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正是午夜時分,穹頂之上斜挂着半輪彎月,月色并不亮堂,蒙蒙地落滿了院子,照得一片婆娑。
潘小桃沖到院子裏的時候,那趁夜闖進家裏的男人已經手腳利落地翻到了牆頭上。
潘小桃立時就扔了手裏的木槌,腳不停歇地奔了過去,又順手操起靠着牆壁放着的一根長竹竿。這竹竿素日裏是用來晾曬衣物的,此時被潘小桃握在手裏,沖着那牆頭上的男人就狠狠地捅了過去。
男人疼痛難忍,發出了尖利的慘呼聲,而身子也随之跌落牆頭。隔着一堵牆,潘小桃清楚地聽見了沉悶的落地聲後,男人再一次痛苦難捱的痛呼。
“奶奶,夜深冰寒的,把鞋子穿上吧!”劉婆子從後頭疾步走了過來,把手上的鞋子擱在地上,站起身往牆頭上瞅了一眼,罵道:“壞了心肝腸的下賤東西,可摔不死他!”
潘小桃一面穿了鞋子,耳朵裏聽見外頭悉索的響動,但很快的,那響動便消失了。
這是跑了吧!
潘小桃将竹竿又靠回牆上,屋子裏,錦娘哭得上氣兒不接下氣兒。翠環急得滿頭大汗,抱着錦娘在屋子裏來回的走,嘴裏“哦,哦”的低聲哄着。可是錦娘卻好似聽不見一般,仍舊哭得厲害。
潘小桃撩開簾子走了進去,環翠瞅見她立時喜上眉梢,抱着錦娘就迎了上去,嘴裏道:“錦娘哭得厲害,奶奶快哄哄吧!”
潘小桃忙接過了錦娘,緊緊摟在懷裏。小錦娘已經哭得兩眼通紅,瞧在潘小桃眼裏可把她心疼壞了。軟言軟語地哄了好久,錦娘才慢慢歇住了哭泣。
因着出了這麽一檔子事兒,潘小桃心裏到底有些害怕,就叫劉婆子和翠環在屋子裏打起了地鋪,也好做個伴兒。
因着那男人面容陌生,又是渾身酒氣,潘小桃猜測,大約是街上的哪個潑皮無賴,瞧着家裏頭沒了男人,便起了這等下賤心思,雖是生氣,只是這事兒到底不宜張揚出去,便憋了一肚子氣,忍了下去。
只是不曾想,這事兒竟傳揚了出去,鬧得整條街巷都知道了。
潘小桃脾氣硬,雖是外頭傳得沸沸揚揚,她只道身正不怕影子斜,和往日一樣,還是早起晚歸,在鋪子裏忙碌制衣的事兒。
然而這日翠環去送做成的衣服,哪成想,那訂做衣服的人家扔了半兩銀子出來,卻并不要那衣服。只說他們是好人家,那等暗地裏不守婦道,行茍且之事的女人做出來的衣服,他們穿了嫌晦氣。
翠環生了一肚子氣,也不去撿拾那地上的銀兩,夾着衣服氣哼哼回了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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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小桃正在熨帖衣服,聽見門口有動靜,擡頭見是翠環,還陰着一張臉,不禁笑道:“瞧着倒好似生了氣,卻不知是哪個不長眼的,惹了你不快?”
翠環瞧着潘小桃沒事人一般,氣得眼淚在眼眶裏直打轉:“奶奶還有閑心說笑。”将衣服往臺子上一扔,委屈道:“人家嫌棄咱們家不幹淨,說穿咱們家做出來的衣服晦氣。”
潘小桃聞言身子一滞,然而很快地,她便又繼續熨燙起案幾上鋪平了的衣料。
翠環見潘小桃臉上雖不曾帶了怒氣,但是兩片櫻唇卻是緊緊抿在了一處,曉得她心裏也不好受,就歇了嘴,不欲再說。
擡起手,拿衣袖拭幹了淚,翠環正準備去幹活,餘光裏卻瞧見那案幾上攤平開的衣服,卻是晨起時分,被她送去西柳街的那套衣裙。
翠環不禁疑道:“這不是晨起時送去西柳街的那套衣服嗎?”
潘小桃一面擱下熨鬥,一面淡淡道:“被退回來了。”
翠環驚了一瞬,随即怒道:“銀貨兩訖,又不是衣服做的有問題,憑甚退了回來。”見潘小桃不吭聲,只将兩彎纖眉輕輕皺起,翠環猛地恍然,氣道:“又是因着那回子事兒?”在屋子裏來回轉了兩圈,眼淚便落了出來:“咱們家好端端的進了賊,不說同情咱們,竟還往咱們身上潑髒水。落井下石的東西,必定沒有好報。”
翠環那裏氣得要死,潘小桃卻依舊淡淡的,慢條斯理地把衣服疊好,然後擡頭在屋裏看了一圈,嘆氣道:“咱們這家店鋪子,許是開不長久了!”
這話又叫翠環難受地落起了眼淚,潘小桃上前扶住她的肩頭,笑道:“莫哭,我也只是這般說說,自然是要開的,總不能因着些流言碎語,就把自己吃飯的營生給扔了吧!”
只是這閑言碎語到底是生出了不好的影響來,潘小桃的衣服鋪子,生意漸趨清淡下來。原先每隔一兩日,便會有生意上門,如今找上門的,卻都是些煙花柳巷裏的人。
倒不是潘小桃瞧不起那等人,只是她一個寡婦,本就流言纏身,自打開始接了這些暗門子裏頭的生意,那流言就愈發說的難聽了。
這日,劉婆子忍不住去和潘小桃說話。
“這話按理說也不該我一個當下人該說的。”劉婆子剛說完,潘小桃便笑了:“瞧您說的這是什麽話,雖說你為仆,我為主,可咱們都是孤苦伶仃的可憐人,住在一處,就和一家子一樣。您年紀大,有話教導我,我自然是知道好歹的。”
劉婆子聽了這話登時心裏熱乎乎的,于是也笑了起來,道:“奶奶為人心善,那次的事,我曉得奶奶是受了委屈的。只是外頭說的難聽,奶奶這時候又接手了那些人的生意,這來來往往的,未免又要多添是非。倒不如閉了門鋪,且先歇上一歇。總是家裏頭還有些存銀,也不怕沒飯吃。”
潘小桃自然也知道外頭傳得不好聽。說起來,她也是聽過一耳朵的。
那日她歸家早,剛轉過巷子口,就聽見一群婦人叽叽喳喳地說個不住。那個巷口處原本就有口水井,素日裏,婦人們最愛聚在那裏洗衣嚼舌頭。
潘小桃本就不喜歡湊熱鬧,自然是避的遠遠兒的。可那些婦人裏頭,有那麽幾個聲音響亮的,說的話就難免叫潘小桃聽進了耳朵裏。
“擱我說,必定是那小寡婦青春寂寞守不住了。說是外頭進去的賊,可這蒼蠅不不叮無縫兒的蛋呀,誰知道是不是那兩個人床上價錢不曾談攏,鬧掰了,才怒氣上頭,打得那男人翻牆逃跑。”
“可不是,只瞧那寡婦的模樣,就知道要守不住。”
“哎哎,大家且住口,聽我說。我可是知道的,那小寡婦最近和那些暗門子裏頭的人來往極多,說不來,以後就操持起這種生意也說不定啊。”
“哈哈哈哈,她家裏頭不還有一個女兒嗎?有這樣的娘,以後女兒可算是沒人要喽……”
當時她站在牆後,氣得渾身直打哆嗦。說她不要緊,可這般咒罵她的錦娘,潘小桃就忍不住了。她左右看了看,瞧見地上有些石頭,便撿了起來,沖出去就沖着那群女人砸了去。氣倒是解了,可惹惱了那些女人們,難聽話就愈發多了。
潘小桃近些日子本就憂心這事兒,如今被劉婆子提起,便嘆道:“也是我沒忍住。”搖搖頭,苦笑道:“只是她們那般奚落錦娘,便是這事兒再重演一遭,我也是忍耐不住的。我自己倒不怕,只是如今毀了名聲,以後只怕牽連了錦娘受委屈。”
劉婆子道:“你是做娘親的,女兒無端被人那般擱在舌頭上嚼弄,忍得住才奇怪。只是咱們在這條街上住着,就少不得要和那些女人打交道,閑言碎語聽着倒也不怕,就怕以後耽誤了錦娘。”
見潘小桃滿面憂愁,劉婆子道:“我這兒倒有一句話,說出來奶奶許是不樂意聽,但是當初老太爺就是怕奶奶以後被人欺負,受了委屈沒人撐腰,才起了叫奶奶另嫁的心思。當初奶奶不樂意,可如今到了這種地步,奶奶還是不樂意嗎?”
長生爹當初的心思固然隐蔽,可劉婆子到底是過來人,一來二去的,便瞧出了些眉眼來。原先看着潘小桃自己個兒開店鋪,雖是累了些,可日子也過得舒順。可如今被人一盆髒水潑到了身上,可憐這家中又沒有個頂門梁的男人。潘小桃雖是為人兇悍,可舌頭雖軟,湊到一處也是能殺人的。被流言逼死的女人,這世道還少嗎?
潘小桃聽了劉婆子的話,仔細想了兩日,便叫來了張老頭兒,叫他偷偷兒去趙新林的鋪子上,看看能不能瞧見了趙新林。若是能瞧得見,便請他在外頭定個茶水間,她有事兒要說。
趙新林自然也是聽說了那街頭巷尾傳得沸沸揚揚的事兒,他雖有心相助,可這種節骨眼兒上,那傳言又是關乎男女情愛的那點子事兒,趙新林難免生出了遲疑來。便是這間隙裏,潘小桃的那個成衣鋪子,便開始接手暗門子裏頭的活兒裏。這般一來,這名聲就愈發不幹不淨起來。
到了這個時候,趙新林不免也有些悔意。當初崔叔害怕的事兒,到底是發生了。也怨他,當初為了避嫌,自打崔叔死後,便不肯再登那崔家的門兒。見那潘小桃抛頭露面開鋪子,也由着她去。然而寡婦門前是非多,這鋪子不過開了半年多,這是非果然就找上門兒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