就是沖着她來的。”
西京擦了擦手裏的劍,說道:“阿璎,我已經不是空桑的骁騎将軍了。”
“大師兄!”
“但是小師妹的話,我總是要聽的。”他露出個不太好看的笑來,又對着那笙唬道:“小丫頭以後要乖乖聽我的話,不要給我添麻煩!”
那笙瞪了一眼,嘟囔道:“我從不會給別人添麻煩!”
西京又轉頭尋看了下,看到慕容修時,說:“想必你就是紅珊的孩子吧,可惜我是不能護着你了,你也看到了,我要護着一個更大的麻煩呢,你跟着我不安全。”
慕容修拱了拱手,說:“我自己也可以的,大人放心。”
“是個堅強的好孩子啊。”西京評論了一句,甚為贊賞他。
那笙這才從紛雜的事情中發現了慕容修,想起了自己同他的約定,不太好意思地對他說:“慕容,不好意思啊,你那本書,還有藥簍,都、都沒有了,我和炎汐,因為躲着風隼,跑的時候丢掉了……”
慕容修緩緩一笑,說:“沒關系的,書的內容我都記着呢,我還可以再謄寫下來的。你一直沒來,我還擔憂你的安全,不過看來,你是吉人自有天相了,我也算放心了。”
西京笑了一聲,道:“你們這一幫人兜兜轉轉都認識呢,也是有趣。”
這時,看到如意夫人出門來,那笙忙湊上去問她“炎汐怎麽樣了?他傷得重不重?我可以去看看他嗎?”
如意夫人自然不清楚剛剛這邊發生的事情,只覺得再出來時,衆人的氛圍忽然輕松了不少,她心下也放松了些許,笑着說:“沒有大礙的,左權使的毒已經被解了,只是失血和脫力……”她遲疑了一下,盯着面前湊近的中州丫頭,上下打量了一眼,對着她說:“不過,還有些發燒。”
“發燒?怎麽樣,很嚴重嗎?還要什麽藥嗎?”那笙急了起來,拍了自己一下,懊惱說“我的藥簍子掉了,本來裏面還有不少瑤草!我、我要不出去找找?”
葉瀾一把拉住那笙,勸導說:“別去了,這城南已經被封了,你出去做什麽?況且,這個……發燒,會好的。”她瞅了一眼蘇摩,想到了鲛人的自主變性,炎汐這是已經對那笙動心了吧,自然是要變為男子的。
“會好嗎?不用吃藥?”那笙還是不明白,仍舊有些擔憂。
如意夫人解釋道:“會好的,左權使這是要有所選擇了。”她又看了一眼那笙,沒發覺這髒兮兮的丫頭有什麽好的,竟使得左權使決定了性別。
“選擇什麽?”那笙問。
慕容修一聽就立刻明白了,看着造成這個結果卻一無所知的丫頭,拉了她一把,低聲給她科普鲛人自主變性的知識去了。
知曉一切的那笙,黑乎乎的臉上都擋不住溢出來的紅色,讷讷地站在一邊,往內室裏瞅了瞅,似乎十分想去看一眼炎汐,卻不好意思地又猶豫着。
葉瀾看着她,心裏很開心,想到那笙和炎汐這一對,算是她當初看書時,最好結局的一對之一,他們會子女繞膝,會住在珊瑚滿布的宮殿裏,祥和平靜,可惜的是中州人和鲛人的壽命差距,不過對于他們來說,都不算什麽。
蘇摩一直不曾再說些什麽,保持着他的沉默,此刻突然上來牽住了葉瀾的手,他的手帶着鲛人特有的低溫,觸得她一縮手,卻被他伸過去抓住了。
葉瀾望了他一眼,見着他嘴唇開合,又湊在她耳邊低聲言語。
蘇摩的那句話将她吓得有些僵硬,她才猛然發覺自己之前的想法存在了許多錯誤——比如她一直以為自己雖然告知了蘇摩一些他會經歷的、小心的事情和人名,但是她突然消失後,他仍舊走上了那條既定的小說軌道,依舊是和白璎有所糾葛,依舊是那個陷入黑暗,掙紮不得的孩子。
可是他現在站在自己身邊……再想起之前不太對的劇情,她恍然發現之前她插手的行為,的确帶來了不同的結果。
而剛剛蘇摩貼在她耳邊說——“我的選擇是你。”
窩草,這算什麽?她瞪大眼盯着身側的蘇摩,蘇摩面上平靜得很,手指卻忽然扣緊了葉瀾的手。
什麽叫我選擇的是你?聯想到之前炎汐的“有所選擇”,這是告訴她,蘇摩他選擇變為男性是因為她?!——這算是給她告白?不對不對,她不是白璎啊。
她難道摻和了一腳男主和女主之間的感情?葉瀾轉頭就去看白璎,那邊的白璎微笑着看向他們,臉上沒有任何不滿或者懷疑,簡直就是一副“我看好你們哦”的樣子,就差豎起大拇指給他們點個贊了。
這劇情不對啊!
這劇情的确不對,因為原着裏根本沒有葉瀾這個人。葉瀾一副吃驚到思考不能的表情似乎讓蘇摩有所不滿,他捏得葉瀾的手都發痛了。
“松開松開松開!疼疼疼!”葉瀾使勁往外撇手,卻被他抓得更緊了些。
“你別想,你的回答呢?”他冷冷地問。
“回答什麽?”葉瀾瞪着他,覺得兩人的思想沒在一個頻道上。
蘇摩張了張嘴,卻是一句話都不曾講,就這麽盯着她,盯得她都不好意思起來,葉瀾暗地裏想着,自己什麽時候撩到蘇摩了?她總共和他相處不過百日吧,而且那時候都還是小孩子,現在也不過一起待着七八日而已。
難不成這家夥有戀姐傾向?小時候就看上她了?
她脫口而出:“你不要臉!”他那時候年紀那麽小就想着泡妞了?
蘇摩一聽,表情都裂了,皺眉拉近她,問:“我不要臉?”
葉瀾被他的表情唬住,一時不敢回答,往後縮着脖子。
“我不要臉?”他幾乎不能理解葉瀾這麽說的原因,只能死死把往後逃的葉瀾往前拉,想要問明白他因何不要臉了。
如意夫人看着兩人,呵呵地笑,蘇摩少爺現在才像一個鮮活起來的人啊。
西京沉默起來,擦着光劍上的血水;白璎拉過那笙去吩咐路上所要小心的事情;慕容修又被如意夫人拉着詢問紅珊的事情,衆人紛紛各有忙碌,不去圍觀這邊兩人的糾葛。
轟——
一只長箭忽然穿透了賭坊的屋頂,射入青石地板。
衆人反應過來時,又是嗖嗖嗖幾聲,更多的長箭自上而下飛射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