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張老頭兒運氣還不錯,去了鋪子便見着了趙新林。趙新林雖是覺得這般偷偷摸摸的實在不像話,可也曉得潘小桃是有了避嫌的心思,于是和張老頭兒約定了地方時間,便叫張老頭兒回去了。
一時見了面,趙新林瞧那潘小桃面目上隐約有些疲憊的痕跡,難免生出了內疚來。自打長生爹提了那事兒,為着避嫌,他極少去理會崔家的事兒,便是這陣子出了這麽大的事兒,因是關乎男女私情,他雖心裏着急,也只是遠遠的窺視着動向,叫人悄悄送了些銀兩過去。
潘小桃見趙新林沉默無語,便起身沖他福了福,道:“今日裏請趙大哥來,是為着求趙大哥一事兒。”
趙新林忙起身,連聲道:“有話就說,何必說求。”
潘小桃笑道:“如此我便直言了。”頓了頓,斂了笑意淡聲道:“趙大哥想必也是知道了這些日子我家發生的事兒,我是身正不怕影子斜,也不怕她們嚼舌頭。只是我如今并非孤身一人,還有錦娘。她到底是個女孩子,我不想她受了我的拖累,毀了名聲。那鋪子我尋思着過些日子便給關了,這往後沒了進項,一家幾口卻總是要吃飯的。”
趙新林忙道:“若是為着銀錢,你且放心,往後每月我都叫人給你送去。你只在家裏頭好生照看錦娘,不必操心。”
潘小桃搖搖頭,笑了:“不過是家裏頭遭了賊,便叫街坊鄰居傳成了那般,若是趙大哥每月送銀子過來,叫人瞧了去,過不了多久,便要傳出我是外室的謠言了。”
趙新林聽罷頓時語噎。
潘小桃瞄了趙新林兩眼,緩緩道:“我記得趙大嫂不是有了身孕,數數這日子……”
“住口!”趙新林卻是突然暴怒起來,額上青筋直蹦,吓了潘小桃一跳。
印象裏,那次她提及這事兒他也是這副模樣,只是家裏頭添子添女的,不是喜事兒嗎?怎的一說起這個,他就惱了呢?
趙新林眼見潘小桃眼中疑惑重重,背過身去緩了緩,這才轉過身,強露出一抹笑,道:“你是想去我家裏做奶娘?”
潘小桃忙笑道:“是這個意思。”
趙新林心裏難受極了,可他又是有苦難言,若要推辭,又怕潘小桃疑心他不樂意出手相助,于是道:“家裏的奶娘早就請好了。”見潘小桃面色一暗,心裏不忍,忙道:“你等我回頭問問,我前幾日還聽說,有個奶娘手腳不幹淨,預備着辭退呢!”
潘小桃立時就樂了,給趙新林福了福,道:“如此就等着趙大哥的好消息了。”
潘小桃走了,趙新林一個人坐在屋子裏很是發愁。要做奶娘……趙新林咬牙切齒地擰着眉,擱在桌子上的手不由自主就攥成了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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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他娘的奶娘……
趙府建在西街,圈了很大一塊兒地,高高的圍牆,泛着青灰色的石磚,都透着股高高在上的味道。
趙新林立在府前頓了片刻,他打小在這裏長大,可如今這裏卻成了他不願意回,卻又不得不回的地方。他答應過他娘,這裏的一切,他不能放棄……
不能放棄啊……看着大門,趙新林沉沉地嘆着氣。
還是看門兒的朱三兒瞧見了他,喜沖沖走了出來,殷勤地給他牽馬。
一路回了自己住着的聽風苑,才擡了腳,忽的皺了眉頭。想着這時辰,院子裏的那人必定在廊下縫針線,趙新林不樂意見她,于是轉身就要往回走。只是剛走沒幾步,迎頭便碰上了帶着兒子逛園子回來的秦月娥。
秦月娥一眼就看見了趙新林,立時喜上眉梢,轉過身從奶娘懷裏抱過兒子,就急沖沖往趙新林那裏走去。
趙新林卻是見了她便擰緊了眉,雙眼冒火,兩片唇也緊緊抿在了一處。見她回身去抱孩子,趙新林掉過身便往院子裏去了。
秦月娥抱着孩子一路追趕,然而男人的腳步本就大,趙新林又走得急,秦月娥一個女流,哪裏追的上。等着她抱着孩子進了院子,趙新林已經進了書房。兩扇門緊緊閉着,窗子也被關了起來。
奶娘是知道自己家的主子不受大爺待見的,見秦月娥抱着孩子望着書房的門淚眼汪汪,她嘆了口氣,上前去抱孩子:“小少爺剛才就打哈欠了,我抱他去睡。”
秦月娥這才低頭去看孩子,果然兩只眼睛目光呆滞,見她望過去,嬰孩兒忙扯着嘴露出一個天真無暇的笑來。看得秦月娥心裏一酸,差點就要哭出聲來。
“你把他,把他帶去睡吧!”秦月娥把孩子給了奶娘,纖指在孩子的小臉兒上撫了撫,才看着奶娘抱着孩子去了廂房。
“奶奶——”秦月娥的奶娘洪氏走了過來,見秦月娥兩只眼噙着淚,兩彎纖眉也緊緊攏着,憐惜道:“大爺是個心善的,奶奶莫要氣餒,總會守得雲開見月明的。”
秦月娥搖搖頭,泣聲道:“若是旁的還好,只是這件事,是個男人就忍不得。”拿起帕子拭了淚痕,續道:“即便太太是我親姑媽,只要我一心待他,假以時日,他也必定會待我好,只可惜……說來都是我的錯……”說着又哭了起來。
洪氏哪裏不曉得秦月娥的苦楚,狠狠咒罵道:“哪裏是姑娘的錯,分明是那個短命鬼害的,活該千刀萬剮的東西。”又憐惜地看着秦月娥:“只可惜了姑娘,好端端的日子,就成了這個模樣。”
秦月娥淚眼淋淋地看向書房:“我如今也不求旁的,只求大爺松了口,給松兒上了族譜兒,不然叫人說道起來,松兒以後可怎麽做人呢?便是叫我立時去死了,我也是願意的。”
說着,秦月娥激動起來,幾步到了書房門前,拍着門兒哭喊道:“開門兒,開門兒,大爺,你就行行好,就可憐可憐我們母子吧……”
屋子裏,趙新林恨不得找了把刀來把兩只耳朵給割了。是,你是可憐,可他就不可憐嗎?憑白就帶了頂綠帽子,如今還生下了個小孽種,殺又殺不得,扔又扔不得。這趙府上下,哪個不知道他趙新林是個活王八。
屋外的女人哭得愈發悲切起來,趙新林氣不忿兒,幾步走去拉開了門。秦月娥整個身子都撲在了門扇上,門一打開,收勢不住,便跌進了屋裏。
秦月娥是個身嬌體弱的千金小姐,被這麽一摔,自然受不住,可此時她卻是顧不得旁的,撲了過去就抱住了趙新林的腿,哭道:“我知道大爺恨我,可松兒是無辜的,他還是個嬰兒,甚也不知道。大爺就行行好,叫他上了族譜兒,便是叫我去死,我也是願意的。”
說着擡起頭,涕淚滿容地看着趙新林,急切道:“我可以立刻就去死,我死了,大爺也就解了氣了。”說着就掙紮着站起身,四下瞅了一圈,見得屋子裏的牆壁上斜挂着一柄寶刀,便踉跄着撲了過去,拔了刀出來,就要往脖子上抹。
洪氏吓得魂不附體,忙奔了過去奪了刀扔在了地上,“哐當”一聲響後,洪氏陡然拔尖的嗓音響徹整個聽風苑。
“我可憐的姑娘啊,都怪老爺太太不識人心,把你一個好端端的金貴人兒給送到了這趙家的火坑裏啊!是趙家沒臉沒皮做下了那等腌臜事兒,可老天不長眼啊,這報應怎就落在了姑娘你的身上啊……”
氣得趙新林一口氣沒上來,差點撅了過去。
等着秦月娥和洪氏哭夠了,趙新林冷冷看着癱在地上,摟成一團的二人,道:“要上族譜也成,給我辦件事兒,我便依了你。”
秦月娥簡直喜出望外,忙抖着嗓子道:“大爺你說,你說。”
趙新林道:“我有個故人的遺孀流落在外,過得很是辛苦,我有心照顧,可男女有別,始終不便。你去想個借口,把人給我堂堂正正接了進來。不得慢待,也不能生出甚個不好聽的話來。”
若說趙新林一個趙家的大爺,往家裏帶個把人也是容易的,可惜如今把持這趙府的卻是他那二娘秦氏。二人互看為敵,都是恨不得撲上去往對方身上咬上一口。他若是出面接了潘小桃進府,只怕那秦氏必定是要使絆子。等着人進來,依着秦氏的品性,定是要時不時尋些由頭叫人不爽快。這秦月娥是她侄女,由她出面,這事兒才能妥當。
以後潘小桃進了府,也能過得平順安詳。
不過是養個故人遺孀罷了,秦月娥哪裏不肯,真正是歡喜至極,不免有些口吃:“大,大爺放心,我,我必定辦好這事兒。”
趙新林瞧她跪在地上,面容上的妝粉也哭花了,削薄雙肩輕微顫抖着,實在是纖楚可憐。雖是恨她帶給了他莫大的恥辱,可思及那件事,她其實也是受害人,趙新林本就不是狠心腸,遂嘆了口氣,道:“行了,你出去吧,我累了,想歇一歇。”
秦月娥正是歡喜至極,忙不疊點了點頭,扶着洪氏出了書房。
進了自己的屋子,秦月娥遣退了侍候的丫頭,低聲問洪氏:“奶娘,你說尋個什麽由頭合适?”
洪氏皺眉想了會兒:“大爺既是叫咱們辦,必定是不想招了太太的眼,依我看,倒不如借口給二少爺添奶娘,把大爺那故人給接了進來。總是林氏的奶水足得很,那王氏手腳不幹淨,早送走早安生。”
于是二人低言細語,便把這事兒給定了下來。
這邊書房裏,趙新林躺在床上壓根兒睡不着。
奇恥大辱啊奇恥大辱,他一個堂堂男子漢,本該手刃那些賊人,只可惜他心腸到底軟了些,提了刀沖進了房門,秦月娥抱着孩子縮在帷帳後頭瑟瑟發抖,連哭都不敢大聲哭。
他看看那秦月娥,蒼白的面孔,恐懼的雙眼,又看看那懷中的孩子,皺巴的小臉兒,嬌小的手腳……他下不去手,僵持了片刻,就恨恨地跺了跺地,轉身去了。
他要去殺了那奸夫,可惜他那二弟奸詐得很,竟是早早兒就躲出了府外去。随從跟班兒,他拿鞭子抽得皮開肉綻,卻是說不出那賊人去了哪兒。
那個秦氏恍惚也尋不得她那寶貝兒子的蹤跡,那是她的命根子,漂泊在外頭,她極是擔心,就把這筆賬算到了他的頭上,背地裏很是在父親面前說了他一番壞話。
父親耳根子軟,又極其疼愛那秦氏,把他叫了過去,只說總是趙家血脈,這事兒說出去又丢人現眼,便叫他認了那孩子,好生對待秦月娥。當時就把他氣個半死。
他自然不肯認,擰着脖子扛了這麽久,只說要是把那孩子入了族譜兒,他就把這事兒宣揚出去。府裏還能藏着掖着,可捅了出去,看你們還怎麽出門做人。
父親惱怒非常,可又奈何不得他,便僵持到了現在。
可趙家的兒孫只要一出生,都是要上族譜的,何況那還是個小子。老家那裏已是派人催了好幾次,說是要開宗祠,把這孩子的名字給添上去。
秦月娥是那孩子的生母,自是焦急。秦氏私底下也急得很,畢竟是她兒子的種,她是親奶奶,怎麽能看着親孫子不能上族譜兒呢?于是在父親面前愈發不說他的好。
可那又如何,趙新林這段時間只抿着唇不松口,很是把那幾人憋屈得不行。
然而終歸還是要認下的,不然老家那裏說不出道理,流言傳了過去,他自己個兒的名聲也不好聽。
再者,他也可憐那個秦月娥。好端端一個姑娘,原先也是活潑好動的,不過嫁進趙家一年多,就整日裏以淚洗面,再不曾聽得她鈴铛般脆耳的笑聲。
算了,趙新林想,這事兒總是要有個結果的,趁着這機會,把那潘小桃帶進了趙府,以後也不用操心她寡婦持家難。等着錦娘大了,他便尋個好人家,把她嫁了出去。也算是他和長生兄弟一場的情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