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昨日重現(三)

盧娜的睡顏安詳得像是在做一個美夢, 沈略猜不到她夢中是兒時的糖果還是愛人的呢喃, 她只知道這定然是一個無法醒來的長夢,而困在夢中的人也不一定想要醒來。

沈略站在那張随意鋪蓋的小床邊上, 脖頸因為微微俯身而發出咔咔的聲響, 她有些艱難地站直了身子, 終于看見了陽光透過窗子落到了盧娜的臉上, 讓她的半邊臉孔似乎也有了生氣。

沈略擡起眼睛向外看去, 初升的太陽從海平面一寸一寸地露了出來, 他們的面前是被朝陽灑滿金輝的波蕩海面,一覽無餘,一帆風順, 再也沒有什麽燈塔,迷霧, 他們只要驅使着特修斯前進,就能走到他們想要去的地方。

那景色沈略似乎在哪裏見到過, 也許是在波賽頓那雙笑起來時的眼睛裏, 那麽的寥廓與深沉, 沈略此時終于能夠找到一個合适的譬喻,描摹波賽頓的那雙眼睛。

愛德華站在門口, 也被那動人的畫面震驚了一般,他在原地怔住了幾秒, 終□□速地合上了門。矮胖子約博格失蹤的事情一下子便索然無味了起來,人的健忘已經到了一種極致,沒人再在意這件事情, 所有人都近乎發狂地喜悅着,他們鼎沸地穿過了幽暗的走廊,沖出了出去,沖到了陽光之下,在甲板上歡呼。

有人跑到窗子之前,用真誠而快活的目光打量沈略,沈略聽不清他們在說些什麽,但是卻也能從他們生動的臉上得知他們的喜悅與信任。

她幾乎可以模仿出他們的強調與口氣了:“是她救了我們所有人。”

他上前兩步,同沈略并排站在了盧娜的床前,他也發現了不對一般,方才挂在臉上的微笑也漸漸消退了。

“她,怎麽了?”愛德華的娃娃臉上露出了一種憂愁的神情,沈略覺得有些難受,卻也只能無能為力地站着,似乎站成一座雕塑,便可以放下一切煩惱。

此時的她似乎明白了當日的賽琳娜,在暴風雨中她對着自己說出“我根本沒有什麽異能”的時候,也許是她在末世以來最輕松的時候了。

于是沈略還是選擇了如實回答愛德華的問題,畢竟看着這樣一張天真的臉,她也無從狠下心來欺騙。

沈略閉上了眼睛,任由日光将她的輝耀抛灑到她的臉上,她的脖頸上,與她的心上:“日記上發生的一切,還是照舊發生了,我什麽也沒有做——我也什麽做不了,我救不了任何人。”

愛德華聽着她說完了這話,欲言又止地看着她,但卻被沈略打斷了措辭:“你們應該感謝的不是我,而是約博格和盧娜。可我不明白,既然所有事情的開端就已經結束了,為什麽這些結局照舊發生,本不該這樣。可是假面舞會上的慘案,卻沒有發生。”

愛德華沉默着聽完了她糾結無比的思考,他似乎有一顆堅強的耐心,直到沈略說完,他才緩緩道:“你現在說的話,請務必只讓我們兩個人知道。”

沈略愣了愣:“什麽意思?”

愛德華深吸了一口氣,而後露出了一個似乎是微笑的神情,但沈略并不能從中看出輕松喜悅來:“我的意思是,還請你繼續扮演着救世主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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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需要一個可以信任的東西,領着他們走出黑暗。”

那可以是任何一樣東西,只要它不死不滅,那信徒也似乎有了一顆不死的心。

沈略頓了頓,也終于向着愛德華點了點頭:“那你……”

她是想詢問愛德華的感受的,愛德華也心有靈犀一般地回應她:“一切都已經過去了,陽光是最好的陽光,你看看窗外,多好。我算不上堅強,但比那些人還是要好一些的。”

娃娃臉上挂着一個笑臉,沈略對着那張臉,忽然想起了她的師弟卡文迪許。她的導師領着他來實驗室的時候,他也确實還只是個孩子。

沈略走上前一步,愛德華沒有動,以為她還想要說些相互保證的話,可她只是上前一步,輕輕地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像是被這個動作鼓舞了一般,愛德華忽然伸出了雙手,用着小孩子特有的抱法,抱住了沈略的肩膀,她過瘦的蝴蝶骨硌到了愛德華的手臂。

沈略蒙了一下,愛德華也點到為止地撤回了他的手臂,他的臉上帶着歉意,一邊解釋道:“我的母親同你差不多高,我忽然想起了她。很抱歉。”

話都已經說到這份上了,沈略也沒什麽可以計較的了。

沒人會知道這個短暫而柔軟的擁抱,也無人會知道這段欺騙伊始的對話。一切都像是照樣中轉瞬即逝的浪花泡沫。

盧娜照舊睡着,似乎要睡到天荒地老一般。

愛德華将約博格失蹤的消息壓了下去,對于盧娜沉睡不醒的這件事情,卻不得不做出什麽解釋了。他大概是有着極高的政治天分,說謊的時候并沒有什麽臉紅的,只是大大方方地向着衆人解釋道:“這只是詛咒的延續,因為她做了不好的事情。”

因為先入為主的印象在,大部分人的眼中她與死去的約翰是一夥的,于是大家喜聞樂見地接受了這件事情。

為難的也只有沈略而已,她守着盧娜三天三夜,希望有什麽奇跡出現一般,或許應該向波賽頓服個軟?她的腦子裏亂七八糟地思索着,幾乎成了一灘漿糊,卻終究沒有能讓這漿糊減緩死亡來臨的速度。

這場死亡沒有給這艘船上的人們蒙上任何陰影,盧娜從來是飛揚跋扈的模樣,致使在船上的人緣并不怎麽好,那天早上也只有馮來看過。

他只是在窗邊站了一會兒,然後一言不發地走掉了,就像是沒有來過一樣。

屍體被丢進了海裏,愛德華處理好了一切回來就見到了一個有些心力交瘁的沈略,只得履行了他醫生的職能,勸說她好好睡上一覺。他身上還有一些随身攜帶的安眠藥,但顯然沈略并不需要,她沾了枕頭就睡着了。

愛德華有些無奈地替她蓋好了被子,悄無聲息地從房間裏走了出去 。有風卷過挂在窗邊的陳舊簾子,刮落海風到沈略微微閉着的眼皮上。

黑暗并不是人類能感到安全的地方,更不用說這片黑暗是混沌濕冷的了。

人們喜歡火光,這是來自遠古基因的愛憎。沈略被一片黑暗挾持着,她似乎知道自己在做一個夢,但是卻沒有能夠醒來的辦法。

她置身那片黑暗中,想到了那條白人魚 ,波賽頓口中的夢神——也許是她做了一些什麽。她沉默地想着,心裏終于有些慌了。她并不清楚波賽頓是否有與其他的“神”抗争的力量。

恍恍惚惚之間,她忽然覺得有什麽滑膩的東西從她的小腿腹擦過,那是鱗片,沈略只能是這麽猜想着,因為在黑暗中她與瞎子無異。

下一秒,她似乎感覺魚尾纏上了她的右腿,魚尾比她孱弱的小腿要有力得多,纏上來了,就甩不開了,可那種糾纏又并非是那種要将她的腿骨攪碎的力度,只是不要命一樣地扯着,叫她跑不掉了。

沈略發不出聲音,手指也沒有什麽力氣,她幾乎有些憤憤了,這是她的夢——

可是這會兒她也憤憤不起來了,因為她忽然感受到眼角有什麽濕潤的東西附上來,一陣酥麻似的癢,像是在吻她的眼睛,濕冷的舌尖舔過她顫抖的眼皮,像是想要吞掉她的眼珠一樣。

尖銳的指尖劃過沈略的脖頸,她的動脈僅僅被一層單薄的皮膚覆蓋,那手指的主人便像是嘲諷一般地故意劃過那裏,沈略幾乎覺得頭皮發麻了。

“波賽頓!”她終于有力氣擡起手來,抓住了人魚有力的肩膀,她的動作幾乎有些像是皮膚撼大樹了,纏着她右腿的人魚并沒有被揭穿的不好意思,也沒有要退縮的意思。

他因為被認出來了而有些欣然,将沈略整個裹到了懷裏,然後輕吻她。沈略忽然回憶起了那天溺水時的感受,然而此時叫她幾乎窒息的與那天給以她氧氣的是同一張嘴,同樣的親吻,同樣的力度。卻只有在這個時候,沈略才察覺出其中那種焦躁的愛意來。

他的萊萦行┘饫,即便是有意避開了,還是見了血了。沈略發白的指尖也難以控制地在他的肩膀上留下了幾道印子。

波賽頓似乎還想湊上來親她,沈略趁着這個間隙空出一只手擋在了波賽頓與她之間,一邊往後退了一些。然而真的要比較力量,沈略真的一點逃脫的辦法也沒有。

沈略的胸口劇烈地起伏了一會兒,才緩過一口氣你來,她恢複了神智才有些讪讪地問道:“你怎麽來了。”

波賽頓似乎沒有想隐瞞的意思,黑暗中沈略看不見他的神情,卻能一絲不差地想象出來,他的眉眼必然是笑着的:“想你。”

他的吐息竟然有了些溫度——沈略忽然察覺到什麽不對來,她微微擡起手去摸波賽頓的臉,有些發燙。

總不能是發燒了吧?

沈略的腦子裏迅速鏟去了這個傻得出奇的想法,并科學嚴謹地給出了答案——九月份,一年幾度的魚類繁殖時間之一,這裏的魚類包括但不僅限于頭也是魚尾巴也是魚的生物。

她忽然就有些尴尬了,以前也沒有見過這種狀況,所以現在也不知道要如何解決。

波賽頓帶着輕笑的喘息撲在了她的頸後,魚尾巴不知道什麽時候卡進了沈略的腿間,大腿上的肌膚少有被這麽粗糙的東西蹭着的經歷,沈略一時間有些難以接受地往後縮了縮,卻一下子感受到了方才始終沒有的重力,仿佛跟着波賽頓在往下墜去。

于是在驚慌失措之間,雙腿便纏到了波賽頓的魚尾上,等到那種墜落感消失的時候,沈略才恍恍惚惚地反應過來,是波賽頓故意的。沈略已經感受到,這是再明顯不過的求偶訊息了。

“真想吃了你。”

沈略經歷了剛才那麽一下,幾乎有些頭昏腦漲了,聽着他的吃了,也品出了兩個意思,前者是情趣用詞,後者是描述性的用詞,面對的是一條人魚的時候,沈略也不知道他究竟想表達的是哪種。

“想把你帶到我的家。”

沈略微微張開眼,雖然黑暗照舊覆蓋在她的眼前:“你的家?”

波賽頓有問必答地笑了笑:“在幾千米的死火山口,那裏什麽都有。”

那裏也漆黑一片。

沈略知道自己到了那裏會是個什麽情況,甚至不用那麽深,水壓就足以将她狠狠壓碎。她這個時候才有些意識到,他們并非一種生物——

一個貪戀火光與白日,一個栖身黑夜與旋渦。

波賽頓輕聲說:“我會替你救那個女孩,但是你得給我一件東西。”

沈略的心一下子停止了一般,她本以為波賽頓不會管這些的。沈略在黑暗中睜大了雙眼,幾乎有些急切地開口詢問道:“你想要什麽?”

波賽頓似乎是思索了一下,然後用篤定的口氣回答:“一個真愛之吻。”

沈略沉默了幾秒:“那是什麽?”

波賽頓卻只是對着她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可是童話故事裏不都是這麽演的嗎?”

沈略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看的《美女與野獸》,她的動作與波賽頓的動作都停止了,那一瞬間沈略像是感受到了時間從她耳邊流過的聲響,是三更滴漏落下的那種聲響,一下又一下。沈略微微擡頭,吻了吻他的唇心,蜻蜓點水一般地略過了他,蜻蜓點水地落在了他的心上。

那交織的夢像是在瞬間被打散了一般 ,沈略睜開眼睛時,第一縷晨光正好照了進來,落在她的床沿與發上。

波賽頓最後一次回望那只巨大的船只,那裏有他的母親的記憶,如今終于解脫了一般地消失不見。他收回了目光,然後潛入了水中,那海面遼闊無邊,再也無人能尋到他的蹤跡。

她曾在少時凝視深淵,深淵無以為報,只得捧出了滿腹愛意。

他是旁人眼中的怪物,從前沒有名字,也沒有見過陽光——幸而沈略願意做他那孤獨壁壘上的窗子。

她給他起名波賽頓,于是他終于有了起萬丈波瀾的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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