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歲月為碑(3)

第一次調試以失敗告終。

章敦走出船艙, 站到了淩晨的甲板上 , 借着晨光熹微,點燃了一只煙, 他将星火舉到了嘴邊, 沈略跟了出去, 走到甲板上的時候, 正好看見了他指縫間的火光。

“怎麽?卡文迪許他生氣了。”章敦看着她緩步走出來, 就猜出了裏頭的情況。

沈略點了點頭, 靠在章敦身邊的那堵牆上,目光遠遠望向升起的東天旭日:“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氣。”

原處落下一只海鷗,停在他們的面前, 似乎并不畏懼他們這些大而無毛的生物,淺灰色的眼睛看了他們一眼, 便開始搜尋昨夜宴席之後的殘渣剩飯。

而後陸陸續續地又飛來了幾只,沈略還沒有反應過來, 便聽見章敦忽然問道:“那是什麽?”

沈略興致缺缺地把眼神轉了過去, 天色還未透亮, 她只能看見海鷗的羽毛上沾染了一些深色,沈略還未看清楚那究竟是什麽, 章敦已經走上前去了。

海鷗受驚了一般地展翅飛起,一下子便逃了個幹淨。沈略站在遠處, 忽然覺得鼻尖有些癢癢的,伸手一抓,是一片羽毛落在了她的臉上。

她将那片羽毛舉到眼前, 淺灰色上頭潑灑了一些暗紅色的血跡。

章敦已經朝着海鷗驚散飛去的方向跑去了,沈略再追也有些困難,只能在他後頭不遠不近地跟着。在一個轉角之前,她終于聞到了濃郁的血腥味,撲頭蓋臉地砸下來,差點沒有喘上氣。

她放緩了步子,扶着牆壁走過拐角,做足了心理準備,打算去接受眼前發生的一切,但是眼前的畫面還是太過具有沖擊力,讓她的大腦也空白了那麽短暫的一個間隙。

那塊地方本來應該是漆白的樣子,平時也少有人靠近,這個時候卻停滞着許多饑餓的海鳥,聽聞人聲終于飛散了一片,露出了裏頭的慘狀來。

地上散落的殘肢上有過猛獸啃食的痕跡,隐約可以看出是軀幹的部分從欄杆處被拖到了這頭,陳屍在烈日底下腐爛生蛆。

腐臭的味道令人作嘔。

章敦在原處站了一會兒,終于掩住口鼻往前走了一步,鞋子恰好踩在了那塊呈現矩形的血漬上面,依然是凝結成塊了。

沈略被那個味道熏得沒敢上前,在原處看着章敦對着那具死狀慘烈的屍體研究了一會兒回過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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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敦退了幾步,走回了沈略身邊,然後用一種淡淡的口氣對沈略道:“他腹部的咬痕來自于人魚。”

沈略愣了愣,明白了他話裏想表達的意思,但還是克制着臉上的表情道:“那個人是誰?”

章敦回答:“是之前負責人魚飼養的工作人員。”

沈略猜想自己現在大概和章敦想着的是同一件事情,她眨了眨眼想要開口為波賽頓辯解什麽,章敦卻忽然扯住了沈略的手臂大聲道:“跑。”

那團已經被扯開了肚子扯出了腸子,又遭受海鳥分食的肉塊忽然動了,他動作緩慢地挪動起來,但是沈略看得一清二楚。

“也許我是在做夢。”沈略一時間像是被定在了原地一般,步履都沉重了一倍,終于是在章敦的推搡之下往前跑去。

可是當他們來到輪船中央的時候,卻連一個人的影子都沒有找到。

章敦有些惱怒地四下環顧了一番,好脾氣也終于罵出了口:“這群人都是白吃飯的嗎,這時候跑到哪裏去了。”

終于在他說完了這句話的時候,他才意識到了不對,□□靜了,就好像整個船都是死掉的。

沈略忽然想起了她身處幽靈船時的情況,有些焦急地伸手去抓他身上的對講機,通過這片海上唯一能夠交流的電波工作,可以接收其他航船上的消息。

幸而對講機接通了。

那邊是一位女士親切和藹的回答,應該是長風破浪號上的接線員。她正想說什麽,對講機那邊卻傳來了凄厲的尖叫,震得她差點把對講機往海裏丢去。

這麽高的分貝,章敦自然也聽到了。

短暫的高音之後,消息徹底被截斷,對講機那頭只傳來了靜谧無比的沙沙聲,

像是從某個幽暗角落傳來的。

嘶嘶嘶嘶——沙沙沙沙。

沈略終于關掉了那個已經和磚頭沒有了什麽區別的東西,也意識到了此時自己的情況可能不太妙。她甚至不用腦子都可以推斷出來,此時有一種非人的力量在驅動着這艘船上發生的一切,但絕對不是波賽頓。

波賽頓愛幹淨,吃魚的時候,也不會把血跡往玻璃上亂塗亂畫。

章敦閉了閉眼睛:“這他媽……”

沈略擡手拍了拍章敦的肩:“沒事的。”然而她說出那句沒事的時候,也沒有幾分自信,然而總要這麽安慰。過于灼熱的陽光烤着她的半張臉,她微微偏過身子想把自己藏在章敦的影子裏,然而效果甚微。

她曾經也有經歷過這樣灼熱的天氣,這樣的天氣牽扯出的回憶同現在的情況一樣不甚美好。沈略微微皺起了眉頭想要躲避那種極為如蟻附膻的不安與絕望感:“要進去嗎?”

裏面稍微陰涼一些,但他們誰也不知道裏面到底出了什麽事情。

章敦沉默了兩秒,看見沈略臉上過去難受的神情,緩緩道:“下去吧,一起去找卡文迪許。”

沈略這會兒才想起有這麽一個人一般,迷迷糊糊地點了點頭。

章敦伸手扶了她一把,兩人一起緩緩地往裏走去。

沈略在走進去的一瞬間嗅到了一種極為熟悉的腐朽的氣味,她有些抗拒地想往外走,但是身上幾乎沒有什麽力氣,随着章敦的動作一起走下了樓梯。

“不行。”沈略艱難地搖了搖頭。

章敦同她站在一處,回頭看時來路竟然已經消失不見,他有些茫然地問道:“這裏是哪?”

沈略終于想起了她在哪裏聞到過這種味道,在特修斯號上,在那個逼仄壓抑的走廊中,而他們此時此刻正置身在那片走廊裏。滿眼蒼涼與死寂。

沈略啞着嗓子開口:“這裏是特修斯號上,但我覺得我們并不在那裏。”

他們似乎陷入了一個極為詭異的時間洪流中,并且連時空都難以控制地穿梭。

章敦四下望了望,并沒有發現任何人,他的驚慌失措似乎已經從剛才就已經耗費殆盡了,他終于笑出了聲:“我從來沒有想過有哪一天——我會經歷這種非正常的事件。”

沈略搖了搖頭:“在你們把我從我的地下室裏拖出來的時候,你們已經和正常無緣了。”

章敦挑眉道:“你的小怪物真的有那麽大的能耐。”

沈略只是站在原地和章敦對峙,這會兒正替着波賽頓說話:“不,不是他,應該是那條白人魚。”

章敦聽到她忽然提起另一條人魚,愣了一下。

沈略思索了一下,幾乎有些搜腸刮肚地找出了記憶角落裏的那個名字來:“狄奧尼索斯?她的名字是你起的?我們現在應該在她的夢裏。”

她的話一出口,臉上的神色忽然也凝固住了。

章敦自然也察覺了她忽然變化的臉色,目光有些茫然地看着她:“當然不是我,是卡文迪許,她和你一樣,總喜歡做這些沒有意義的事情。”

沈略這個時候才意識到了她一直忽略的一點——現在已知的人魚中,他們的名字是與各自的能力相對應的,可是這些名字都不是他們自己的,而是人類——沈略,和剛才章敦口中的卡文迪許為他們命名的。

這顯然不會是巧合。

沈略有些慌亂地從口袋裏找出了她爺爺的日記本 ,她知道她必然在其中忽略了什麽。那泛黃的書冊終于引起了章敦的注意,但他沒有想要打攪現在全身心投入的沈略的意思,站在她的身邊,一邊警惕地觀察四周的動向。

沈略翻找到了沈長慶被約翰科汀介紹去看看他的那條人魚的那幾頁,上面清楚地寫着——“約翰給那條人魚起了一個富有夢幻色彩的名字,恩諾斯。”

那麽這些能力也是他們賦予的嗎?

沈略無得而知。

她擡起眼時才發現他們所處的地方同之前她見過的都不一樣,因為走廊兩邊都挂滿了畫,深色的壁紙透露出一種難以言喻壓迫感。像是強迫着兩人欣賞一位拙劣藝術家的畫展。

章敦無事可做地打量這船內的一切、思稈矍繳系幕嗎,誠實地說道:“這就是船上的人的審美嗎?恕我不敢恭維。”

沈略的目光黏在了離她最近的那副畫上,那副畫像是十歲不到的孩子拿蠟筆胡亂堆砌起來的圖塊顏色,但是沈略還是看清楚了畫面想要表達的內容。

有一團火焰,生長着手與腳,在一個雜亂的屋子裏狂奔。

沈略的牙齒無由地打了個寒戰,她盯着那副畫看了一會兒才道:“不,這裏本來沒有挂什麽東西——這是白人魚的夢裏,她似乎有什麽東西想給我們看。”

章敦的臉上幾乎有些難以理解的神情:“她被卡文迪許切除了額前葉,你覺得她會有什麽思考能力來給你看什麽東西嗎?”

沈略被他這話提醒,忽然有些慌張:“白人魚不會是來找卡文迪許報仇的吧?”

章敦卻搖了搖頭:“不會,她甚至連人都認不清,對着我們最多是無差別的攻擊。”

話雖如此,她還是有些擔憂至今還沒有同他們聯系上的卡文迪許。她往前邁了一步,真的像是在逛畫展一般地打量起下一幅畫來。

那副畫上有一段流光溢彩,像是一幅抽象畫,畫面上有一個色塊拼接而成的人形,似乎是在笑。

沈略以為這些畫會描述她在這艘船上的時候發生的各種事情,但是眼前的這張她竟然看不出半點眉目來,頓時有些挫敗。她微微側過頭,卻看見章敦正十分認真地看着那副畫,那種神情就仿佛他看懂了畫上究竟畫了什麽一樣——

沈略對于這個沒有過多的好奇心,索性繼續往前走去,看到了一副油畫,那種歐洲透視感極強的畫風,準确地描繪出了矮胖子約伯克的有些油膩的臉,背景是莫比烏斯環帶一般的走廊,他的一半身體完整,另一半像那一天一樣憑空消失。而畫者用他精準的人體結構技巧,切片似的畫出了約博格剩下一半身體清楚的髒器。

無疑是一副極端真實又極端玄幻的場景。

站在後面的章敦用欣賞的目光看了那副畫一會兒,然後緩緩詢問沈略:“這是你見過的?”

他說的沒錯。

沈略點了點頭,想要甩開那幅畫的陰影一般地快步往前走去。每一副牆上的畫都不甚美好,而畫風各異,都恰到好處地描繪出當時的景象,似乎是想要拉扯出沈略心中最令人恐懼的黑暗巨獸一般。

她終于在臨近結尾的那幾幅畫那裏停住了步子。

前面是死路,走廊的盡頭上挂着一幅黑白的素描畫,沈略站在原處,忽然就猜到了那副畫上的究竟畫了什麽。

章敦看她臉色不好地停下了步子,目光關切地挪到了她的身上,他身邊的那副畫上畫着一條紅色尾巴的人魚,他當然看出了那是沈略的波賽頓。然而那副畫也是抽象流派,除去尾巴,只有隐約的軀幹,而一雙眼睛被畫成猩紅狀,在一片漆黑的海水中透出來,像是真正的魔鬼。

“為什麽不走了。”章敦站着問道。

沈略幾乎用盡全力地回答道:“因為沒有路了。”

是的,前面确實沒有路了。

章敦聽出了她言語中的顫抖,于是他無聲地往前走了兩步,站在了那副素描畫的前方:“我猜對了——但沒有關系,無論多麽真實的你,我都不在意。”

章敦當然可以不在意。

沈略幾乎有些絕望地往後退了兩步,然而步子終是難以邁開。

章敦無聲地看着那副畫,畫面上真實的筆觸描繪出的場景有些荒誕,所有的人物都遵循着最準确的比例描繪出來,但是背景像是孩童随意塗抹出來的紙片城堡。

上面的小女孩舉起了她手中的槍,指着一旁的中年男人。中年男人站在一艘滑稽的帆船裏,帆船畫得幼稚無比,槍也像是一個無勝于有的“7”字型。

沈略站在原處,她知道畫上的前因後果。

她只是想着:“我服罪,是我殺了他,但是請不要再讓我一遍一遍地想起了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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