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高考,叩開蛻變之門
2002年5月11日 高考倒計時42天 星期六
時間的指針,一步步地推着人往前,可越臨近高考,方染就越沉不住氣,總覺得時間反而被無限拉長了。
幾次模拟考,方染的成績都穩居全年級文科班第一,她突然又找回了初中時那種稱霸全場的豪氣。
長腿叔叔突然就沒了消息,起先方染以為,這個尊敬的叔叔會過問她的模拟考成績,并對她的高考成績提出殷切的期望。
不過,還好,并沒有。
這天是周日,方染實在受不了充斥在整間教室裏的,那種壓迫的,焦慮的,微妙的氣氛,回了一趟家。
很意外的,知道方染回家後,餘啓山書記當天晚上登門拜訪,他說方染,我托人打聽了一圈,以你的成績,咱們可以沖刺華東師範大學,托底也要讀省城的師範大學。
争取提前批錄取。
餘啓山書記希望方染以後能當老師。
老師這個提議,其實坐在方染後面的沈應之曾提過。
就是那個方染為了回頭看鄭興禹而教他數學,有哮喘,說話有點結巴的小胖子。
他說方染文文靜靜的,很适合當老師。
但文靜只是表面,方染其實有顆極其不安分的,乖張叛逆的心。
她不想當老師。
高三那年,說到考大學,腦子裏閃過的第一反應,是考古。
她覺得研究死人的東西很刺激,又有趣,還十分帶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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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錯,記者是她的理想,但高三那年,依然孩子心性的她,還是想嘗試并拓展更多的可能性。
那天晚上,一家人怎麽送走餘啓山書記的,方染已經忘了,但餘啓山書記提的高考目标,牢牢镌刻在她的腦海裏,成了當時壓在她心頭沉甸甸的包袱,也成了她自認為這一生虧欠餘啓山書記的,永遠無法償還的債。
華東師範學院?
其實,原本,她只想在省城讀大學的。
臨走前,餘啓山書記還說,方染,大一的學費不用愁,已經聯系好多企業家,都願意給你捐款的。
這話,當年是讓方染雀躍的。
只是,時間流水般過去後,方染真的覺得,如果出生能夠選擇,她寧願降生在一個沒有生存壓力的家庭。
生活,是舉重若輕,還是負重前行,在下一代的成長過程中,很容易就看得出,其影響力的深淺。
在方染家四個小蘿蔔頭成長的時候,讀書的時候,就業的時候,結婚的時候,好像總有一種不得不承受的壓力,伴随着無可奈何的自責,如影随形。
多希望自己的成績,可以告慰父母的辛勞,可以讓資助者的愛心善舉有所價值;多希望自己十項全能,讓無數求賢若渴的用人單位,抛出回報豐厚的橄榄枝;多希望自己的工作,能變現成花不完的錢,能妥帖地安置年邁的父母,不費吹灰之力就改善家人的生存狀态;多希望自己的婚姻,能改變家族和命運,收獲名望和地位,将不堪的過去,徹底甩進懸崖和深溝。
可是,希望,也只是希望而已。
隔天是母親節,方染一早就回了學校,快10點才到校,匆匆放下包裹後,她一個人又去了教室自習。
中午,在去食堂吃飯的路上,她接到了程冉的電話。
“方方,好神奇的緣分啊,我偶然認識一個人,竟然是你的小學同學,快來,我在學校後面一條巷子的修車鋪等你。”
小學同學?修車鋪?
難道是李叢睿?
他追到了培明?這就是他說的驚喜嗎?
方染亂糟糟地想着,心裏又道,不對啊,我不是已經跟他說清楚了?
2000年龍年那個春節,李叢睿來她家拜年的時候,她就跟他說,她心裏有人了,那個人不是你。
其實,李叢睿是迄今為止,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鄭重其事地向方染表白的人。
方染記得,從培明逃學以後,在廠裏學平車,有一天,李叢睿帶了一袋方染最喜歡的泡椒雞爪過來。
然後,方染的平車師傅,還有廠裏的人都拿他倆開玩笑,說,方小染,李屠夫家小子很不錯,你得上心盯着啊,抓牢在手心裏啊,不然多少人虎視眈眈呢。
李叢睿一旁哈哈大笑:不管多少人觊觎,我生是方小染的人,死是方小染的鬼。
結果方染發飙了,将李叢睿帶的泡椒雞爪全部扔出去,吼道:全天下的男人死光了也不嫁給他。
李叢睿只是錯愕了一小會,又恢複嘻嘻哈哈的神态:“小染,你不要這樣說嘛,哥哥多傷心啊,哥哥也是心疼你啊,哥哥對你的那點心思,全鴛湖村都知道了,你會不知道?別跟哥哥裝傻了,痛痛快快給個答複吧。嗯?”
沒預警的,方染人生中第一次被表白,就這樣發生了,在方染自己都抓耳撓腮,将自己的人生過得一塌糊塗的時候。
方染深深地看着李叢睿,見對方緊繃着神經,一副期待又小心翼翼的神色,良久良久,像下定了決心似地:
“好,答複是吧,我今天就一次性跟你說清楚,我不喜歡你,永永遠遠都不喜歡你,你如果替你爸想,你就該把對我的這份心思用到工作上,這樣我還能看得起你點。”
方染的話很傷人,李叢睿沉默當場,轉身就走了。方染原以為他不會來了,沒想到,過了一段時間,他又來了。
全當她那天的話沒說過。
等方染到程冉說的那個修車鋪的時候,卻發現程冉被幾個,洗剪吹造型的小流氓拖到摩托車上帶走了。
“小染,快,跟上來。”李叢睿騎上店裏的摩托車,叫上方染,追了出去。
從李叢睿的講述裏,方染才知道,程冉跟李叢睿之前在一家KTV前面偶遇,也是那次,程冉招惹上了混跡KTV、酒吧、網吧的小混混。
很偶然的,今天在修車鋪跟程冉偶遇,兩人談着談着,才知道他們之間,竟然還有一個共同的熟人----方染。
又很偶然的,那幾個小混混騎着摩托車,打修車鋪前過。
然後,程冉就被擄走了。
方染原本想給程皓打電話,又想起她老公今天壓根沒回家,只能作罷。
程冉被拖進了酒吧裏的一個包廂。
那個洗剪吹翹着二郎腿,摟着程冉,吹着口哨。他說程冉,今天就認識一下,大哥我叫陳培基,道上的都尊哥哥我一聲“基佬仔”,以後可以喊我基哥。
當然,如果想喊我基哥哥,老公,或者達令,我自然是更開心了。
陳培基邊說,邊開始灌程冉喝酒。
程冉推開面前的酒杯,狠狠卒了他一口唾沫,陳培基反而更興奮了,呦,辣哦,才讓哥哥這麽念念不忘。
“喂,小流氓,放我同學出來,不然我們就報警了。”方染跟李叢睿一路跟到了包廂門口,卻被陳培基的小弟攔在了門外。
包廂外的嘈雜聲,讓陳培基轉過頭來,然後,他就看到了方染。
“呦,我當是誰呢?竟然是我們鴛湖村聞名遐迩的女狀元,方染,你跟程冉小美女是同學啊?”
陳培基是鴛湖村走出去的最大的流氓。陳姓、王姓是鴛湖村最大的姓,陳培基家早年也窮得叮當響,聽說陳培基小學沒讀完就跑廣東一帶混社會,原本一直是裏面年紀最小的打手,但他夠狠,還不要命,混道上時砍死人都不帶眨眼的,于是得到了某個老大的重用。
後來,那個分口因為賣丸子和粉,被一鍋端的時候,他幾乎被廢了一條命,還幫那個老大坐了五年牢。
老大給了他五十萬,他離開後就到省城開了一家KTV,現在混成鴛湖村響當當的人物。
王淑坤很鄙視他的爆發史,說是當年,為了讨好那個老大,還将自己姐姐、妹妹送去給那個老大享用,賺的都是沒良心的髒錢。
但這社會,笑貧不笑娼,只要有錢,誰管你這錢怎麽來的。有錢可以放貸,可以做賭,最不濟,還能到遠山鎮開家門店。
等到錢滾錢,完成了最初的原始積累,在人間的名利場裏再滾上一圈,又變成了什麽了不得的,方染一家只能仰望的人物了。
資本來到人間,從頭到腳,每一個毛孔裏,都流着血和肮髒的東西。那些清高的知識分子,都是這麽調侃的。可調侃歸調侃,誰不想也成資本的嫖客呢?反正只要洗白了,人家照樣點頭哈腰,照樣這個總,那個總,照樣被敬成一條漢子。
鴛湖村就有很多這樣的傳奇人物。
鴛湖村說好聽點是僑鄉,說穿了就是沒有任何資源,或者鄉鎮産業的生存黑洞。早年也有貼牌加工,全村一陣風呼拉拉起,買幾臺平車,拉幾個農村婦女,找單子做服裝類的低端加工。
然後這家做,那家也跟着做,轟轟烈烈起,轟轟烈烈塌,後來,就一陣風呼拉拉全滅了。
然後,各式各樣的謀生手段全出來了。有五六十歲的夫妻偷渡到香港當家庭雇工,兒子卻在家裏玩游戲生小孩的;有到澳門賭場當雞作鴨,回來後蓋個大別墅,人前人後顯貴的;也有靠兒子或者女兒勾搭上有錢人家的小孩,而徹底翻身的。
而方染家,三代人循規蹈矩了一百多年了,又怎樣呢?曾祖父的第一任老婆被村裏的民兵隊長開槍打死了,第二任老婆抱養的孩子偷渡去了臺灣,曾祖父在菲律賓的産業被本家親戚全部吃掉了,祖父因為偷了生産隊裏一點點肥料,去賣了換錢過煙瘾,被當時的生産隊長吓唬後,一個人偷偷死在了山上的石頭縫裏。
方孟平就更不用說了,小學同班同學,就是老二方萍那個小作坊的廠長。
“老同學”還曾嘻嘻哈啊哈地說,要不是看在曾經的同學情分上,還不要你家方老二呢。
陳培基也認識方染,其實,那麽大,活生生的笑料,整個鴛湖村誰不認識方染?
“基哥,我同學還是學生,無意冒犯了基哥,您大人有大量,放我們回去吧。”非常時刻,方染也會點頭哈腰的。
“別,小染啊,知道你傲氣,鴛湖村哪個人不知道你方染傲氣。能讓你喊一聲哥,基佬仔真是受寵若驚啊。來,你也進來,幹了這一杯。”
方染和李叢睿被帶了進去。
“基哥,是不是我喝了這一杯,你就不為難我們,能放了我同學,那好,我喝。”
方染一飲而盡,李叢睿在旁邊幹着急,“小染,別喝,別聽他瞎說,跟他廢話什麽,直接報警。”
陳培基笑着看他們:“你是,李屠夫家兒子李叢睿吧。得罪得罪,那天沒看出來,你沒方染有名氣,過目就忘。但你不應該啊,基哥都不認識,自罰一杯。”
李叢睿被旁邊的小弟灌了一杯,然後陳培基拍了拍手,出來了一打環肥燕瘦,儀态萬千的女郎。
“來,自己挑,想要哪個點哪個?”陳培基十分豪爽。
“呃,基哥,這些多女孩子,叫出來杵這裏幹嘛?”方染十分疑惑。
方染哪見過這種陣仗,從來都是學校到家兩點一線,這一年去得最多的地方,可能也就程皓家了。
方染的話讓全場爆發出一陣戲谑的笑聲。
一旁,一直噤聲的程冉忍無可忍後尖叫:方方,你是豬啊。
作者有話要說: 陳培基,還有蔡江河都有原型,所以我鴛湖村藏龍卧虎。最後那一部分,女孩子拉出來點臺,我給安到陳培基身上,事實上,是我工作五年後跟一些同事去唱K發生的事。那時候,真的就問了句,叫那麽多女孩子,出來杵着幹嘛,然後,被另一個同事罵了豬。所以,從家裏,到學校,再到單位,環境都天清澈,混社會的閱歷什麽的,真沒有。沒有經歷就沒有發言權,寫完這部回憶錄,暫不碰這種題材了,心好累。2017年11月6日。