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四十四朵
方明曦熱完牛奶,站在廚房裏一氣喝淨,肖硯也從書房出來。她找出家用醫藥箱,因為職業關系內裏東西準備得比別人家充分,處理他手背這點傷綽綽有餘。
肖硯坐在沙發上,她半蹲在他面前,安靜地拆開紗布,用藥水清洗傷口再搽上藥,扯幹淨的布條繞手掌一圈纏着包紮好。
“想喝上次的咖啡。”肖硯看着她道。
方明曦頓了頓,而後起身,邊往餐廳走邊嘀咕:“大晚上不睡覺了你……”
她時常需要提神,本身又愛喝咖啡,只是沒有那麽細致講究,不算個中行家,但嘗到喜歡的味道總會往家裏買點,後來幹脆買了一臺磨咖啡豆的機器回來,空閑的時候偶爾泡一杯。
工作時帶去醫院的咖啡都是速溶類,家裏放的幾盒喝完了,還沒來得及補齊。
方明曦沒辦法,只好給咖啡機插上電,從第一步開始。她在餐廳桌邊盯着機器,玩手機打發時間。
肖硯走進來,她瞥他一眼,說:“還沒那麽快,等會兒才好。”
他走到她身旁站定,視線在咖啡機上稍作停留,之後便落到她身上。
“你那些朋友平時常來你這?”他問。
方明曦玩着手機,随意道:“還好,有的時候到這邊會上來坐,一個兩個的樣子,多了太吵。”
“來了也請他們喝茶喝咖啡?”
“看個人口味。”
他瞥機器,“咖啡這樣煮一次應該不算方便。”
“是挺不方便。”她沒擡頭,嘴角微撇的弧度似乎在嫌他給她找麻煩,“平時都給人家沖速溶的,今天正好喝完了。”
背後忽覺有熱意靠近,她一愣,剛轉身,整個人撞進肖硯的胸膛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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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
“——那這樣的,有人喝過嗎?”
肖硯攬腰抱住她,鉗着她的下巴,低頭親上她的嘴唇。
方明曦被肖硯抵在桌沿邊,她的腰身被他攬于臂中,整個人微微後傾,漫長熱切的吻直親得她透不過氣來,漲紅了臉。
他壓着她親了幾分鐘,咖啡機作業完成,屋裏除了他們糾纏的呼吸別無聲響。
方明曦被他圈在懷裏,極具侵略性的男性氣息令她手腳發軟,抵在他胸膛前的手怎麽推都推不開。
他的情緒似乎格外激動,她不清楚緣由,但知道再親下去男人就要收不住了,于是只好狠狠咬他,結束這個吻。
方明曦用力推他,他的胸膛紋絲不動,手臂仍舊将她緊緊圈在懷裏。她向後傾拉開距離,抹了抹嘴唇,臉上緋紅半是氣半是因為別的。
“你幹什麽?”她惱怒瞪他,“我讓你上來,沒讓你——”
話音被湮沒在他懷裏。
他攬住她的後脖頸,将她抱得緊緊的,她的推拒和洩憤的拍打全都生受承下。
“……對不起,我沒忍住。”
一想到她和別人有可能,就像那天在電梯裏遇到的那個醫生——
當時差點就想把對方摁在地上打爆他的頭。
肖硯抿着唇,低頭親她的發頂,她僵直站着一動不動。
許久,待他的手臂沒再那麽用力,方明曦平複氣息掙開他的桎梏,扭頭回房。
“時間不早了,我懶得煮咖啡。你回去吧,記得關門。”
67床的病人經過修養,傷已經好得差不多,像他們常年訓練的人身體素質比平常人強,沒多久就辦理了出院手續。
肖硯來探視病人的時候,方明曦暗暗瞄了幾次,他手背上的輕傷好得很快,紗布只用了一兩天,之後就換成創口貼,她便沒再關心他搽藥與否的事情。
67床病人出院當天,一起工作的同事們似乎在聊什麽飯局,方明曦才聽了兩耳朵,接到周娣打來的電話。
申醫之前的所有舊同學,方明曦只和周娣一個保持聯系。她離開瑞城的時候是周娣送她上的車,檢票口外哭得淚眼汪汪,不知說了多少遍一定要經常電話聯系。
分別的當下被離愁別緒填滿,時間久了也就沒什麽。周娣放假有空就回來申城找她,她回瑞城掃墓的幾次也都有同周娣見面,感情還是一樣。
有日子沒見,方明曦拒絕姚玥下班後約飯的提議,忙完直奔約好的地點接周娣。
方明曦在路上訂好餐廳,兩人到店在位置坐下才總算有空細說閑話。
“晚上住我那?我從櫥櫃裏拿一床大點的棉被出來蓋。”菜單交到服務員手中,方明曦喝了口熱水問。
前幾年周娣來這,都是方明曦陪她一起住酒店,有了自己的房子後自然是住她家。只這回不一樣,周娣道:“不了,我晚上去親戚那,明早和他們一塊坐飛機。”
方明曦微詫。
周娣解釋說:“家裏有人結婚,排場有模有樣,包了我們這些親戚的機票。正好今年年初有親戚搬到申城來,我就想幹脆和他們一塊出發,還能順便見你一面。”
這麽一說方明曦了解了,“那你多吃點,別跟我客氣。”
周娣才不跟她客氣,笑道:“你放心好了,你現在比我富,我專業吃大戶,不吃你的吃誰。”
聊起近況難免提及肖硯。
對方明曦來說,申醫是她生命中的分界線,進入申醫後,她有了很多東西,包括從前缺少的朋友,但真正交心的只有姚玥一個。
有些事情卻連姚玥也不好談,只有對着知根知底的周娣才說得出口。
周娣聽完,眼睛睜得大了幾分:“不是吧,他現在又跑來追你?”
“不知道。”方明曦頓了下,“應該是吧。”
“那你怎麽想的呢?”
“我腦子裏很亂。”
周娣吃着小菜,撇嘴道:“我覺得挺沒意思的,早幹嘛去了啊。”
她可沒忘記幾年前咖啡廳那一出,方明曦當時糟糕的臉色,全拜肖硯那句沒有女朋友所賜。
後來方明曦考上申醫,拎着箱子從肖硯公寓搬出來,去到她那找她,那段時間方明曦死氣沉沉木偶般的狀态,她實在難以忘記。
“其實……”方明曦沉吟很久,說,“我覺得我也沒有立場怪他。”
“哈?”
“整件事說起來沒有誰對誰錯,他有他該做的,我有我該做的,誰都有誰的難處。”
周娣不太高興,但沒插嘴,安靜聽她說。
方明曦道:“如果換做是我,我也不一定能做得到兩全其美。”
她和姚玥笑談說自己曾經是個好人,可跟肖硯比起來……
肖硯才是真的好人,徹頭徹尾的好人。她肩上擔負的不過是她自己,他卻不僅一肩擔起自己的責任,還有別人。
就像那支黑豹隊,全靠他一個人,隊裏成員的工資、生活開銷以及運轉資金,都是他在負責。
她聽肖硯說過,他當兵時出的那次意外,是在面臨危險的情況下,鄧揚的哥哥将活命的機會優先讓給了他,而後自己卻沒能來得及逃出,死在了事故之中。
如果肖硯會輕易抛下鄧揚不管,那麽,大概他也不會成為鄧揚的哥哥願意以命換命的摯友。
“說真的。”方明曦澀然扯了扯嘴角,對周娣道,“假如就算沒有鄧揚卡在中間,當時我也不會選首都華藥,我還是會來申醫。”
申醫對她來說比首都華藥更好,僅這一點,她就不會跟肖硯去首都。
周娣微愣看着她,“呃……”
方明曦垂下眼睫,她知道自己有多現實,在愛情帶來的夢幻和沖擊浪潮平複之後,她現實得令自己都害怕。
“如果當時我們沒有分開,矛盾日積月累,我想總有一天也還是會走到分手這一步。”她似是笑了下,“……所以,這樣或許更好吧。”
在淩亂的交叉路口分開,然後在下一個路口重新遇見,紛雜人群和幹擾外力全都消失,只是作為彼此自身,去考慮下段路還能否同行。
周娣離開申城的第三天,同事們忽然通知方明曦有飯局:“後天下班之後大家一起去吃飯,一定要來啊!”
方明曦發懵,“好好的怎麽突然想聚餐?”
“不是。是病人家屬說謝謝我們的照顧,請我們一起吃個飯。”
她有點不好的預感,“哪個床的?”
“之前67床的啊!”
果然。方明曦默了默,道:“我還是不去了。”
“別啊!幹嘛這麽掃興?”同事拽着她的手說了會兒話,最後叮囑,“一定要來啊……不管,反正後天下班我們逮着你不讓你走。”
方明曦無奈應承下來,然而沒等到飯局那天,隔天她就被調離住院部,去了手術室。
鬧事的醫鬧被交由警方處理,有方明曦攔着後來又被肖硯救下,荀主任沒受傷,事情過去後照舊堅守在崗位。
方明曦也因他那天談話時所提的,離開住院部,去了手術室做護士。
67床的答謝飯局當天,正好趕上她“上崗”第一天,別說下班去吃飯,一直到晚上八點多還在手術室忙碌。
住院部的同事沒辦法,只能讓她從指縫中溜走。
預訂好的最後一臺手術做完,一衆人剛要下班,走廊上一陣吵嚷,突然有病人送來搶救。荀主任剛換下衣服,立刻準備,所有人火急火燎将病人推進手術室。
病人有多年心髒病史,突然之間發作,勢如嘯浪。
手術室裏機器運作聲比呼吸還重,各人嚴陣以待,恪守本職。
“除顫器準備——”
“準備好了。”
“有無呼吸?”
“沒有!”
“繼續通氣——”
做完CPR後又是三次電除顫,病人仍無反應,荀主任繼續施行CPR,頭上沁出薄汗,其餘助手護士們着手準備氣管插管。
每一秒都是在與死神作鬥争。
……
兩個小時後,搶救宣告失敗。手術室外守候的家屬得到消息,坐在長凳上紅着眼無聲痛哭。
方明曦和其他護士一起處理術後一應事務,手套上沒有半點血跡,但就在不久之前,一條生命在眼前逝去。
手術室的同事看出她的頹然,摘了手套輕輕拍她的肩,低聲嘆氣:“生死見得多了,避免不了的事,別想太多。”
方明曦無言垂下眼,雙肩有如千斤重。
生命無常,在住院部也有病人去世的情況,但在手術室,生命逝去在轉眼之間的沖擊,以及直面死亡的頻率之高,令人無法不生出敬畏和恐懼。
原本轉暖的天氣,到了晚上突然降溫,方明曦走出醫院,不短的裙下沒穿絲襪,合着飄起的小雨,兩腿被風吹得發冷。
走了兩條街都攔不到出租車,方明曦本就低沉的情緒越發煩躁,腳下又是一崴,鞋跟卡進地磚縫隙裏,差點摔倒。
她站穩,用力拔出鞋子,鞋跟斷了一半。
夜下小雨缥缈,頭發上蒙着一層雨絲,方明曦站着,沉沉抒出一口氣。她把鞋扔進垃圾桶,另一只完好的鞋也脫下丢進去,索性光着腳走在路面上。
心情煩郁,她悶頭走路,快到下一個路口時,道旁緩緩停下一輛車,沖她鳴喇叭。
方明曦後知後覺看過去,車上的人已經下來。
她頓了頓,“你怎麽在這?”
肖硯沒答,皺眉掃一眼她的腳,二話不說将她打橫抱起。
“去哪……!”
“送你回去。”
他把她放進副座,回到主駕駛。
“你怎麽在這?不是去吃飯麽?”車裏空調暖和,方明曦不禁放松了些。
“他們吃過了。”肖硯說,“我有點事沒去。”
“那怎麽跑來這?”
“接你下班。”
請那些護士吃飯是寸頭的主意,他沒反對,晚上先是有點事,處理完後過去看了看,見她沒在他就走了。聽她的同事說她在加班,給她打電話又一直沒人接,所以他幹脆就來了醫院。
肖硯沒多言,将她的腿放到自己腿上,抽紙巾給她擦弄髒的腳底。
方明曦被他的動作弄得一僵,下意識想抽回腿,他握着不讓她動。擦幹淨左腳,他便把她的腳丫子揣進懷裏捂着,又替她擦另一只。
她不得不側身坐着,冰涼腳底退卻寒意,一點一點暖和起來。
“你不知道自己痛經?”肖硯對她的行為意見很大。
她不說話,只愣愣看着他細致的動作,還有輕輕皺起的眉頭。
肖硯見她發呆看着自己,“怎麽?”
她想說話,動了動唇,最後還是道:“……沒什麽。”
他的手掌很熱,懷裏也很暖。一直都是。
方明曦皮膚白,全身上下都是白嫩嫩的,單從皮肉這一點,完全不像從小吃苦長大的人。她的腳丫子也白,肖硯捂進懷裏的時候,手掌微微用力捏了捏。
她想喊疼,想想還是沒開口。光腳踩在地上,沙子地磚咯腳的時候也沒覺得難受,偏偏到他面前卻總忍不住嬌氣。
肖硯給她把腳捂暖之後就讓她坐好,車途徑便利店,他去給她買了雙棉拖鞋暫時穿着。
車繼續往她住的地方開,他說:“我晚點要和隊裏的人集合出發。”
方明曦扭頭看他,“去哪。”
“康省。”
“康省?”
“嗯。”他直視前方專心開車,“康省發洪水,好幾個市縣都淹了,調去的部隊已經在救災,我們和其他幾支民間隊伍去幫忙。”
“什麽時候回來?”
“處理完。”
“……會不會有危險?”
肖硯側目看她。
意識到自己對着他發怔的樣子失态,方明曦收回視線。
“不會。”他默了默,“我保證。”
她不說話,別開頭看向窗外。
……
到住所樓下,方明曦道:“我腳疼,你送我上去。”
肖硯自然不會有異議,陪她進樓道搭電梯,上到五層。
方明曦知道他趕時間,沒有留他喝咖啡,轉身進房間拿東西,“你等一下。”
兩分鐘不到,她從卧室出來,送肖硯到門口。
她往他手裏塞了樣東西,“收好。”
肖硯還沒看清,她說:“你去吧,有其他事等回來再說。”
他擡眸,看見她眼中一片明亮堅毅。
門在面前關上,感應燈亮起,肖硯就着燈光看清手裏的東西。
一個紅色的護身符。
……
方明曦靠着門,許久未動。
她和姚玥外出游玩的時候,曾去過一個據說很靈的寺廟。姚玥求了什麽她不知道,她只求了兩個護身符。
求來的兩個護身符,都不是給她自己。
一個是“長命百歲”,後來回瑞城掃墓的時候,在金落霞墓碑前燒給了她。
另一個一直收着,但方明曦從來沒戴過,現在在肖硯手裏。
肖硯的這一個,是“無恙平安”。
她這二十多年,只有金落霞在意她,每年春節往餃子裏包硬幣,金落霞恨不得統統夾到她碗裏。包了硬幣的餃子比別的個頭大,金落霞以為她不知道,其實她都知道。
看她一個一個吃出硬幣,金落霞就會佯裝喜悅,跟她說:“我們明曦明年運氣一定會很好!”
後來金落霞走了,沒人給她做包着硬幣的餃子,沒人在意她吃沒吃到最多的硬幣,是不是會擁有最多的好運。
只有肖硯。
這是她這輩子最重要的兩個人。
她期望長命百歲的人已經無法百歲,惟願拿着“無恙平安”的人能永遠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